姚莹是大清国上上下下公认的能员,在福建平和知县任上,因政绩突出,调台湾署海防同知、噶玛兰同知。

道光时,封疆大员赵慎珍、陶澍、林则徐等皆向朝廷举荐过,诏嘉奖加二品衔,予云骑尉世职。但因在对洋人的看法上与穆彰阿、耆英意见相左,遭穆、耆诬陷,终被道光帝革职归籍赋闲。

穆、耆对洋人采取的一贯态度是洋人说什么是什么,从不敢存有半点的反驳,而姚莹则恰恰相反。

姚莹被罢黜,是发生在道光年间的一件大事,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穆、耆等惧洋派们曾经很是得意过一阵子。

曾国藩离京赴山西核捐查赈期间,咸丰帝在宫里便召见恭亲王奕、文庆以及肃顺、杜受田等身边的几个人,决定了解一下姚莹被革职的经过。

文庆当先讲话:“说起姚莹,确是我大清国难得的好官员。尤其在缉匪安民方面,更有一套别人学不来的本领。广西如果不是郑祖琛当巡抚而是姚莹,哪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咸丰帝道:“曾国藩也是这么讲的。朕今天就想弄明白,姚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革职永不叙用的?听说一同革职的还有一个达洪阿?”

杜受田抢先跪倒道:“回皇上话,不是为臣要讲谁的坏话,姚莹和达洪阿,可全是穆中堂和耆中堂两个人闹的!老臣以为广西事紧,正需姚莹和达洪阿这样的能员。郑祖琛是穆中堂向先皇保举的能员,一个好好的广西,快被他断送掉了!皇上,郑祖琛已被押进京师快一个月了,穆中堂不仅压着不审,还在想办法替郑祖琛开脱。穆党误我大清国呀!”

咸丰帝想了想,问肃顺:“肃顺哪,杜师傅讲的这些话你认为怎么样啊?”

肃顺跪下禀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要振朝纲,非下决心不可!穆彰阿当道,耆英误国,琦善糊涂,一个好好的香港硬断送在这三人的手里!皇上,是时候了!”

杜受田这时又道:“皇上,还记得先皇最厚待的王鼎吗?不就是因为参奏穆彰阿误国不成而自尽尸谏的?王中堂死得冤哪!”

一说起王鼎,文庆的眼里霎时溢满泪水。

文庆是王鼎的门生弟子。王鼎自尽时,已是太子太师,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刑部。

王鼎死时,手里还攥着参穆彰阿的折子,被来验尸的陈孚恩悄悄地撕毁了。

文庆恨穆彰阿,更甚于杜受田。不是触到痛处,绝不表露丝毫。

但文庆的表情,还是被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

咸丰帝于是决定,就从姚莹的身上找出理由,给穆彰阿来个措手不及。

顺天武乡试的第二天,一道针对穆彰阿的圣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

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济奸回,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夷务之兴,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如达洪阿、姚莹之尽忠宣力,有碍于己,必容陷之;耆英之无耻丧良,同恶相济,尽力全之。固宠窃权,不可枚举。我皇考大公至正,唯知以诚心待人,穆彰阿以肆行无忌,若便圣明早烛其奸,必置重典,断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纵,始终不悛。自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迨数月后,渐施其伎俩。英船至天津,犹欲引耆英为腹心,以遂其谋,欲使天下群黎复遭荼毒,其心阴险,实不可问!潘世恩等保林则徐,屡言其柔弱病躯,不堪录用。及命林则徐赴粤西剿匪,又言未知能去否。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罪实在此。若不立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不负皇考付托之重?第念三朝旧臣,一旦置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随后下发的一道针对耆英的圣旨则这样写道:“文渊阁大学士耆英,在广东抑民奉夷,谩许入城,几致不测之变。数面陈夷情可畏,应事周旋,但图常保禄位。

穆彰阿暗而难明,耆英显而易见,贻害国家,其罪则一,从宽降为五品顶戴候补。

穆彰阿深知自己得罪人过多,怕在京城日久惹上别的事端送掉自己吃饭的家伙,于是在接旨后,便恳求朝廷准其举家迁往奉天归籍,咸丰帝恩准。

那日,正好是个难得的晴天,穆彰阿坐在四匹马拉的轿子上,带着家眷财物等四十辆大车,向城门缓缓经过。偌大的京师,兔子大送行的人也无一个,其凄惨之状,也着实让人同情。

穆彰阿知道自己辉煌不再了,就催促车夫加鞭快行,以防不测;车夫们扬起长鞭,车队从城门一闪而过,很快便上了官道。

穆彰阿掀起轿帘,两眼望着自己发迹之地,不禁老泪纵横:想不到我穆彰阿,竟然也有今天!

这样想着,不由生出千万感慨,心底也涌出无限的冰冷。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权臣鳌拜、大将军年羹尧的形象来。他记得刚入军机时,曾告诫自己,将来无论把官做到何种地步,权力大到什么程度,也不能学鳌拜……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轿子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心中不由大吃一惊,暗道:“难道皇上忽然又改变主意要处斩自己不成?”

他深知咸丰帝一贯出尔反尔,这个跛子皇上,最是无信者!

他颤抖着双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迈下车子,见前面果然停放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子,轿的前面没有军兵,没有太监,却站着一位双手举杯的红顶子的官员和两名侍卫。因有段距离,面目却看不真切,在京师,红顶子而乘蓝呢轿的除非是……

穆彰阿不由心底一动,急忙放开胆子紧走两步。

那红顶子的官员见穆彰阿下车,也放了步子走过来,穆彰阿这才看清来人面目,果然是礼部侍郎曾国藩,一个被自己冷落许久的汉人。

曾国藩缓步走到穆彰阿的面前,深施一礼道:“门生曾国藩特来为恩师送行!”

礼毕,曾国藩双手把酒杯捧到穆彰阿的眼前。

穆彰阿的嘴唇颤动了许久,才终于迸出一句:“涤生!果然是你!”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曾国藩双手扶住穆彰阿道:“请恩师上轿,祝恩师一路平安!”

穆彰阿泪眼模糊,双手扳住轿子的门框,一声不响地默默地跨上去,曾国藩把轿门替恩师掩上。

穆彰阿冲轿夫说一句:“咱们走吧。”

曾国藩闪在道旁,双膝跪倒,目送着穆彰阿一行大车小轿渐渐远去。穆彰阿回头望一眼曾国藩,忽然失声痛哭。

穆彰阿一直都很看重曾国藩,一则源于两个人都有嗜古癖,有共同的语言,再则曾国藩几代务农,没有任何靠山,这样的人不会有背叛的行径,能死心塌地地效忠于自己。何况,道光帝也有重用该员的意思。这个顺水人情与其给道光帝,还不如自己来做更好些。但曾国藩这个人城府太深,无论穆彰阿怎样举荐他,他都和穆彰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曾国藩只听命于皇上,不买任何人的账,并且始终站在皇上的立场思考问题,这倒成了他升官最有力的武器。

曾国藩几次被贬,几次入狱,如果穆彰阿在皇上面前力保,是可以免除的。但穆彰阿就想给这个人点颜色看。像陈孚恩擅审大臣这样的事,没有穆彰阿的话,就算给陈孚恩个爵位,他也不会有恁大胆量。

渐渐的,穆彰阿放弃了拉曾国藩入党的念头,开始寻找机会铲除这个人。这是穆彰阿一贯的做法,不为我所用,我必除之。偏偏黄雀在后,他本人竟先一步被文庆、杜受田等人借助咸丰帝这个糊涂皇上给铲除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原本该是他送曾侍郎出京,现在倒成了曾侍郎送他出京。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最得意的人一个都没露面,他要铲除的人反倒冒着大风险恭恭敬敬地来送他!

从内廷传出消息,皇上已起用姚莹为湖北武昌盐法道。

转天,忽然从刑部大牢传出消息:郑祖琛于昨夜子时许,突称腹痛不忍,不久即卒。

消息报进内廷,咸丰帝只淡淡说一句:“看在郑祖琛久历封疆的分上,让家人把尸首领回去葬吧。”再无二话。

当晚,曾国藩却被太监召进咸丰帝的书房里。

咸丰帝一见曾国藩,劈头就问一句:“曾国藩,朕听说你特意等在城门外为穆彰阿去送行!是在顺天武乡试的中途去的?”

曾国藩全身抖了抖,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皇上话,顺天武乡试是在当日的午后进行的,而臣为穆彰阿送行是在午前,臣有天胆,也不敢以私废公,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明显地比当初老练多了,看人的一双眼睛好像也温和了许多,仿佛也不再轻易发脾气。

他先盯着曾国藩看,脑子其实是在想对策。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曾国藩哪,山西查捐你办得不错,朕也满意。可你为穆彰阿送行这件事却办得不好!穆彰阿是举国公认的国贼,给他留一条命,已是最大的恩典了。你为什么要为这么个国贼送行呢?同去的还有谁呀?”显然是在往外套话。

曾国藩警觉起来,回答:“回皇上话,送行的只有微臣一人。微臣也深知穆彰阿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臣会试的大总裁。圣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上治微臣的罪,微臣甘愿领罪。”

咸丰帝一听这话,猛地站起身,用手指着道:“好你个曾国藩,你敢拿圣人来压朕!”

曾国藩叩头答:“微臣不敢,请皇上息怒。”

许久,咸丰帝仿佛平息了胸中的怒火,忽然话锋一转道:“曾国藩哪,朕起用姚莹去做武昌盐法道,江忠源已带着他的团练去了广西剿匪。你保举的人,朕都委了重任。李棠阶、吴廷栋等人朕已下旨垂询,也要陆续起用。你要一心为国才是。”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臣替万民谢过皇上。武昌私盐泛滥已非一日,朝廷早该整顿盐法。近几年天灾横行,地丁锐减,盐课不能再流失了。皇上此时放姚道到武昌,定能事半功倍!”

咸丰帝终于从曾国藩的口里听到了颂歌,精神不由一振,说话的语气也刹那间缓和下来,他喜滋滋道:“杜师傅也这么说。曾国藩哪,听肃顺说,你每每出京办差,都把一路所闻记载下来,这次山西核捐,你记没记什么呀?”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走一路记一路,很凌乱。臣想好好地整理一下,再呈给皇上。”

咸丰帝语重心长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看重的人,望你好自为之,不能让朕失望了!”

曾国藩答:“臣谢皇上教诲。”

咸丰帝终于摆摆手,道:“你跪安吧。”

曾国藩慢慢退出去。当夜,他忍着癣疾发作所带来的痒痛,整理写出了《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两个折子,他准备明日早朝的时候呈给皇上。

这两个折子来源于唐轩之口与山西核捐之行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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