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很快便领进十几个胖瘦不一、高矮不等的男人,一进大堂便全体跪到,有口称“下官见过曾大人”的,有称“卑职”的,乱哄哄的全不成体统。

曾国藩笑着说道:“都起来吧!本部堂这次出京是奉了谕旨,各位的品级都是多少啊?官凭都带来没有啊?”

十几个人就爬起来一起摸袖口,全把官凭举起道:“请大人验看。”说毕,便一个挨着一个地把官凭放到曾国藩的案头。

曾国藩拿过一个官凭只看一眼便断定是假官凭。

首先是刻板模糊,二则用纸异于吏部。翻开一看内文,更让曾国藩哭笑不得:大清发给官员的官凭上面的“吏部”二字用印相当清晰,而这本上的印记竟把“吏部”二字给刻成了“史部”。

曾国藩扫了扫上面的名字,忽然问一句:“赵德群!”

一个胖子跨前一步响亮地道:“下官在!”

曾国藩举起官凭问道:“赵德群,你从哪里买的官凭啊?”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是从本家赵大人的赈灾局买的。”

曾国藩又问:“你买的是五品候补知州,可曾来省候补?”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本家赵大人说,下官的候补知州是不用来省候补的,照样可以在家里做生意。所以官凭到手,虽然已过两个月,但下官还不曾到省。”

曾国藩忽然话锋一转,问:“赵德群,本部堂有一事不明,需要你如实回答。你说赵二是你的本家,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交情如何?”

赵德群答:“赵大人是下官的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是真正的本家,打小儿起就认识!”

曾国藩沉思一下问:“你既是生意人,如何想起了做官?”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也只是觉着当官风光,何况也只二百两银子。”

曾国藩抬头问其他几个人:“你们几个是怎么买的官儿呀?”

几个一起理直气壮地答:“是通过赵德群买来的官。”

曾国藩又问赵德群:“赵德群,你既是赵二的本家,赵二入教你知道吗?”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知道。是本家兄弟花了十万两银子才入的教,见神父那天是下官陪着去的。神父是个荷兰人,在台湾传过教,叫什么阿古利。下官以前去香港贩过茶叶,见过荷兰人,也见过英吉利人。赵本家的十万两银子,还是经下官的手给的神父呢!”

曾国藩被赵德群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愣了许久才问:“洋人就是夷人,怎么又出了什么荷兰人、英吉利人,这是怎么事?赵德群,你要据实回答。”

赵德群越发得意,更加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回大人话,洋人分很多种:美利坚人、荷兰人、英吉利人、意大利人。夺走我香港的是英吉利人,荷兰人比较友善。”

曾国藩自此才知道,洋人也不仅仅就是英夷一种,洋人也分好多种。也许荷兰人比英吉利人好对付呢。

他对李保道:“让赈灾局赵二进来。”

李保应一声走出去,不一会儿,赵二便招招摇摇地走了进来。

和曾国藩见过礼,见案头放了十几本官凭,他先就微微一怔。

曾国藩看在眼里,只装作没看见。

停了停,曾国藩忽然问一句:“赵观察,这些人都拿银子从你手里买了官凭,可是真的?”

赵二干咳了一声道:“禀大人,下官所发的官凭,都是阿古利神父卖给下官的。下官为了多劝些捐,多救些人,只要向善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阿古利神父专事传教。他既不是我大清的官员,也不是我吏部的掌印,他如何会有官凭卖给你呢?”

赵二也像模像样地冷笑道:“大人如何恁糊涂了,阿古利可是洋人啊!洋人在我大清国,说一就是一,还有敢说二的吗?”这分明是拿洋人来吓曾国藩了,意思再分明不过,我赵二可是认识洋人的!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便起身离座来到外厢,对刘横道:“你速到巡抚衙门把常中丞请来。”

刘横快步走出去。曾国藩重新走回大厅坐定,便吩咐李保道:“把赵德群等人领到小官厅录口供。本部堂要单独和赵观察聊聊。”

李保带上文案,领着赵德群等十几人走出去。大堂之下,只剩了赵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曾国藩静静地说道:“赵观察,本部堂听说那神父是荷兰人。荷兰人也传教吗?”

赵二眨了眨眼睛,停了停才道:“回大人话,阿古利神父是洋人,是标准的黄头发蓝眼球的洋人。至于是英吉利还是荷兰嘛,就像大清的山东山西那样,我等是断断惹不起的。大人位在礼部,没有办过夷案,是不知道洋人的厉害,阿古利见了大清皇上都不用跪呢!对王公大臣们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能耐比公、侯还大呢!”

曾国藩一言不发,心里骂道:“结识个把洋人,就狂成这样,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民族败类不杀,哪还有穷苦百姓的活路!”

既动了杀机,曾国藩就开始思虑如何下手,既能让洋人不找麻烦,又能让他把吞的赈银吐出来,还能把人杀掉。三方面都要照顾到,一丁点漏洞不能出。杀赵二的理由是再充分不过了,不管假官凭的根源在哪里,总归是从他的手里放出来的。仅凭私卖假官凭这一条,十个赵二都不够杀。问题的关键是,万万不能让朝廷知道赵二入教一事,否则就要生出许多枝节。只要这方面瞒得好,其他事都好办。

见曾国藩不讲话,谈兴正浓的赵二只好闭上嘴。但有一点他坚信,凭曾国藩的那点能耐,断断不敢与洋人作对!林则徐的例子就再鲜活不过。大清与其说是满人的天下,不如说是洋人的天下更恰当。

两个人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足足过了两刻光景,才被走进来的刘横打破。

刘横把嘴附到曾国藩的耳边悄悄道:“常中丞病了,不见客。”

曾国藩一愣,小声反问:“你见着中丞了吗?”

刘横悄悄道:“没有见着,师爷挡了驾。”

曾国藩暗骂一声:“这个老狐狸!看乌纱比天还大!”口里却大声说道:“刘横啊,你带赵大人去歇息吧。让李保进来,本部堂有话说。”随后兀自低头沉思起来。

李保进来后,连叫了两声“大人”,曾国藩才蓦地惊醒。

看大堂之上,赵二和刘横都已不在,外厢的吵闹声好像也弱了许多。“大人,赵德群等一十二人,卑职已将口供录下,只等示下,是押进大牢还是放回去?”李保不待曾国藩吩咐,当先汇报情况。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我等来山西是核捐,凡事都要抚院支持配合才能成。赵德群等人是人证,按理应该寄押才对。现在看来,只能行文大同知府衙门着人领回看管了。本部堂修书一封给知府衙门,你把一干证人全部带回大同,由知府衙门代为看管吧。”

说毕,便让李保侍候上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很快便写成一封快信。

曾国藩把信封好,交给李保道:“详情尽在信里,你要按张太守吩咐的行事。切记保密。本部堂等你回来。”

曾国藩在信里给张同林写了些什么呢?

他让张同林见信后,立即派人配合李保查抄赵二的所有财产,逐一登记造册,以快、密为要,尽量不让教堂闻得一丝风声,更不能被神父知道。曾国藩在信里最后强调,出现丝毫差池,唯知府衙门是问。

常署抚托病不配合曾国藩办案,怕为了一个洋人毁了自己的前程,曾国藩只能依靠张同林来办案。大概常大淳自己也知道,身为署抚,加之有些圣恩,无论怎么做,曾国藩都莫奈他何,就算曾国藩上折参他,恐怕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何况,常大淳原本就是要升任浙抚的人,因为一个洋人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好像也真有些不划算。常大淳只能托病。

张同林就不同了,一则赵二是大同人,张同林对其有管辖权;一则赈灾局就毗邻知府衙门,张同林对其有监督权。如果他敢像常署抚那样,曾国藩就可以参他个失察罪。张同林只有配合核捐大臣把事情搞清楚一条路好走,再无选择。让他怎么做,都不过分。

但如果张同林也要采取常署抚的态度怎么办呢?总不能事情没有搞清楚,就参他个不配合皇差的罪名吧?

李保等人走后,曾国藩就在大厅之上,让人泡了一壶茶,独自一个边饮边发呆。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头越大。

他居京十几年,办了大大小小几十件案子,哪件案子他都想查办得明明白白,有头有尾,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可哪次案子他都办得不漂亮!不是劳而无功,就是头破血流;要么君不满,要么民有怨。可再往深里想想,又仿佛他经手的案子件件办得漂亮,个个都有着落,否则,他的顶子怎么那么快就由蓝变红了呢!就这一点,你能说他居京十几年无所作为吗?可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审琦善,算是最辉煌的一案,终于把一个世袭的侯爷弄到了黑龙江。可琦善迟早要复出,他又比谁都清楚。琦善是满人哪,满人获罪,非危及皇室,有几个不复出的!保定李纯刚一案呢?一想到这个案子,连曾国藩自己都笑了。因为李纯刚一案,起决定作用的是长顺、皇四子奕,自己只是个听凭调遣的小角色而已,哪能算是自己办的案呢!

翻建文庙能算一案吗?充其量,不过是替国家实心实意地办了一次差而已!参革湘乡县正印张也算是一次有头有尾的案子了吧,可却为此搭进刘向东的命!想想,总让人有些得不偿失的感觉。

一想到刘向东,曾国藩就心情沉重,神色黯然,两眼盈泪。

忽然,曾国藩的眼前一亮,他想起了经他手办理的顺天府的县学案。这个案子尽管办起来障碍重重,但他毕竟顶着压力办下去了,而且是自大清入关由汉人插手满事的第一案!

无论孰得孰失,总算奠定了他清臣的地位,使满人也不敢小看他。

参革大员贾存道就更加顺理成章了,不仅扭转了大清官场的邪气歪风,更进一步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一幕一幕地回忆起来,他愈发地感到,在大清国,想堂堂正正地为老百姓办一件事情,真是太难了!关键点在于,先要看轻乌纱,还要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又不能存了发财的念头,否则,不是被革职拿问,就是落千古骂名!

应该承认,从大清入关,纵观咸丰帝以上的所有皇帝,道光帝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位。他虽不如康熙帝办事干练,但却比乾隆帝务实。他的节俭、他的勤奋、他的任人唯贤,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满、汉之间的矛盾。但他过分重用穆彰阿,却使结党营私之风骤起;朝纲败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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