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恩,字芝轩,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八年一甲一名进士,已历四朝。任过各部、院侍郎、上书房的总师傅。嘉庆时,潘状元就已官至协办大学士,道光帝二十六年,又加太子太保。现已八十岁,虽权力不大,却是当朝举世无双、德高望重又享高寿的大学士。汉官多依附在他的门下,穆彰阿也让他三分,杜受田等一干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样的人肯屈身大狱,看望一位获罪的二品侍郎,怎能不让曾国藩感动!

潘世恩的雪白胡须颤抖了许久,才说道:“涤生啊,当官难,当京官更难哪!老夫形同朽木,是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但老夫要送你一句话:‘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你要保重啊!老夫已写好了归乡养病的折子,明日就递上去。不管皇上准不准,老夫是执意要走了!”说毕,擦了擦眼睛,慢慢走出去。狱门重又挂锁。

曾国藩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望着潘世恩的背影边磕头边道:“老中堂保重!曾国藩给您老叩头了!”

曾国藩重新再抬起头时,潘世恩已了无踪影,但身边,却多了一位跪着的人,是那位先他入狱的老者。

曾国藩定了定神,这才站起身,对老者道:“潘中堂已走得远了,你也起来吧。”

老者却道:“小老儿跪的是您曾大人,干他潘中堂鸟事!曾大人,您老人家如何也进到这里来?”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老丈,你还是改改口吧。我现在和你同为狱友,你还是叫我一声涤生更贴切些。”

老者跪着道:“您老就是百姓眼里的大人!左不过一个掉脑袋罢咧。小老儿现在叫您曾大人,出去后,还是叫您曾大人,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伸手把老者扶起来,道:“老丈,郑祖琛乱杀无辜,受害的又不只你一个,全广西如何就你进京告御状?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

老者把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扶到补服上坐定,然后在对面坐下,这才讲起来。

老者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老娃子,是广西贵港府人。

洪秀全等一班人在桂平的金田村起事,听说还砸了桂平的衙门,知县是从衙门后院的花园翻墙才逃脱的,闹得很有些气候。

广西巡抚郑祖琛调了几营抚标兵去围剿,由一名参将带队,声势造得老大。队伍开到桂平,哪知那洪秀全已然早得了消息,不等官兵来到,他先带着人躲进了山林。官兵扑了个空,参将窝了一肚子的火,就扎下大营盘,下死力地在山林里往来搜索。一连搜了十几日,却鬼也没搜出一个,只好鸣金收兵。

但带兵的参将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加之出发时已向郑祖琛中丞拍了胸脯,又领了偌厚的饷银,更不用说中丞大人已许了他个明保,空空而回如何了局?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气不过。

官兵回省的时候路过贵港,恰从张老娃子居住的村子通过,参将大人这时也不知是听谁说的还是自己忽发奇想,“匪首”之一的杨秀清曾在贵港一带聚过会。于是恨屋及乌,竟然传下令去,来了个血洗贵港,一天就斩杀了两千多百姓,每个官兵的腰里都悬了两颗人头。又突发奇想,特意选了几颗大些的首级,把面目刺了几刀,说是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萧朝贵等几名“匪首”的,专用木盒子装着,回省城向部院邀功请赏,幸亏军中有认得洪秀全等人的,说那几颗首级相差甚远,根本不能混淆,参将这才作罢,着人把几颗首级弃之荒野。

该日,张老娃子恰巧进山采药,到晚回时,家中妻儿已俱被斩杀,有逃得快的人这时也转回来,向张老娃子叙说了原委。

张老娃子便伙着同村的上百口人一纸诉状告进了巡抚衙门。可恨郑祖琛竟不辨里表,生生把张老娃子等人轰了出来。还说什么,金田贵港,全没有几个好东西!众人再气不过,便请人写了相同的五份万民折子,全按了手印,由张老娃子等五人揣着,进京告御状。结果,只有张老娃子一人进了京师,其他四人,有的死在路上,有的中途投了“长毛①”。

张老娃子边骂边道:“像郑祖琛这样的狗官在广西用不上几天,不造反的人也要造反了!让这样的混球做巡抚,大清还想太平吗?”

听完了张老娃子的讲述,曾国藩没有言语,但心里想的却是:这恐怕就是古已有之的官逼民反了!

见曾国藩不言语,张老娃子忽然自言自语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送饭吃?”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也是许久粒米未进了,于是就喊一声:“来人,如何还不开饭!”

见没有回响,张老娃子站起身趴到木栏门上叫道:“开饭开饭!都死了!”狱卒被吵得不耐烦,终于恨恨地走出来,雷鸣般地吼出一句:“吵什么吵,等挨刀呀!”

曾国藩接口道:“老哥,这个时辰如何还不开饭?”

狱卒望了曾国藩一眼,答:“你问咱,咱又问哪个去?咱的肚子咕咕叫,又向哪个说去?省省力气吧。”说毕愤愤而回。

曾国藩被呛得浑身抖了半天,倒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沮丧地坐到补服上,强迫自己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他思量着如果睡过去,感觉会好一些。

一串灯笼火把却明晃晃地走过来,听脚步声,人不少。凭感觉,曾国藩知道这些人又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曾国藩下意识地站起身,下意识地穿上补服,把两眼望定木门,望定火把。

木门被打开,狱卒照例闪在一旁,一个蓝顶子的官员挑着灯笼走进来,外面还有五六位带佩刀的武官模样的人。

曾国藩平素与刑部不大往来,弄不清来人的身份,只愣愣地看。来人把灯笼往里照了照,道:“曾国藩,陈中堂提你问话!走吧。”

陈中堂指的是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一个靠首席军机穆彰阿提拔起来的人,是穆党里比较强硬的人物。

曾国藩习惯性地用手掸了掸衣灰,便背起手,一言不发地走出大牢。

刑部大牢与刑部大堂尚有一箭之地,曾国藩走出大牢才知道,天已经黑了,估计是晚饭时分。

曾国藩咽了咽口水,强打精神往前走。走进刑部大堂,见大堂的两侧不知何时已摆上了五六件刑具,两旁有四个人站班,说衙役不是衙役,说陪审不是陪审,都拿着水火棍,就那么拄着。

曾国藩冲着端坐在大堂之上的陈孚恩深施一礼道:“湘乡曾国藩见过大司寇。”礼毕,垂手侍立,等着陈孚恩问话。

陈孚恩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大胆!你作为朝廷的要犯,见了本部堂竟敢立而不跪,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湘乡曾国藩,还不给本部堂跪下!”

曾国藩全身一震,他没想到平日一脸媚相的陈孚恩发作起来这般可怕,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审过案子的朝廷大员,很快便镇静下来,施礼答道:“大司寇听禀,在下虽被摘了顶戴,但还没有被革除功名。按我大清律例,秀才上堂都可免跪,何况是进士!”

这后一句话,早把陈孚恩气得脸涨脖子粗,他大吼一声:“来人哪,把咆哮公堂的人犯曾国藩拖出去重打三十杀威棒!”

不容分说,曾国藩便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摁在堂下,一下一下地打了起来。数到三十,看曾国藩时,后背已血肉模糊,人早昏过去多时。

陈孚恩在堂上须冷笑,嘴里自言自语:“我不管你是进士还是退士,到刑部大堂,老夫先扒你一层皮,看你还张狂?”

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做过穆彰阿的书童。因人聪明,会办事,深得穆的赏识,便替他捐了个拔贡出身,荐到顺天府做了一任首县典史,很捞了一些银子。回来后,便开始累年升官,直升到仓场侍郎。道光帝二十八年,又由穆彰阿一力保举,转补刑部侍郎。道光帝二十九年初,趁道光帝患病穆中堂专权的机会,又升刑部尚书。奕登基,满汉官员各加一级,他自然成了协办大学士授刑部尚书,成了实缺。陈孚恩位列宰辅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陈孚恩因出身低微,没有进过学,所以平生最恨也最忌别人提“秀才”、“举人”、“进士”等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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