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皇帝已于一年前移居圆明园慎德堂养病,但今晚却移住在乾清宫。曾国藩到时,宗人府令载铨、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蒙古科尔沁王僧格林沁以及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和内务府大臣文庆等已在龙榻前跪着。

道光帝半眯着眼睛躺在龙榻上,曾国藩近前跪下时道光帝的眼睛明显地动了一下。

曹公公附到道光帝的耳边小声说:“皇上,大臣们都到了。阿哥们都在暖阁候着,也让他们进来?”

道光帝点点头。曹公公就急忙到暖阁,把四阿哥、六阿哥奕、七阿哥奕譞依次领进,跪在大臣们的后面。

道光帝共有九男十女,长子奕讳在二十四岁那年就病故了,次子奕纲和三子奕继均在婴儿时夭折。五子奕誴从生下来就过继给了皇弟绵恺为子。

道光帝的十个女儿中也只有五个长大成人,但也只有一人活到三十四岁,其他四人,皆在二十多岁相继故去。

道光帝的手动了动。曹公公急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道光帝的嘴巴,许久才抬起头,向众大臣望了望,便快步走出去。很快,两名太监抬着竹梯子跟着曹公公进来。

竹梯子搭到“正大光明”匾额处。曹进喜走到文庆的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句什么,文庆便在曹公公的示意下爬上去,双手捧出一个精致的锦缎小盒子。

众大臣和众皇子都屏住呼吸,一齐望定那锦盒。

曹公公接盒在手,俯下身子问道光帝:“皇上可是要打开?”

道光帝就把眼睛望定自己的右手。曹公公小心地看过去,见那只干皱的掌心里赫然放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金钥匙。

曹公公口里答应一声“遵旨”,便拿过钥匙,小心地将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黄缎。

曹公公慢慢地将黄缎展开,大声读道:“朕书谕,皇四子奕立为皇太子,册封皇六子奕为亲王。”

读完,便将黄缎递给载铨。载铨看了一遍无误,又递给跪在身旁的载垣。圣谕从众王公大臣的手上走一遍,最后递给曾国藩。

曹公公把圣谕重新放进锦盒,便双手捧定,两眼望着王公大臣及众阿哥们。众王公大臣们及阿哥们会意,齐朗声道:“臣等谨遵圣谕。”

道光帝这才把微睁的双眼闭上,右手轻轻地抬了抬。

曹公公于是宣布:“众王公大臣跪安!众阿哥护送万爷岁回慎德堂就寝!”众王公大臣这才鱼贯而出。

曾国藩临退出时,悄悄向跪送的众皇子们扫了一眼,这一眼竟使曾国藩全身猛地一震!如果不是皇四子奕在此时掀了掀眼角,他几乎跌倒失态。

曾国藩跌跌撞撞地回到府邸,匆匆吃了口饭,便赶忙让李保到厨下烧了一桶热水,放了盐拎进卧房。

全身泡进盆里,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各个皇子的形象。

十九岁的奕尽管是皇四子,其实是皇长子。按着古来立长不立幼的原则,立为储君自无疑义,但奕偏偏长了一双鹰眼。依《挺经》的说法,鹰眼多疑。这一点,他已从安格一案中得到了印证。更让曾国藩深感不安的是,奕的脸上暗藏了一条横纹。他站着,奕跪着,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其他两个皇子却没有。脸藏横纹,动乱之相,薄福之相。古人有云:皇帝无福民遭难。鹰眼、跛腿、脸藏横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即将是大清国至高无上的主宰!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浑身乱抖,头嗡嗡作响,有冷汗冒出。

最让曾国藩颤怵的是,偏偏奕却又是个才识平平,少谋无断的人。而皇六子奕,不仅相貌出众,且见识非常,尤其那一双清澈见底的明亮眼睛,一见就让人感到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想到这里,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光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祖宗费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可能就因为他的一时糊涂而被葬送了!

忽然,曾国藩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临出宫时,奕那旁人注意不到的一瞥。曾国藩从奕那一瞥中,看到的是侥幸、是惊喜。大概奕自己也知道,从长相到人品,从人品到才识,他都比弟弟们逊上几筹,而他现在竟然赢了!

曾国藩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已经隐隐感到,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只要道光帝离世,他是再难有所作为了,说不定还有掉脑袋的可能!

他闭上眼睛,任着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替皇六子奕不平,他替天下百姓不平,他替大清国惋惜!他真的想立时穿上衣服,去慎德堂和皇上好好地谈一谈;可他很快便清醒过来。他知道,道光帝是永远都不会再召见自己了,道光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道光帝连举手投足这样的小事,都须拼上老命才能做到,他还有多少时日好挨呢?他很快就要和他的列祖列宗们相会了!

曾国藩洗了把脸,感觉全身舒畅一些,于是更衣。他让李保把桶拎出去,又让李保告诉下人们都歇息,便关上卧房的门,点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每当遇到烦心的时候,他总要这样坐上两个时辰。这种坐功是他从大学者唐鉴处学来的,几年下来,倒成瘾了。

就在这天深夜,直隶的保定府,出现地动现象,有多处房屋塌裂;奉天府衙门里,忽然升起无名火团,有五名值事的官员被烧死。

在圆明园慎德堂龙榻上静躺的道光帝,忽然圆睁龙目,手指窗外,惊恐万分。守在身边的皇太子奕和亲王奕等人顺着道光帝的手指望去,见一硕大的、亮灿灿的、圆圆的东西从天空冉冉落下;明明落在院子里,着人寻时却又不见踪影。

众人煞觉作怪,再看道光帝时,已然撒手人寰,位列仙班。

时间是道光帝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午夜,享年六十有九。

慎德堂霎时哀声大作。端华、穆彰阿、曾国藩等一班王公大臣们被连夜召进宫,为道光帝守灵。

道光帝梓宫被移进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同时公布道光帝遗命。遗命一曰:“皇四子奕着立为皇太子,尔王公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

曾国藩看到这份遗命字迹潦草,显系道光帝垂危时挣扎而书,同时,也可看出在立储上道光帝所费的一番苦心。

遗命二曰:“皇六子奕着册封亲王,尔应知朕之苦心,当一心赞辅,以祖宗基业为重。”

王公大臣们都知道,这条遗命是写给奕的,同时也是写给皇太子奕的,它昭示着奕既册封为亲王,就有了辅政的责任。

曾国藩默念一声“侥幸”。有这条遗命跟在后面,大清国还真能延续下去。怕就怕小肚鸡肠的奕,对自己的这个同父异母兄弟不能相容,演上一场“豆在釜中泣”的闹剧。

遗命三曰:“朕登基,凡三十年,深感圣祖之重满轻汉之诸多不当,朕刻意扭转,望尔坚持,此乃国家稳定之根本。”

这是写给新皇帝奕的,告诉奕施政的方向。处心积虑,用心良苦,也可看出道光帝对自己的这个儿子的不放心。

遗命四曰:“圣祖各陵五孔桥南均有圣德神功碑,清汉二通,覆以碑,制度恢宏,规模壮丽,在我列祖列宗之功德,自应若是尊崇昭兹未许。在朕则何敢上拟鸿规,妄称显号,而亦实无称述之处,徒增后人之讥评,朕不取也。万年后着于明楼碑上镌刻大清某某皇帝清汉之文,碑阴即可镌刻陵名。嗣皇帝即欲撰作碑文,用申追慕,即可镌于宫门外之碑上,断不可于五孔桥南别行建造,石柱四根亦不准树立,碑文亦不可以圣神功德字样加称。俭为国家根本,昌盛起源。朕之陵寝,无用郊配,无作庙祔,照前可也。”

看到这条,很多王公大臣都流下了眼泪。

道光帝在位三十年,无一日不以俭字为重,三十年的开销,竟然抵不过乾隆爷一年之用度。道光帝不仅衣食用度缩减,对出行仪仗,也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像皇后生日那样的大典,道光帝也只是传谕“面条与卤多备,许内廷人员吃饱”而已。就是这样的一个节俭皇帝,连郊配、庙祔都要减掉,王公大臣们怎能不动情呢?

崇俭抑奢,是道光帝朝的核心。更有一件事让天下百姓永远感激涕零,那就是大清的圣祖定下的“肄武绥藩”的木兰秋狝,因耗资巨大,道光帝竟然一次也没有举行,这实际等于改了祖制。

曾国藩越想越觉着道光帝的陵寝应该用郊配,应该有庙祔。不管皇太子奕是什么想法,他都要凭礼部侍郎的身份为道光帝争上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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