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公休,曾国藩用过早饭,正想把平时的日记整理一下,把《过隙影》缺的部分补齐。周升却进来禀报,湖广会馆的账房求见。曾国藩想不起湖广会馆和自己有什么账目往来,只好让进来说话。

账房进来后,先施了大礼,又请了个大安,才道:“曾大人,湖广会馆是我两湖举子进京会试的主要居住场所。您老的声望如日中天,我两湖举子入榜的人数越来越多,会馆翻修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您老是我湘籍京官的首领,小的今日来,就是想商量翻修会馆的事情。”

曾国藩沉思一下道:“去年长沙会馆刚刚翻修过,湖广会馆照例也应该修一下。”

账房赶忙接口道:“曾大人同意修缮会馆,这件事就算落实了。大人,您老人家在湖广举子的眼里可是功德齐天了!”

曾国藩端起茶杯道:“夫子如果没有其他事,本官就办自己的事了。”当时流行的送客方式,就是端茶,所谓端茶送客,此之谓也。

但账房先生却一下涨红了脖子,道:“大人,小的话还没有说完哪。既要翻修会馆,就要有一大笔银子,这银子从哪儿来?总要大人示下才好办理。”

“这是怎么回事?”曾国藩被闹得一愣,“会馆历年的节余和募捐,还不够吗?”

账房苦着脸道:“湖广会馆一直是薄利经营,虽说历年来的募捐有些进项,也才二三万两银子。会馆翻修一次,没有五六万两银子够吗?咱湖广在京师做官的人几百之多,只要大人带个头,三五万两银子还是可以捐到的。”说着便打开募捐簿子请曾国藩认捐个数字。

曾国藩想了想道:“本官虽名声老大,但却囊中羞涩。认捐的事,还望夫子找别人吧。”说着又端起茶碗。

但账房却道:“大人哪,您老是湖广会馆公认的执事、监理,您老只要写个数字,并不要掏腰包,起个带头作用就行了。这还难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夫子怕是记错了吧?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是唐鉴唐镜海大人。本官只是长沙会馆的执事、监理。”

账房急忙道:“大人哪,唐大人已经致仕。唐大人临行前推举您老继任会馆执事的帖子是早就送到府上了的。怎么,大人没有见到吗?”

曾国藩就急忙在案首的公文筐里翻查起来,果然翻出湖广会馆的一个帖子。一看日期,正是自己在山东查赈的时间。

曾国藩抱愧地笑了笑,道:“你看本官忙昏了头不是?成了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还像不相干似的。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本官忙完这一阵子,把各位执事、监理也约齐,大家共同议一下会馆修缮这件事。你回去先把会馆的陈年老账理一下,本官也须同所有执事顺便看一看,总得跟大家有个交代。”

一闻此言,账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深施一礼,急忙退出去。

曾国藩忙把周升叫过来,让周升告诉李保与刘横,跟住账房先生,如果发现有异常,即刻带回。周升忙出去布置。

唐轩这时抱着账簿走进来,道:“大人,我想让您老看看账。”

曾国藩让唐轩坐下,这才道:“又不敷支用了吧?”

唐轩苦笑一声:“上个月,光纸和墨就废了二十两银子,而大人为人写出的字却一文钱也没回来。大人哪,我们现在的伙食钱只有十二两银子,唐轩的心里有些慌啊!”唐轩把账递过来。

曾国藩没有接账簿,而是反问:“唐轩哪,十二两银子,我们能用几天?”

唐轩答:“如果没有其他的开销,两天吃一回豆腐,平常就拣贱的菜买,让厨下晚点去菜市场买菜,这么精打细算,十二两银子我们这一家子吃二十天没问题。”

曾国藩一下子高兴起来:“好!唐轩,就按你说的办。只要能挺二十几天,俸禄就能发下来了。唐轩哪,我想让你替我去做件事,我想再裁掉两个轿夫。我现在是四品衔,蓝呢轿有四个轿夫就够了,何必又用扶轿的、跟轿的呢?有李保和刘横就行了。这样一来,多少也能挤出几张纸钱来,不是更好?”

唐轩迟疑着道:“大人,唐轩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这些人跟着您老,能挣你几两银子啊?满京城问问,哪个大臣家的轿夫一年的佣金不是四十两银子啊!可我们家,四个轿夫一年才五十两,多给您老也拿不出啊!您老升官、降官大家都不肯离开,大家是敬您老的为人哪!大人呀,你就别难为唐轩了!”口气里明显有些发急。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家何必都跟着我受苦呢!唐轩哪,你知道吗?从当官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发财。想发财我又何必当什么官呢?像左孝廉,经营几个铺子,哪年不是几万的进项啊!当官的人,官声重于性命,既不能给祖宗抹黑,也不能给子孙造孽呀!好了,你回房歇着去吧,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我这一阵子的日记还没整理出来呢!”

唐轩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大人,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可……”

曾国藩低头边整理零散的日记边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唐轩道:“我接账的那一天,就见账上有两千两的一笔闲银子,大人在旁边不知何故注了‘莫动’两字,这笔银子就至今没动。对这笔银子,唐轩已画了老长时间的问号。大人哪,唐轩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认可从左孝廉的手里借银子用,也不让动这笔银子呢?”

曾国藩笑了笑道:“唐轩哪,不是我们的银子我们不能动啊!这是我四川典试回来的时候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程仪。这笔银子我原打算交给皇上的,但考虑到这件事牵扯的面儿太广,可能要得罪所有的京官,就只好先存到了钱庄。这笔多得的银子,我打算等我离开京师回湘乡的那一天,再连本带利全交到皇上的手上。不该我们用的银子,我们不能用,用过一回,就想用第二回,由俭入奢易,从奢到俭难哪!”

唐轩听完曾国藩的话忽然笑了,他近前一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大人也太小心了些。这笔银子既是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相信凡是做过主考的大人们就都得过。这不算份外的钱哪!”

曾国藩耐心地说道:“唐轩哪,你不知道实情啊。典试四川,国库已经支给了两千两的程仪了。宝制军给的这两千两不算份外钱,难道只有去抢、去贪、去敲诈才算份外的钱吗?唐轩哪,我这里有一本《贞观政要》,你闲的时候好好看看吧。有时候,这廉和贪只隔着一层薄纱呀,近得比亲兄弟还近!”

唐轩仍然不能理解,小声嘟囔了一句:“用不用,谁又能知道呢!天下人都像大人这么小心行事,谁还当官哪?”

曾国藩正色道:“唐轩,你又错了,你以为真的谁都不知道?神明知道啊!人可欺,神明不可欺呀!”说到此,曾国藩忽然神色一凛:“胜达达骂我是满人的一条狗,他是太小看我了,我怎么能做满人的一条狗?我是要做大清国的一条狗啊!”

唐轩悄悄地退出书房,曾国藩一个人留在了屋里继续整理他的日记,埋头补写他的《过隙影》。

午后,李保回来,向曾国藩禀报,湖广会馆账房先生离开曾府就去了光禄寺少卿李言安李大人的府邸,至今没有出来。李言安籍隶湖北,也是会馆的执事之一,李保回来请示是否继续监视。

曾国藩想了想,知道自己多虑了,便让李保将刘横也叫回来,共同吃午饭。

饭后不久,刑部郎中李文安来访。曾国藩说声“请”字,李文安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进来先就深施一礼,然后又问大人安,曾国藩一把手挽住他的袖子,才把他拉到炕上坐下。李保沏了壶茶端上来,分别给李文安、曾国藩斟上,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亲热地称呼一声“年兄”,才接着道:“我们还是更衣吧,谈话随便些。”说毕,自己先把外衣脱掉。

李文安天性拘谨,虽在京师历练多年,但总不如儿子李鸿章放得开;一听曾国藩称他“年兄”,自己霎时局促起来。

他一边脱外衣一边道:“大人称呼下官年兄真是抬举文安了,像大人这样的身份名望,海内能有几人!”

曾国藩笑道:“年兄这样说,才是真抬举为弟呢。年兄啊,这是在家里,不要叫什么大人了,还是叫我涤生更亲切些。”

李文安重新落座,道:“涤生啊,我这次来,是有事情相求的,还望大人能周全。”

听了这话,曾国藩一愣:李文安是名老京官,路子比曾国藩要宽许多,汉人、满人都能玩得转。

曾国藩狐疑地问:“老年兄,凭您老的为人,还有难事?年兄可是老京师啊!”

李文安苦笑一声道:“为兄在京里混到现在,还不是靠得祖上那点银子?咳,在京里,就凭我那点能耐,当了十年的郎中就已满足了!我除了给部院抄文书,还能干能干什么呢!我要是本事大,犬子又何必硬给您老添乱!犬子从打跟了您,是一日出息一日了,他现在看您,是比我都重呢?”

曾国藩笑道:“少荃是天性聪颖,自己又争气。年兄啊,你到底有何事?”

李文安道:“顺天府乡试在即,涤生你也知道,顺天府乡试有文、武两科,主考也都从翰林院和兵部挑。为兄要说的是兵部候补郎中、我的同乡曲子亮。子亮是个武举出身,在兵部光郎中就候补了八年。这之中虽也得过几个缺分,但都很短。实缺得不到又一直没有放过外任,他本人又最爱面子,花销自然小不了,都快穷急了。曲子亮知道犬子是从您老的手里考取的,求了我多次。我看实在推不掉了,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来找老弟。涤生啊,我们这些汉官在京师不易呀!”

曾国藩笑道:“年兄说的曲子亮可是去年花会的时候,因抱打不平而被皇上斥责的那位?这个曲子亮,为弟倒是认得的,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员。”

李文安满脸喜色道:“涤生也知道曲子亮的事?”

曾国藩点点头道:“我岂能不知!满族子弟欺侮来京师卖艺的汉人已非一日了,哪个敢管!偏偏曲子亮就敢!这样的事,说一说都让人痛快!像曲子亮这样敢作敢为的汉官,能多一些就好了!”

第一时间更新《曾国藩发迹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