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县的街头已是挤满了人。

为防意外,押解人犯的车前照例是清街的军兵和衙役,随后便是两排挎着洋枪的队伍。队伍的后面就是押解的人犯,人犯们都被捆着双手,又用一根长绳子,一个套着一个,全在脖子上打着死结,休想做逃掉的梦。人犯的后面,又是几队军兵。最后才是马上的洪嘉,坐轿的多泽、曾国藩,花呢轿里的曹公公,以及大兴县的大小官员。摆了大半条街,威威武武,好不热闹!

队伍有条不紊地向法场行进。看看离法场还有两箭地,前行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曾国藩正纳闷,一个衙役跑过来道:“禀大人,一个老爷子坐在街当中,没法儿走了。”

曾国藩道:“难道就不能让清街的人把他架开吗?可不能误了时辰哪!”

衙役道:“禀大人,清街的人不敢架,因为老爷子穿着黄马褂。”

“什么?”曾国藩打个愣怔,急忙下轿,口里道,“李保、刘横,前边带路!”

曾国藩走到前边一看,果见一个白发老者,乱蓬蓬的胡子,披着件黄马褂,当街坐在一把木椅子上,两眼直瞪着迎面的队伍。

曾国藩近前一步跪倒,口里道:“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给圣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本部堂奉旨监斩人犯,请老人家让开一步。”

“哼!”老者猛地站起身,大声道,“我老人家已致仕①多年,懒得管宫里的事!你把我老人家的孙子放掉,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敢说半个不字,哼!”

曾国藩爬起身,小声对李保道:“请曹公公过来。”

片刻光景,曹公公怀抱王命旗牌,随李保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见当街站着的人,却原来是认得的。

曹公公赶忙近前一步,笑着问候道:“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老者看了曹公公一眼道:“可是曹公公?”

曹公公又施一礼道:“正是奴才。”

老者忽然指着曹公公的鼻子道:“曹公公,你难道不懂我祖宗家法吗?太监擅自出宫门半步者,杀无赦!曹公公,你胆子也太大了!”

曹公公后退一步,忽然冷笑道:“亏您老人家还知道祖宗家法!一个‘擅’字,正好把咱家给救了。你近前来,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忽地抖开王命旗牌。老爷子还真不含糊,一见“令”字,立时便翻身跪倒,口称“圣安”。

曾国藩告诉衙役,把老爷子架到一边,顺便告诉老爷子,等着给孙子收尸吧。众人犯便被押进法场。

午时三刻,随着三声炮响,十九颗人头同时落地。

用完午饭,多泽差人把曹进喜等人护送回京。

曾国藩让县学训导召集全县的秀才到场,亲自出题,对所有在籍的秀才重新审核登记。全县一共一百零七名老少县学生,经审核,只有三十二名合格,其他人只作为候补生注册。仅这一件事,曾国藩就忙了三天。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对县学所有教职官员的考核。

大兴县县学的师、职力量最雄厚,官员也最多,不仅教授配了文、武各一人,训导、教谕也比其他省的县学配得多,还有司门官、司铃官、传示官、点名官,还有几个叫不出名目,但也拿俸禄的职衔。虽是都属于未入流的小官、小吏,却也宠大得让曾国藩目瞪口呆,堪称大清之最。

县学官员是必须要裁的了,而要裁汰县学官员,却又必须征得宗人府的同意。因为满人的事情除宗人府外,非皇上的待旨,其他衙门无权过问。

曾国藩在行辕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情非常复杂。总不能事事都回京请旨吧?不请旨,他曾国藩在大兴县县学真就一件事都办不成!

“咳!”他边喝茶边叹息,“在小小的大兴县办差,比在大大的湖南省办差都难!”

晚饭后,县正堂多泽来问安。多泽见曾国藩满面愁容,不仅动问:“敢情大人又碰上了难事?”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多明府啊,本部堂在大兴办差真是一步一坎啊!县学人员杂,耗资巨大,裁汰当是第一要务!”

多泽接口道:“大人何不咨文顺天府学政衙门着手裁汰呀?”

曾国藩笑道:“仅仅咨文学政衙门,倒还好办了。还有一个宗人府绕不过去呀!宗人府原本就对汉官插手族事蓄了诸多不满,就算文大人点头,其他大臣也不会同意呀!”

多泽沉思一下道:“大人呀,您老何不先拣能办的事办?比方说先考核一下县衙门的吏治,等您老回京请旨后,再裁汰县学官员也不为迟啊!”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

曾国藩当即对多泽道:“谢明府提醒,请多大人回去,知会属下,本部堂明日就考核贵县吏治。多明府,从明日开始,你就不要来行辕看望本部堂了。本部堂有事,自会传你。”

多泽道:“皇上早已有旨,大人是照章办事,下官岂敢违制。下官告退。”多泽走后,曾国藩想了想,便提笔写了张告示,让李保明日一早就贴到行辕的大门上。

告示写的是: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奉旨考核大兴县吏治。考核期间,地方官员不经传唤严禁出入行辕;地方百姓有冤申冤,有苦诉苦,状子可直送到行辕门房,有专人承办。

曾国藩早早便用了饭,正准备升署办差。却忽然接到圣旨,宣曾国藩即刻回城见驾不得延误;大兴县县学及吏治考核已另简大臣办理。曾国藩只好回京。

曾国藩的轿子还没走出大兴县城关,圣旨又下。

旨曰: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考核京县大兴县学,用刑过重,引起众怒,着革去该员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职衔,降四级处分。考虑该降革员以往办事尚属公允,也还认真,着暂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望该员不负圣恩好好办事。钦此。

曾国藩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进京后也没有进宫,而是直接进了府邸。曾国藩被连降四级,处分之大,超过以往,朝野震动。

曾国藩的顶戴由红色变成了蓝色,所幸轿呢和仪仗原本就没有升格,否则,又要被人很嚼一番舌头。

但他仍不忘自己向道光允诺的事情:上折保举饱学之士、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一缺。

御史上折无须假上司之手,曾国藩的保举折子直接由午门递进去。

折子递进的第二天,礼部咨文果然便发了“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的圣谕。

按大清官制,只有御史可以不分品级大小能单独奏事,因为御史们干的原本就是监察的勾当。

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虽为四品官,职责却是监察六部政务,对六部出现的种种不法事,均有弹劾权、参奏权。

曾国藩的官位小了,权位和责任却加重了,他反倒比以前更加忙起来。自从升授内阁学士那日起,曾府门上便有了“内阁示:不准喧哗,如违送官”的字眼,现在府门上的“内阁示”只好改作“都察院示”,其他内容不变。但旁边添挂上了鞭、棍之类,以示住在里面的人非比寻常,是专干监察营生的。这就是何以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威仪却重的缘故;就连御史们穿的补服,也别于其他官员。大清规定,四品官员的补服上面绣的是雪雁,但御史和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则一律穿獬豸补服。据云,獬豸是一种神羊,最能辨别曲直。大清国让监察御史穿绣有獬豸的补服,无非是为了体现司法公正。至于大清国的司法是否当真公正,只有鬼知道。

曾国藩现在的直属上司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但大清的左副都御史从来都是大臣们的兼职。而左都御史,除劳仁外,也都是各部院尚书的挂衔;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照例由地方的总督、巡抚兼任。曾国藩到都察院任上时,劳仁早已因病开缺多时,此缺尚未填补。原任上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在丁艰中,此时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实际就是曾国藩。左副都御史们因为都是由各部、院大臣兼署,这些人若非值日决不到任。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皇上虽把曾国藩的品级给降了下来,由二品降为四品,但他的职权却比以前重了;道光帝等于是把一个庞大的都察院交给了他。

道光帝既平了旗人的愤怒,给了曾国藩一个降职的处分,同时又给了曾国藩更大的弹劾权、监察权,六大部全部纳入他的监察范围。

道光帝是真正的赢家,道光帝打了场极其漂亮的人事调和战役。

曾国藩看出了这一点,也更对道光帝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这时已将《曾氏家训长编》编撰完毕,已誊写了一份,托归籍省亲的同乡捎回了荷叶塘。

《曾氏家训长编》分修身、齐家、治国为三门,其目三十有二。里面既有竟希公持家的思想,也有星冈公持家的内容,更贯穿着他本人的见解。

他的学术思想这时已基本形成。他写的文章以少虚话、套话,重实话为主。诗词也多有感才作,绝少呻吟之语。他的书法更是集多家之所成,有颜、柳之形体,苏、黄之飘逸。他的字在当时已成为收藏家所搜求的对象。朝中的很多大臣们把能拥有他的一幅字而作为自己向人炫耀的资本。这都是他苦学、苦练、苦修的结果,正所谓天道酬勤。

但曾国藩仍然很拮据。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向他求字、求文、求捐的人也多起来,他的支出越来越大,可收入却不见有一文增加,相反,自打降职,俸禄倒有所下降。

管家唐轩越来越替东家着急。

第一时间更新《曾国藩发迹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