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财大步跨进来,见了曾国藩,仍然是谦恭地一揖到地,口称大人。曾国藩用手指着账册道:“洪州驾,在汶上时,本部堂就对这账册有些疑惑,但正逢州驾卸任升州,而本部堂也正巧癣疾发作,所以没有及时请教。洪州驾,这几次的赈粮发放,你可清楚?”

洪财站起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掌握全局,具体事情均由张典史和钱谷艾师爷承办。”

“张典史和艾师爷可曾随州驾前来?”

“回大人话。张典史已在一月前心疯病发作故去,艾师爷已于下官卸任的第二天赴奉天奔父丧去了。艾师爷走时即已对下官言明,因年老体弱不再回来了。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照州驾的意思来看,这死的死,走的走,本部堂对这赈粮是查不成了!”

洪财道:“下官不敢,只是查起来费些周折罢了。”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本部堂虽久历京师,但地方的事情,有些也是知道的。你先下去吧,容本部堂好好想想。你暂在行辕宽住几日,本部堂有不明之处请教起来也方便。州里的事情州驾先缓办几天,本部堂这里发个札子替你告假。你到下处歇息去吧!”

洪财只好打躬告退。

曾国藩又把李延申传上来,道:“李观察,非常时期,地方父母直接关系百姓的存亡,本部堂就不留你过夜了,账册案底你先带回去,请继续详加核对。汶上受灾较重,李观察也不能专顾了核对赈额,对百姓的出路也该想想办法才是。汶上十室九空,明年的春耕如何进行?本部堂和文大人商量,想办法从别省为汶上百姓借调些红薯、桑叶,争取把流落到外省的荒民招回来,把将要逃荒的百姓留住。荒民外流,势必增加外省负担。长此下去,势必形成匪多民少,那如何得了!李观察,汶上的百姓可就全看你的了。你连夜动身回署,本部堂就不送你了。”

李廷申答应一声“是”,双手接过账册案底正要告退,曾国藩忽然又道:“对了,洪州驾说,原任师爷姓艾的,已出缺离省赴奉天奔丧,你着人想办法,务必把此人找着。此人无着落,汶上的赈额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你下去吧。”

“只要大人发话,下官回去就办!”李延申打躬退出。

望着李延申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真难为了这个李延申,竟候补到这把年纪!还多亏了和春,给了他个七品的署任,否则,不是活活把人候死吗?真不知道山东前几任的巡抚成天都在干什么!

按大清官制,候补官员是没有俸禄可拿的。说穿了,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有放了署任或实缺,才算真正做了官。这些弊端,发展到后来,暴露得愈甚。但像李延申这样凄惨的,还不多见。

晚饭后,曾国藩和文庆商量,想让文庆到河南为汶上县借几万担红薯,自己再给湖南巡抚衙门去函商调些桑叶、桑皮。因为河南巡抚是文庆的同年,关系密切,而湖南又是曾国藩的家乡,相信更没有问题。

文庆一口答应,当夜就写了八行文,派了自己身边的人去了河南开封。而曾国藩则委了一名侍卫,持自己的亲笔信去了湖南长沙。

直忙到夜半,曾国藩才回房休息。一进卧房,就看到洪财正在靠墙的一张几凳上打瞌睡,一听门响,先急忙站起身,揉揉眼睛,见是曾国藩,就一揖到地,道:“下官已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如此辛苦,真让下官感动!”

曾国藩一愣,立住脚不动,问道:“洪州驾,你有事,如何不去小官厅找本部堂?”

洪财道:“其实也没什么。听说大人不好水酒,平时只吸口纸烟,这和下官喜好相同。下官的家乡盛产烟叶,下官特备了一包,想请大人尝尝,困乏时吸一口,也是蛮解乏的。”

洪财说着话,便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扁扁的用手托着,呈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一见那纸包扁扁的,就断定绝不是什么烟叶,便道:“洪州驾,真难为你了!你就替本部堂放到案桌上吧!”

洪财恭恭敬敬,双手把纸包放到案面上,这才满面喜色地退回到原处,道:“下官就不打扰大人歇息了,下官告退。”说着,就要从曾国藩身边走过。

曾国藩一把拉住洪财的手道:“且慢!来人!”

门外候着的两名侍卫应声而入。

曾国藩笑着道:“洪州驾为本部堂送了一包烟叶,这等盛情本部堂怎好独领。去请文大人也过来尝尝鲜。”然后抓住洪财的手,对另一名侍卫道:“给洪州驾看座。”这才走到案面旁边的方凳上坐下。洪财颜面大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得满脸通红。

曾国藩于是更加断定纸包里有鬼。

片刻功夫,文庆便由人陪着笑眯眯地走进来,边走边道:“倒难得了洪州驾的一番盛情,曾大人,这烟老夫可得尝一口。”

曾国藩举起纸包笑着对文庆道:“文大人,这就是洪州驾让你我品尝的烟叶。请大人拆开用吧!”说着就拿起纸包递给文庆。

文庆坐下后,才慢慢地把纸包拆开,不禁一愣:里面哪有什么烟叶,却端端正正地包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文庆望着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半天做声不得。

洪财一见情形不对,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下官该死”,浑身颤抖不已。

曾国藩忽然高喊一声:“来人!到巡抚衙门请和中丞过来讲话!”

外面答应一声,便有人持着火把去了。

洪财那里愈发高叫:“请二位大人留情!下官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和文庆谁也不理睬他。憋了好一会儿,文庆才道:“洪财,你胆子也太大了!贿赂查赈大臣,按律当斩哪!”

洪财磕头如捣蒜,连连道:“下官是看二位大人查赈着实辛苦,并不是存心贿赂啊!下官再也不敢了,请二位大人开恩,放过下官这一马,下官肝脑涂地、做牛做马报答二位大人还不中吗?”眼泪簌簌而下,似有千般委屈,万般悔意,一齐从两眼涌出。

曾国藩只是铁青了面皮,吊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洪财。洪财被曾国藩的一双三角眼看得魂飞魄散。

这时,请巡抚的人回来了,进来朗声禀告:“和中丞已歇下,明早过来向二位大人请安。”

曾国藩望了文庆一眼,对洪财道:“洪州驾,本部堂只好请州驾大人到小官厅委屈一夜了,等明天中丞大人来后再行定夺。来人,侍候洪州驾到小官厅歇息,不得出半点差池!洪州驾,你请吧。本部堂与文大人也该歇息了。”

洪财已是脸色发白,吓瘫在地上,被两名侍卫架着走了。

望着洪财的背影,文庆皱眉道:“涤生,这张票子怎么办?”

曾国藩道:“大人,这张票子只好让行辕官先保存了,你我都不便保管。五千两银子,能买好几百车桑叶咧!”

早饭过后,和春的八抬大轿抵达行辕,随着扶轿官的一声“巡抚和大人到”,和春走下轿子,大步进入行辕大堂。

曾国藩和文庆刚刚用过早饭,此时正在大堂之上并排坐着品早茶。一见和春走进来,便都站起来,用平行之礼见过,便请到旁边坐下。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中丞大人献茶。”

文庆那里已开始对和春讲起昨夜发生的一切,又叫过行辕官,呈上那张五千两的银票。

和春静静地听文庆讲完,又把那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才高喝一声:“来人,传本部院的话,将胆敢向查赈大臣行贿的洪财先摘去顶戴,押赴巡抚大牢候审!”这才转头对曾国藩、文庆道:“本部院失察,有负皇恩,本部院自当向皇上请罪!二位大人,本部院先行告退。”站起身来就要开路。

曾国藩忽然说一声:“且慢!”和春收住脚,听曾国藩说道:“和中丞先行摘去洪财的顶戴,这样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本部堂和文大人着实佩服!不过,和中丞现在还不能把洪财带走。”

“嗯?”和春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开口反问,“本部院的属员,本部院自当带走关押。如何参奏,本部院自会参照我大清律办理。曾大人,这还有疑义吗?”

文庆道:“地方官无论犯了什么罪,都该由抚院参奏。和中丞带走洪财自无不当。”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文大人说得固然有理,地方官犯法理应由抚院参奏,但文大人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要看该人犯犯在什么事情上!比方说向查赈大臣行贿这样的事情,就要等查赈大臣把该人犯的账册明细调查清楚!如何处治,也需查赈大臣向朝廷申奏后,才能轮到地方巡抚来办理。和中丞,程序对吗?”

“你!”和春气得脸成猪肝色,“曾涤生,你不要得理不饶人!你不要仗着有些圣恩,就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你不要欺人太甚!”

曾国藩霍地站起来,用手一指和春道:“和中丞你放尊重些!本部堂这里是只有皇上,没有什么地方不地方的!和中丞,听本部堂奉劝一句,部院袒护自己下属固然可以,但要睁大眼睛看准对象!像洪财这样的人,你不怕受连累吗?你别忘了,你我头上戴的都不是圣祖爷御赏的铁帽子!”

和春气得转身便走到了门首,却猛地立住,转过身,对曾国藩道:“本部院也奉劝曾大人一句,凡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说完,推门恨恨地走出去。

曾国藩在后面冷冷地回道:“中丞大人慢走,本部堂不送!”

和春用鼻子哼一声,跨上绿呢大轿招摇而去。曾国藩让人把摘了顶戴的洪财关进行辕的牢房,这才和文庆坐进小官厅里歇息喝茶。

文庆忽然道:“涤生,我刚才用心算了算,圣旨也该到行辕了。怎么还一点动静没有?”

曾国藩想了想道:“文大人也太心急了些,一共才六天,圣旨咋能那么快到呢?往京里去至少得四天,到京里耽搁两天,回来还得四天,这样一算,十天算是快的。”

文庆重新算了算,忽然笑了:“你看我这脑袋,可不是老糊涂了不是!不过涤生啊,和春的背后可站着一个穆彰阿呀!现在十几个省的封疆可有一半是他保举的。依老夫看哪,洪财就交给和春算了!否则,真顺着洪财这根藤查下去,万一把和春给牵扯出来,咱可不好收场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答道:“大人这回可算猜对了,下官就是想把和春牵出来。”

文庆不解:“涤生,你以为凭你我就能扳倒和春?那你可太小看和春了。和春的祖上可是有军功的人啊!何况还有个穆中堂?”

曾国藩沉思道:“大人,您认为和春这样的人做了巡抚,是百姓之福吗?”

文庆一愣:“你的意思是……”

曾国藩道:“我也知道扳不倒他。但把他由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调开还是有把握的。调开他一人,救的可是山东全省啊,大人您说呢?”

文庆两眼注视着曾国藩,忽然一拍手道:“涤生,老夫是真服了你了!”曾国藩笑道:“和春其人,上马治军还可以,下马治民就不是他的专长了。想他在顺天练兵时,军营是何等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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