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庆和曾国藩各带了几名道员及随侍的侍卫,分两路核查山东所属府、州、县的赈粮发放情况。

文庆负责济南府西北的东昌府各县、临清州各县。曾国藩负责济南府西南的曹州府各州县及济宁州各县。

山东省当时共分六府三州,依次为:济南府、东昌府、泰安府、武定府、兖州府、曹州府、临清州、济宁州、沂州。

曾国藩赴曹州府的第一站是长清县。长清县归济南府管辖。

曾国藩在长清住了一夜,就赶往东平,由东平走汶上,便可到达济宁州。

东平县与汶上县都是济宁州的地面,曾国藩决定先查东平县,再赴曹州府。

东平是个古镇,元时称东平府,明时建州,大清国才把州改成县的建制,但人口却比一般的小州还多,所以,东平县的知县较其他县的知县要高出一级,是从六品官。

曾国藩的手里已握了和春抄录的一份各府州县的正印花名册,知道东平县的知县是广东花县举人叶子颂。

在东平县城关,曾国藩等人先在城中心走了走,见街面虽也冷清,行人稀少,但商贾铺面倒还照常营业,不像长清县,尽管挨着济南,却已十室九空,按当地百姓的话讲,都去外省逃荒去了。走在街上,曾国藩就已经在心里对这位一榜出身的叶子颂有了些许的敬意。到了县衙,叶子颂正在病中,由文案师爷扶着和曾国藩勉强见了礼。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甚长大,虽一脸菜色,倒也堂堂正正;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官服,大大的眼睛上面是两道八字眉,颧骨突起老高,神色显得黯然。

施礼毕,曾国藩见叶子颂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便急忙让随侍的文案师爷把他扶到凳子上,准其坐着回话。

“叶明府,”曾国藩轻声问道,“本部堂一路走来,感觉东平的旱情较其他州县轻些。”

叶子颂操着广东话回答:“回大人话。大人的话说反了,东平县的旱情不是轻些,是较其他州县都重。据下官所知,黄河沿线的地面,都多少有麦子收成,梁山一带也能捕些鱼虾糊口。东平是最苦的了,人口又多,如果不是朝廷赈灾及时,东平现在怕也是饿殍遍野,哪还有力气开商铺迎客呀?”

曾国藩奇道:“其他州县不是一样也有救济吗?”

叶子颂道:“这个自然,恐怕救济还要多些。”

“这话怎么讲?”曾国藩感到惊讶。

叶子颂苦笑一声答道:“大人想啊,每次到济南领赈粮、赈款,东平的数额都和其他县一样。别县领五千东平也领五千,别县领一万东平也是一万。可东平是大县,人口比其他县多出三分之一。按人头分拨,东平的百姓和别县的百姓比比看,是得的多还是得的少呢?”

见叶子颂冷汗直冒,曾国藩便示意师爷扶他进内室休息。叶子颂先还不肯,后见曾大人出于真心,这才站起身,抱歉地拱了拱手,由文案师爷扶着,一颤一颤地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文案师爷便带着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来见曾国藩。曾国藩就在官厅和各位一一见礼,这才移到叶子颂的签押房。

到了签押房,曾国藩让文案师爷抱过赈粮、赈银发放案底,按着历次赈银数目,先一个人细细地核查。

看着看着,曾国藩顿时警惊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几次的赈粮虽调于外省,但大多是麦子、黍子之类。但东平县放赈粮的账页上,却出现了红薯、芋头之类的字眼,提到麦子的地方除前面几页,后面竟然没有再出现过。黍子、麦子哪里去了呢?

曾国藩让人把钱谷师爷叫来,要问个究竟。

钱谷师爷的衣着比叶子颂还不如,五十几岁的年纪,几根黄胡子扎在下巴,微微地翘着,干巴巴精瘦瘦,也像要病倒的样子。见人也还恭敬,尤其讷于言,不问不多说一句话。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给曾国藩请了个安,便垂手立着,等着发问。

曾国藩指着账册道:“据本部堂所知,朝廷从没有往山东调过红薯赈灾。可这案底上,却几乎不见粮食,除了红薯就是芋头,还有几百万斤的桑树、榆皮。本部堂越看越糊涂,只能问问三尹①。”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这都是叶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这两年红薯大收,芋头也卖得烂贱。朝廷下拨的粮食能救一时之急,但不能济久远之困。叶父母就着人将赈粮如数高价卖掉,然后又从安徽、浙江等地买了红薯、芋头、榆树皮,这才保得东平百姓顿顿能有红薯汤喝。”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叶明府病几时了?”

钱谷师爷答:“叶父母的身子骨这半年来一直不爽,近期有些严重了,又不肯破费银子请郎中,一直熬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点点头,望着钱谷师爷慢慢地退出去。不大一会儿,文案师爷又扶着叶子颂来到签押房。

曾国藩刚要讲话,叶子颂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请曾大人如实向圣上禀告,下官认罪!”

曾国藩一愣,忙问:“不知叶明府何故如此?”

叶子颂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将赈粮换成了红薯、芋头,坑了东平百姓。下官这样做,还不是欺君之罪吗?”

曾国藩一把拉起叶子颂道:“叶明府,你为东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东各州县能都像东平这样,百姓何至于去外省逃荒啊!古话讲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百姓有口红薯汤,就不肯离开窝呀!”

叶子颂站起来后,哽咽着说道:“谢大人夸奖。下官已给巡抚衙门上了‘欺君罔上请求处分’的请罪函,相信这一二天内,新官就该到了。大人一到就忙着查赈,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让厨下熬了锅芋头红薯汤,请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办事吧。”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就站起身,同着叶子颂走进县衙的饭厅。

主食果然是红薯和着芋头的汤,但曾国藩的面前却多了碗白米饭,随行来的几个人面前也都摆了半碗红糙米饭。

曾国藩把白米饭推给叶子颂,道:“叶明府,你在病中,这碗饭该由你吃。”

叶子颂苦笑一声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灾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饭能补过来的。大人只要不嫌弃,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曾国藩没有动那碗米饭,却一连喝了三碗红薯汤,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面有菜色,百姓之幸也。东平的百姓有福啊!”

叶子颂没有言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红薯汤。饭后,曾国藩略歇了歇,便依着赈粮发放的名册,让衙役分头找了几个受赈的人,问了问所领红薯、芋头与册上是否相符,倒是一斤一两都不差。

曾国藩这才歇息,准备第二天起程赶往下一县——汶上县,那里的知县是河南进士洪财。

曾国藩赶到汶上县县衙时,洪财带着县丞、书吏、师爷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时。曾国藩看那洪财,五短身材,四方大脸,白净的面皮,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官服,踌躇满志的样子。

礼毕,归座。洪财当先说道:“曾大人一路劳顿,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在后花园备了薄酒素菜,望大人用了再办公事不迟。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来到后花园的饭厅,见漆红的桌面上已摆了四盘四碗,都扣得严严实实。曾国藩一落座,便马上有人走过来撤掉罩在碗盘上面的罩子,却是四样荤菜、四样素菜,鸡鸭鱼肉倒齐备得很。接着又端上来十几样热菜,这才开席。

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财也不勉强,大家就都吃白米饭。

饭后,已是午后时分,曾国藩却不忙着看洪财亲自捧上来的赈粮发放案底,而是不声不响地带上同来的侍卫,来到大街上各处看一看。

汶上是山东最小的县,但看街容、街貌受灾却最重。店铺是全部关上了栅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而过,一问都将逃往城外去。

曾国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县城。出县城半里左右,便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曾国藩等人连走了十家,屋内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一家碰到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却又哑又聋,好像也挺不长久了。快出村子的时候,才碰到一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人。那人长长的头发,约有五十岁的样子,一问,才三十岁,名叫二混混。

曾国藩问二混混:“村里的人都干吗去了?”

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见是当官的人,才懒懒地答:“逃命去了呗!这年景,总不会是出去挖宝。”

曾国藩又问:“都逃命去了,朝廷给的救济粮食谁领呀?”

二混混霍地站起身,愤愤地答:“俺庄的人啥时候见过朝廷给的救济粮呀?能吃上粮食哪个往外跑!”

曾国藩笑着问:“你怎么不逃命去呀?”

二混混道:“不走等着饿死?只不过,俺窑里还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

曾国藩问:“这是个什么庄啊?”

二混混往村头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一指,便又一声不响地坐下去,显然是不想再消耗体力了。

曾国藩顺着二混混的指头放眼望去,见石碑上明晃晃地写着“虎跳”二字,想来就是庄名了。

看看时辰不早,曾国藩等人回到县衙,洪财已早早备了饭正等得焦躁。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洪财一连声道:“曾大人,您老可吓死下官了。汶上正闹会匪,要拜客打声招呼,下官带人也好侍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

曾国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来汶上,只是随便走走,洪明府未免太客气了。洪明府在灾荒之年还能保养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呀!”

洪财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赖赈粮拨得及时,总算没有饿着肚子。”又谈了一阵闲话,便吃晚饭。

曾国藩以腹泻为由,坚决不吃大鱼大肉。洪财只好让厨子给曾国藩单炒了盘藕片,连同白米饭,一齐端到签押房,亲自侍候,看着曾国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才招呼人过来收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饭厅用饭。洪财吃的自然是大鱼大肉,但没敢沾酒。

饭后,曾国藩拿过早已摆放整齐的赈粮发放案底,一册册地看起来。看过了几册,但见人名清晰,数目昭然,一村一屯,一都一甲,都明明白白。

曾国藩在心里赞叹一句:“真不愧是两榜出身的人,办起事来果然明白!在官场做事,就是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既要精到,又要简洁!”他随便点了城关的几个人,让侍候在门外的衙役们传来问话。人到后,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所领与所放倒是丝毫不差。曾国藩更加暗暗称奇。

第一时间更新《曾国藩发迹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