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进京后才知道,广州那面又和夷人闹起了交涉,程度更是甚于以往。

众所周知,那一年因禁鸦片,大清国出了一个禁烟能员林则徐。

林则徐,字少穆,福建侯官人,嘉庆十六年进士,旋入翰林院任庶吉士。道光十一年,升授东河河道总督,十二年,调江苏巡抚,十七年,授湖广总督。当是时,夷人贩进的鸦片已在全国泛滥成灾,道光皇帝几次召开御前王、大臣会议商量对策,又向各省督抚遍发询旨。在禁、放问题上,道光帝颇费踌躇。后来终于下了禁烟的决心,林则徐就被授了钦差大臣,专到广州管禁烟事。哪知道,这一禁烟竟禁出了战争。

几个国家和大清国对打,当时最凶的是英吉利。这场禁烟运动使林则徐扬名四海,前程也毁于一旦。林则徐成于禁烟也败于禁烟。所以,洋务是道光末年最让人头痛的事情。时人都说,办洋务的人当中,没见有几个好下场的。

广州与香港一水之隔,同属两广地面。一场鸦片战争,大清国赔了银子又革了林则徐的职,总算平息了英吉利胸中的怒火。能员琦善得穆彰阿的力荐顶林则徐的缺到广州后,三弄两弄,又弄丢了一个香港,国人激怒,道光帝也跟着被骂。

为了平息民众怒火,道光帝只好再次把琦善革职。琦善被革职以后,接替琦善到广东主事的,是大学士、钦差大臣耆英。耆英能到广东主政,也得力于穆彰阿的推荐。穆彰阿力荐耆英,是因为耆英最怕洋人。穆中堂坚信,只要耆中堂肯到广东去见洋人,广东就绝不会有战火烧起来。穆中堂在奏折中称耆中堂“惯于与洋夷交涉,是大清搞外交的极其难得的能员,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广东非耆中堂坐镇而不能平稳”。

为了能让耆英坐镇广东,穆彰阿豁出了项上人头。

其实,就算穆彰阿不豁出人头,道光帝也会按穆的意思办的。

通过林则徐禁烟这件事,道光帝已经承认了穆彰阿有见识,是股肱之臣。当下毫不耽搁,立时下旨,着耆英为钦差大臣,速赴广州全权办理洋务。

那耆英从接旨日起就惶惶不安,总有种首身离异之危。整整在京里磨了三个月的时间,拖到再不去赴任连穆彰阿都无法讲话的程度,才姗姗到广州接篆。耆中堂时年已五十七岁。当时,广州满城百姓已对割让香港蓄了许多不满,加之广州的闺女有嫁到香港为妇的,香港的丫头也有到广州找夫家的,原本好好的一块地面,凭空里成了两个国度,哪个不气?何况香港弹丸之地,夷人既占了香港,哪有不窥视广州的道理?鬼才信。于是,有钱的士绅就开始办团练以自卫,不再对朝廷有什么希冀,企图靠自己的力量和夷人拼个鱼死网破。显然,广州百姓是对朝廷、对官兵早已丧失信心的了。尤其是听说耆英到了广州,百姓更加无一丝的希望。

英夷的想法,还真让百姓猜个正着。

英吉利“租走”香港还真不是最后的目的。英吉利政府驻香港承办商事的总代表达维斯,听说大清的新钦差叫耆英的已到了广州,马上就从香港驾轮船来到广州,要求见耆英,商量英国商人来广州经商的具体事宜,其实是想把广州一发夺了去。

耆英听报信的人讲英人都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腿先就抖了。但也只能硬壮起胆子接见。

耆英还没走出辕门,家丁又来禀告,说广州城百姓听说有英夷进城,已召集了几百几千人在一团一伙地操练武艺,声明:英夷敢擅闯广州,就要撞个鱼死网破;大清敢把广州也让给英夷,那是更加的不行;大清也好,耆英也好,无论签什么条约,广州百姓概不认可,统统滚他娘的蛋!

一听这话,耆英激灵灵打个冷战,吓得不敢再挪动步子了,口里只管说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穆中堂可害了老夫了!”

这时,家丁再次禀告,说广州知府刘浔刘大人拜见。

一听刘浔二字,耆英的眼睛霎时一亮。那刘浔生得面白体胖,天生地会迎合洋人。洋人放个屁,在别人尚在琢磨,他已闻出香来,是当时大清国比较“能干”的外交官员。就因为这样,前两广总督邓廷桢联合钦差大臣林则徐还会衔参了他一本,尽管马上便被革职拿问,但很快又被得了恐洋症的大学士穆彰阿力保了出来,还做他的广州知府。真让人有种广州离了刘浔便不再称其为广州之感想。

一听刘浔来访,耆英的主意也跟着想了出来。他把刘浔请进来,径直领进公事房,公事房里正坐着等候接见的、来投书报信的英使赫古利。他把怪头怪脑的赫古利热情地介绍给刘浔。刘浔茫然,赫古利也莫名其妙。

“这是广州知府刘大人。”耆英笑着对傲慢的赫古利介绍说,“刘大人是我大清国最最懂也最最会办洋务的人。所有的洋务,我国皇上无一件不向刘大人请教。刘大人是我国皇上最最器重的官员。请赫大人现在就跟刘大人去知府衙门商谈广州通商的具体事宜。刘大人不仅代表我,也代表我大清国。刘大人出面与贵国谈判最最合适,全广州再找不出第二个。凡刘大人允诺的事情,我国皇上没有一件不准的!”

刘浔万没想到钦差大人把自己抬举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来时要汇报的几件事情竟然统统忘了,也忘了自己拼了几十年才只是个四品的知府,仿佛耆中堂说自己是外交能臣,自己真的就是外交能臣了。

刘浔一时糊涂,竟然就听了耆大人的话,笑着挽住赫古利的手,气昂昂地走出钦差行辕,飘飘然打道回府。

早有百姓看得真切,懵懵懂懂地就找了团练的头人,说大清国已经把广州让给了英夷,英夷就要尽数开进广州城;耆钦差已奉了皇上的旨意,特着刘知府组织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英夷入城,全城的人都看见刘知府的手和英夷的手挽在了一起,亲密得如兄弟一般;广州百姓就要大祸临头,商亦不商,农亦不农,整个广东都要不保矣!那意思再分明不过,还不动手,等英夷大队人马来了再动手吗那就晚了!

这糊里糊涂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没用上一顿饭的工夫,整个广州城都知道了。

刘浔和赫古利刚在府衙坐定,茶水尚未泡好,三千多百姓便拿着木棒、砍斧之类的家伙,已把知府衙门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让交出夷人。

衙役慌得拼死命阻挡,却哪里挡得住!腿快的衙役飞快地去大堂禀报知府去了。

刘浔一见这架势,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也来不及跟赫古利解释,拉着赫古利的燕尾服就奔了后边的砖院墙,咬紧牙关先用头把铁塔一般的赫古利顶过墙去,顶得赫古利嗷嗷地怪叫,刘浔自己也拼了死力从墙头滚落下来。也顾不得头破血流,双双找耆英避难去了。

知府衙门虽小,但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常来的地方。人们得了这个机会,岂可白白错过!看热闹的怂恿闹事的,闹事的又撺掇胆大的,众人伙着就发力先把几个衙役挤到墙角处空发喊却动弹不得,众百姓则一窝蜂地冲进衙门的签押房与内室,大堂之上也挤满了人。众人翻箱倒柜,见银子抢银子,见首饰抢首饰,又把刘浔刚裁好尚未着身的官服扔到院子里,浇上油点着。刘浔夫人及丫环婆子,不仅首饰被抢个精光,头发也被抓去一半。

耆钦差连派了三营的兵勇,才算把百姓赶出衙去。

衙门里倒不曾发生一个命案,却伤了不少衙役、下人。这些人一见官兵到了,越发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哼哼,拉也不起来。刘浔的家人伤得更重一些,搜刮得也很,体面些的衣服是全被剥去了。

见众百姓还在辕门外围着不肯走,而且越聚越多,官军领头的副将大人就让人把耆钦差的告示贴在知府衙门的辕门上。

告示云:英夷是否入城经商乃朝廷所定,令众百姓作速散去。如继续聚众滋事,当按大清律例以匪论处。

告示的下面,赫然盖着钦差大臣耆英的紫花大印。有识字的,早一句一句念将出来。

告示念毕,便有几个胆大的说道:“狗屁钦差!他贴得告示,百姓们贴不得?!快拿家伙,我们也写!”

话音一落,就有找墨的、找纸的、找笔的,又拥出个能写字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落到纸上,倒也成就一篇告示,这张告示紧靠着官方的告示也贴到辕门之上。守门的兵勇哭笑不得,看那告示,写得倒也明明白白,读起来还挺顺口。

告示云:广州的老百姓,不怕洋大愣。怕了洋大愣,不是广州老百姓。不许洋人再入城,不准洋人开店门。已在城里开了铺子的洋大愣,我们马上也要去跟他们比试谁的工夫硬。官府如若敢阻挡,先杀刘小狗,再煮老耆英。

这张告示的下方,也用笔画了一个印的模样,写着百姓二字。

兵勇们没念完告示,府衙门口围着的百姓已吵嚷着奔设在广州的洋行闹事去了。见百姓离开,兵勇们就急忙揭了这画了印的告示,也飞跑着找耆钦差报信去。

此时的赫古利,早已被耆钦差亲兵护送到达维斯的船上,达维斯见此情景,吓得脸色顿变。

赫夷喘息了老半天,这才开始边比画边述说城里的情景,还没说完,已有头破腿瘸的经商洋人厮架着从城里奔岸边拥来,后面跟着黑压压的百姓,正拖着走得慢的几个洋人没头没脑地打。洋人们呜哩哇啦地求饶,百姓们听不懂,还以为在恐吓,打得愈发欢。达维斯忙让打开舱门,又让随船的大兵们趴伏在船舷上,把火枪都架起来,以防不测。洋人们厮奔到船上,不仅有英吉利人,还有俄罗斯人。

达维斯忙令开船,大船呜呜地开向香港。

一岸的人伸长脖颈夹爹带妈地把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不痛快。

耆英知道英吉利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就连夜打发人去走穆彰阿的门子,又给道光帝上了一折,言称:“林则徐惹下的大乱子,非能员不能摆平。奴才一心要为皇上分忧,怎奈眩晕症突然发作,支撑着亦不能理事,真真急煞奴才也!”道光帝一见耆英的折子,心猛地一沉,额头霎时冒出汗来。他连夜召见穆彰阿,让老忠臣赶紧举荐能员去广州换回眩晕症发作的耆忠臣。穆彰阿一下子就想到了不很听话的曾国藩。

道光帝于是连夜下旨,诏曾国藩与官文作速回京,不得延误。

曾国藩进京的当日,便被召进宫里。道光帝简单问了问湖南的情况,便让曾国藩跪安。曾国藩满腹狐疑地回到府邸。

饭后,同僚、属下、门生、故吏,足足三十二人,都坐了轿子来看望他。以往寂静的曾府门首,到处停的都是轿子。曾国藩夜半才歇。

次日,曾国藩一进太常寺便接到圣旨。

旨曰:“太常寺卿兼署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持重老成,克俭谋国。着即日起,升署广东巡抚兼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着该员作速离京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曾国藩接旨在手,许久才说出一句:“臣领旨谢恩!”

回到府邸,他熬了半夜灯油,给道光帝起草了一份折子。

他清楚,皇上此时无论放谁到广东主政,到广东的第一件事,都是面对英夷入广州经商的提议,这是最敏感的问题。

他反复思考,这样写道:

英夷一贯恃强凌弱,英夷所议入广州行商一事,断不可行。设若官府答应,百姓亦难答应。与其激变,不如拒之。英夷尽管船坚炮利,因远离本土,最惧打持久战。该夷真敢公然开战,定然败多胜少,于我有利。

这几乎是林则徐主战的翻版。

早朝时,曾国藩将折子递上去。

退朝后,他没有到办事房,而是径直回了府邸。京师曾府金银财宝贵重物品没有,坛坛罐罐破书烂纸却挺多。府里头下人少,他要提前知会下人早些打点行装。二十几个腌菜坛子,不用东西包好,肯定到不了广州就要全部碎掉。南家三哥每次给他送腌菜,都要把空坛子带回。如果听说坛子都打碎了,祖父不撵到广州骂他才怪。

曾国藩正在太常寺办事房与人做交接,忽然又接到由曹公公亲自宣读的圣旨:“曾国藩即日起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毋庸署理广东巡抚。广东巡抚一职已简叶名琛署理。曾国藩所遗太常寺卿一职,由穆同署理。钦此。”

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正月会试的进士,排名在三十八名,属中上等;四月初一日在正大光明殿复试,得三甲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五月初一日朝考,得一等第三名;五月初二日礼部引见,即授翰林院庶吉士。

算起来,他整整在京师九年。九年的时间,他便由最初的庶吉士,十迁而进入红顶子的正二品大员。不仅他的会试同年诧异,满朝文武也都惊讶,要知道,这一年曾国藩刚刚三十七岁。正途出身,三十七岁而官至二品的汉员,大清开国以来仅他一人。

回到府邸,来贺喜的官员已是挤满了大厅,连院子也站满了人,周升忙得到处乱窜。最为郁闷的当是

穆彰阿,他原本想借洋人之手,一举除掉曾国藩,没想到偏偏又帮了曾国藩的大忙;没有他的大力举荐,曾国藩是断难进入二品行列。

当天晚上临睡之前,已经是二品大员的曾国藩在书房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认真回想自己的仕途之路和升官经历后,心中暗道:“从今以后,凡利之所在,当与人共分;凡名之所在,当与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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