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为知府刘向东看病的郎中魏德全被传讯到堂。一见到王命旗牌,魏德全没等曾国藩用刑便招出了全部实情。

魏德全为刘向东配的最后一剂药确是被下了毒药的,药名为“隔夜倒”,但指使人却是张也。张也当天对魏德全说的是:“刘向东若死你生,刘向东若生你死。”魏德全选择了前者。

张也当天便被摘了顶戴,押进提督府的临时大牢。曾国藩、官文又责成提督府派员,配合湖南按察使司衙门,速赴湘乡将张也的财产尽数抄没,家人亦拿下。前述所有喊冤叫屈的人,全部责成按察使司衙门继续审理。

曾国藩、官文联名参奏的“参劣员张也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所搜刮民脂民膏已派员抄没”的折子当天就由提督府专差快马送进京城。

当日晚饭后,官文叫了局在自己的房里听荤曲。曾国藩也换了便装,带了刘横,一身轻松地逛长沙的夜景。长沙在曾国藩的心里再熟悉不过。

曾国藩点翰林前,年年都要来岳麓书院看望自己的恩师欧阳坦斋,和几个好朋友谈谈诗文,在长沙住上几天。曾国藩拜过很多师傅,他最忘不了的,便是岳麓书院的山长欧阳坦斋。欧阳坦斋出身两榜,因和满人处不来,在大理寺右寺丞的任上休致(退休)。欧阳坦斋不仅学问好,操守也好,在京里做官五年,竟无一件多余的行李带回,被时人传为佳话。

欧阳坦斋三年前过世时,曾国藩还寄了一幅挽幛,又在给几个弟弟的信中再三叮嘱,让弟弟们经常到长沙替自己去看望多病的师母,尽门生之孝。弟弟们都很听他这个大哥的话,一年总有三四次专去长沙替他看欧阳师母,看过之后就给他写信。

在信中,弟弟们每次都说欧阳家的日子过得很苦,欧阳师母五天当中总有一两天要饿饭。每次读弟弟们的来信,曾国藩都要难受好多天。欧阳师母落得如此凄惨,原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欧阳坦斋死时有子五人,却个个不成器:大的染上嫖,老二喜欢赌,老三是一刻也离不开鸦片,老四除了偷就是抢,老五算是有正事的人,却整天穿着件老父亲留下的长衫,专在各衙门口替人家写状子,偏偏又得了润笔便钻酒馆,口里时常念叨壶中日月长。曾国藩此次来长沙办案,到的当晚,他便让随来的侍卫给欧阳师母送了五十两白银聊以解困。

当晚月色很好,街两旁卖吃食卖杂货的吆喝声都很高。

曾国藩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边回味旧时的街景,一边兴致勃勃地浏览商家的货色。刘横紧张地跟在他的后面,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大意。

曾国藩忽然在一个卖川味面的摊子跟前立住脚。他见正给客人送面的摊主极其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身材高大,络腮胡子,两眼一大一小,操四川口音,一说话耳朵还动,往来不识闲儿地拿碗递筷子。在灶旁擀面、下面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女子的旁边,却站着一位和摊主面目相仿佛的绿营兵丁。曾国藩拾过一个闲凳刚坐下来,操四川口音的汉子便走过来问道:“您老也来一碗?三个大钱,蛮好吃的!”

曾国藩循声细细辨认,猛地站起身,用手一指汉子道:“问话的可是鲍福?”

汉子一愣,急忙近前一步,道:“您老如何认识我?”

曾国藩用手一指旁边站着的绿营兵道:“那可是你的弟弟鲍超?妹妹鲍妍也从平原县衙领回了?”

“哎呀!”汉子一拍大腿道,“恩人到了!”

鲍福一边说,一边就拉起那绿营兵,道:“兄弟,快快磕头,这就是我常对你讲的到平原私访的青天大老爷!”

过路的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都围过来看热闹。刘横急忙挤到曾国藩的身旁,用手护着不让人往前拥挤。

曾国藩急忙把兄弟二人扶起来,小声道:“快不要张扬,这里不是说话处。”鲍福用手指着一处房屋道:“走,到舍下喝上一杯茶,让小的老婆子也见见恩人!”

曾国藩望了望身旁站着的刘横,犹豫着道:“今日天晚,改日吧。不仅要喝茶,我还要尝鲍妍的手艺呢!”

鲍超却瞪起牛眼雷鸣般道:“就今日非去不可!这面不卖了!”说着话,伸手便抓过一名正埋头吃面的人,轻轻往外一拉,便把那人拉得踉跄了好几步才立住脚。

其他人一看鲍超那凶悍样,也都纷纷放下碗筷儿,不敢再接着吃。

鲍福一见,赶紧赔出笑脸打圆场:“我家兄弟性情暴躁,各位多担待些。明儿晚上,只要各位肯赏脸,我一人白送一碗。”

鲍超已经虎着脸哗哗地收拾摊子,弄得汤水洒了一地,碗也打碎了四五个。曾国藩见那鲍超粗俗不堪,便想拔腿一走了之。

鲍超仿佛窥见了曾国藩的心事,摊没收拾齐整,便一把挽住曾国藩的手,大声大气道:“走,到家里让小的好好磕几个响头!”

曾国藩大叫道:“壮士,快放开手!你想扭断我的手不成!”

刘横一听这话,知道那姓鲍的汉子出手过于重了,就跑过来要拉鲍超,鲍超却早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鲍超性急,恩人莫怪。鲍超一心一意想让恩人到舍下一走,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小的家很近呢!”

曾国藩甩了甩手,好半天才道:“壮士请起,前面带路吧!”

一听这话,鲍超立马站起来,担起已被鲍福收拾齐整的担子,撞开围观的人群,笑呵呵地拔腿便走。人们见他走得凶猛,纷纷让路,有躲闪不及的,便被他撞了一身的汤水。被撞的人敢怒而不敢言。

鲍家果然很近,穿过街便是,很破的一扇木门特别显眼。

离木门还有几步远,鲍超就咧开大嘴喊道:“嫂嫂快开门,我和哥哥把我家的恩人请来了!”

木门被打开,三个半大孩子最先跑出来,围着鲍超叔叔长叔叔短地乱叫。鲍超并不答话,左手先抓过一个孩子塞到腋下,又一手抓过一个提在手上,大笑着冲进门。

鲍妍一路无话,只默默地跟在几个人的后面。

曾国藩进到屋里的时候,一个穿戴还算齐整的半老婆子从里面迎出来,操着川北的口音说:“这么早回来,和的那多面,可不是要剩?明天啷个①卖?”

鲍超却早拿过一条不太平稳的长凳子,把曾国藩往上面一摁,自己当先跪倒,边磕头边道:“青天大老爷对我鲍家的恩情,鲍超拼死也要报答。以后,但凡恩人的仇家,便是我的仇家!”

鲍福也拉过鲍妍和婆子跪在鲍超的后边,连连磕头。

刘横紧张地站在曾国藩的身后,随时准备应付突发事变。三个孩子先还愣愣地看,后来觉着好玩,也都跪下去凑热闹,嘴里也鹦鹉学舌似的恩人恩人地乱叫。

曾国藩一一扶起他们后,半老婆子被鲍福支使进厨房去烧水沏茶,鲍妍一闪身进了里屋,鲍福哥两个则围着曾国藩坐下来。刘横一直站在曾国藩的身后,不敢大意。

曾国藩问鲍超道:“兄弟,看你的装束像是兵营中人,你是在哪营当差?”

鲍超道:“在抚标旗下混口饭吃。鲍超想问恩人一句话,却又一直不知应该怎样问,鲍超该怎样称呼恩人呢?”

曾国藩道:“你们可曾听说来湖南办案的曾国藩吗?”

鲍福瞪大眼睛道:“曾大人没进湖南,在武昌先就办了牛制军,小孩子都知道啊!敢则恩人就是曾大人?怪不得!”站起身又要磕头。

曾国藩一把摁住,笑道:“你们看不像吗?”

鲍超忽然道:“曾大人哪,鲍超说话粗鲁,您老别怪罪。您老怎么不来湖南做官呢?要是能来湖南做官,鲍超就是给您老抬轿都心甘情愿啊!”

曾国藩未及答话,半老婆子已双手托着一个分不清颜色的壶出来,鲍超伸手接过,径直放到地上。这时,身后的刘横小声道:“大人,夜已深了,该回了。再不回,杨军门又该着急了。”

曾国藩猛醒,急忙站起身道:“今天茶水就不喝了,改日吧。鲍超啊,听我一句话吧,你一身好武功,可不能混日子啊,总该博个进身才好!”

“怎么?”鲍超急道,“谈话刚刚顺溜,如何又要走?大人无论如何也要喝一口茶的!大人嫌我家肮脏吗?”

曾国藩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跟着前面带路的刘横往外走。

鲍超一看强留不住,便随手操过大门后的一条木棒,执意要送曾国藩回署。曾国藩拗他不过,只好由他。鲍福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站在门首一直眼望着三个人慢慢地走远。鲍妍碍于脸面,没有出来送。

在路上,曾国藩随口问起兵营的情况,鲍超边叹气边道:“大人哪,您老快不要提起什么兵营了。说是兵营,却又十天半月不会一次操,大家伙儿没事干,发了饷,当官的便去嫖,当差的就去赌。像我这样的,平常不到营里也没人管没人问,只要早上去点个卯就行,想干什么都不误,闹得营里跟贼窝似的,全没个军营的样子!”

曾国藩道:“旗营怎么样呢?”

鲍超道:“说起旗营,还不如绿营呢。绿营官兵好孬都偷偷到外面去嫖去赌,旗营都敢把局子叫到营里头!”

两个人走一路说一路,听得曾国藩心惊不已。曾国藩私下揣摩:“想不到,大清的经制之师竟糜烂到这种程度!”终于走到提督府门首,鲍超又跪下给曾国藩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离去。

第十五天,圣谕送到湖南提督衙门:“裕泰革职,发配黑龙江宁古塔充军,所遗巡抚一缺暂由湖南按察使宁申署理;目无国法滋扰钦差办案的裕夫人着削去诰命夫人封号,随犯员裕泰充军:目无国法滋扰钦差办案的抚标中军参将莫羚等一干人着交兵部从严议处。劣员张也为官几年,残害一方,照曾国藩、官文所请,圣旨到日处斩;抄没张也财产,着巡抚衙门派员登记清楚,全部收归国库。张也九族全部缉拿归案悉数斩首,不得走脱一人。湖南提督杨芳协助钦差办案有功,已将该员交兵部叙优。着曾国藩、官文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复命,不得有误。钦此。”

曾国藩、官文离开的那一天,湖南举子联名送了一块匾,黑底金字,明晃晃的:“驱虎灭狼,湖南安康。”万民伞也送了十几把。

送伞的乡绅都聚在提督府的门前,后面有抬酒的,抬肉的,整整摆了半条街。看看诸事停当,领头的乡绅便走进辕门,来见钦差。却被告知,曾大人、官大人等一行人已一早从后门走了。

道光帝旨令曾国藩、官文急急回京复命,究竟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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