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清官制,四五品官的顶戴为暗蓝色,官服上绣的是八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的是雪雁;而三品官的顶戴则为亮蓝色,发光的那种,官服绣的则是九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孔雀。曾国藩是得旨的当天就到王裁缝处定做的官服和补服,半刻也没耽搁。顶戴尽管由吏部下发,这也需要几天的时间。杜受田让曾国藩换顶戴、换官服,怎么可能呢!

这实际是杜受田见曾国藩升职过速,由嫉妒所引发的不满的一种发泄。这种不满曾国藩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对这种发泄,曾国藩只是一笑置之。他很清楚,士有三不斗:“毋与君子斗名,毋与小人斗利,毋与天地斗巧。”

不过,曾国藩提升得也实在是太快了些。和他同科的进士中,有的还是翰林院编修,官位最高的也不过五品郎中而已。眼红的,嫉妒的,又何止一个杜受田呢?

五天后,曾国藩三品官服着身,亮蓝宝石顶戴换上,自然又是一番光景,虽然轿子仍是以前的蓝呢轿,轿前没有骑马引路的官员和扶轿的侍从,轿的左右只是多跟了一名侍卫,但坐轿人的心情却是与前大不一样了。按体制,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绿呢大轿子,是要让路的,否则绿呢轿前的侍卫就可以冲上前去把那官员拉下轿来,或是把官照收来交到吏部按违制论处。被罚的官员是断断不敢有半丝反抗的。曾国藩就是因为有这种规定,才坚持不换轿呢的。这样一来,不管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他的轿子让不让路,都不算违制,因为他乘的是蓝呢轿。

太常寺卿是曾国藩的正印,照理他是要每天到这里来办公事的。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虽是曾国藩的兼职,每日不必去报到当差,但值日时是必须到场的。这也不用官员自己记着,值日的头一天都察院的当值官员会及时来通知的。曾国藩到都察院值日的日期是十二日,照例,他十一日已接到通知。

十二日这天,他的轿子早早便来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带着御史们都走出辕门迎接这位第一天来视事的都老爷。这一天,曾国藩是都察院里最高的视事官员。左都御史是照例可以不来视事的,只有遇到大事,左都御史才肯来坐上一坐。

曾国藩在这里忙上一天,饭后要照例带上大小御史们到京师的八大胡同转上一转,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其实,都察院的巡夜是沿袭老例而来的。起始还真有效,对整饬吏治确曾起到端正官心的作用。但时间一长,这御史巡夜便成了有名无实的东西。饭后,八大胡同还没有掌灯,都老爷的大轿子便抬过来了,就这样子地巡上一圈,自然是什么都不曾看到,道光帝得到的信息却是“八大胡同再难见到官员”,于是大清的官员全部安分了!

然而,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评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才能有改变的希望。曾国藩早就看到这一弊端的,也深知都老爷们这样做是不想交恶过重,尤其多数都老爷都是兼职,认真起来,于己于人都不会有好处。但碍于职分过低,加之没有实据,所以就隐忍不发。但他整顿都察院的念头却是早就存了心里的。

这一天的都察院,也同往常一样,官员们先到饭厅用过了晚饭,便早早地戴了大帽子等着出发。料不到的是,曾大人这时却犯了茶瘾,足足把一壶茶喝了两个时辰,这才把御史们召集过来。

曾国藩笑着说道:“让各位久等了,各位现在就换便服,官服和顶戴就不要穿戴了。各位的身边不会没有常服吧?”

这话和没问一样,所有官员的官服里面都穿着便服,只要脱掉官服,剩下的自然就是便服。曾国藩当先脱了官服,摘了顶戴。官员们谁也没有言语,都纷纷把官服脱掉,只等曾国藩示下就好一起起轿去巡夜。

曾国藩却道:“今夜要劳动各位的贵足了,我们今夜走着去巡夜吧。本官既兼了这头衔,就不能空手拿这份俸禄,这是职分所在,没有办法,我们走吧。”

大小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勇气驳一句。

五名当值的御史自然要去,曾国藩又叫上十名侍卫,加上曾国藩原有的五个随从,二十一个人,都着常服,在浓浓的夜色里向八大胡同进发。

都察院离八大胡同不算太远,也就二三里的路程,曾国藩等人还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八大胡同早已是灯火辉煌的时节了。

这里仿佛集聚了京城的所有热闹,门楣上方的红灯笼是一个比一个挂得端庄,歌声笑声嬉闹声声声撞击着人的耳鼓。好像一家赛似一家红火。

曾国藩进京赶考点翰林的时候和几个高中的进士们来这里喝过一回酒,以后的几年因一直忙于治学、治政,加之癣疾反复发作,长相既不倜傥人又不风流,就再也没有来过。现在的八大胡同,和那时比起来,显然是规模大多了。

在一家最大的,字号叫“洞天源”的妓院前,曾国藩让御史们带着侍卫守住前后门,自己则带上三个随从,当先从大门走进去。

当时京师欢乐场的规矩,头半夜吃酒、叫局或打茶围,后半夜才是留宿之事,那自然要另算银子。

曾国藩等四人一在大厅露面,早有姑娘们笑盈盈地迎上来。

“几位爷,怎么这会儿才来?”姑娘们长相一般笑得却都很甜,说起话来银铃一般。

曾国藩知道这是娼家拉客的一贯手段,便道:“在下是受朋友之约,不知可曾开席?麻烦姑娘前头带路。”

姑娘一愣神,鸨娘这时走过来,笑道:“一猜,这位爷就是户部官大人请的贵客。杏花,快领爷去找官大人,在桃花的房里放席。”

曾国藩摇摇头,道:“还有席吗?”

鸨娘抢着道:“有啊!刑部的李大人、工部的季大人,可都有席啊!您老莫不是赴李大人的宴?”见曾国藩不言语,马上又改口:“那一定是季大人做的东!杏花快带爷去找季大人,季大人的席设在菊花的房里。”

曾国藩就决定先从姓季的身上下手,便答道:“正是。姑娘请带路。”杏花姑娘极欢快地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跟曾国藩撒娇,嘴里甜甜地说:“老爷就叫奴家的局吧。奴家从生下来就喜欢像老爷您这样的呢!”

见曾国藩没有言语,杏花便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只用手往里面一间挂着一枝菊花的房间指了指道:“季大人就在那房里设席。”便嘟着嘴转身离开,一脸的不高兴。

曾国藩干咳一声,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到了门首,掀开帘子便走进去,举目一看,却原来是工部从五品员外郎满人季桥在这里设席作乐。席间一共坐有六个人,每人的旁边都有一个姑娘斟酒夹菜,好像开席不久。

曾国藩看了又看,只认得一个季员外,另外五人,则眼生得很,又都着便服,不知是官是民。

曾国藩不敢唐突,只对季桥点一点头,一个侍卫便近前一步,小声道:“季大人把官照交出来吧。等小的动起手来,事情就闹大了。”

季桥望了望曾国藩,一句话也没讲,便从贴身处把官照拿了出来,递给侍卫,礼也没施一个。

曾国藩知道这是满人一贯的习性,也不计较,便带上侍卫直奔标有桃花的房间,看看是户部的哪位官员在此寻欢。掀帘走进去,却原来是赏三品顶戴的户部郎中满人官文官大人。

曾国藩先就一愣,他没想到皇族近枝的人也要来这种地方,尤其像官文,世袭的军功,以侍卫晋身,是大可在府邸叫局取乐的,他怎么……再看席间的几人,却原来都认得,依次为:兵部郎中朱全太、兵部员外郎表中、国子监祭酒江依、翰林院侍读巩生。

官文几个正谈得高兴,猛抬头看见曾国藩走进来,官文先就把坐在腿上正大耍其娇的姑娘一推,站起来忙施礼,口里道:“曾大人来巡夜,老哥先向大人问安了。”

曾国藩忙道:“本官没有穿官服,不敢受官大人的大礼。不过奉差巡夜倒是真的。官大人哪,您老往这里一坐,本官可就犯了难了!”

其他几位官员这时也都站将起来,红着脸不发一语,满脸窘态。

官文连连道:“老哥该死,老哥该死!老哥情愿交出官照,听候上头发落。”说着就摸出官照递过来。

曾国藩把官照接过来递给侍卫,口里道:“本官这里谢过官大人。官大人出身名门,前途非一般官员可比,望大人好自为之。”

官文被说得诺诺连声,汗流满面。侍卫这时对另外几人道:“几位大人也把官照交给小的吧?”这一夜,曾国藩共收缴官照十七张,收获颇丰。

回到都察院后,他连夜把这十七名官员记录在册。至于如何处分这些官员,那就是吏部的事了。回到府邸,已是半夜时分,曾国藩的敲门声,倒把正在瞌睡的周升吓了一跳。

第二天,他到太常寺便给道光上了个“都察院值日巡夜有名无实”折。有理有据地指出都察院历年积弊,折中写道:“我圣祖始设都察院,专为整肃官纪,是因事设院。我都察院官员自当勤勉奋进,断不可枉费我圣祖之一片苦心。”折中对改变都察院目前的现状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第一次单衔奏事,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

三天后,吏部咨文到案:官文降一级在户部留任,同席巩生降二级并罚三个月的薪俸。余下的十五人,有罚一个月薪俸的、有罚两个月薪俸的,全部受了处分。在违纪的这十七人当中,官文的顶戴最亮,处分却最轻,这一是因为他是户部的官员,二是沾了他是皇族近枝的光,三是占了品级大缺分小(三品官位任着五品官的职)的优势,加之官文平时官声的确不错。

但巩生的处分却最重,不仅被降了二级还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巩生虽是汉官,却专门结交满人贵族,对汉官则横竖不放在眼里,吏部的汉官们早就瞧他不起,一直在寻找机会整治他。翰林院的汉翰林们对他都嗤之以鼻。这一次,他凭空受了这个处分,黄子寿先就乐个不得了。

曾国藩告了一天假,带上两名侍卫去了报国寺。

一真长老已回来多日,一见曾国藩及随带的侍卫,一真长老就知道曾国藩又升了官,自免不了一番寒暄,午间又摆了桌素席算是给曾国藩贺喜。

席间,一真先大谈一路的风光和五台山文殊院的变化,哪知曾国藩是有备而来。话题很快便谈到贾仁叫局夜宿报国寺的事上。

一真自知躲不过,便道:“想那贾仁是满京师都公认的道学先生,天下士子也是依了样子把他做榜样来学的,谁会料到他竟然糊涂到带了局子背着自家娘子来我报国寺混闹!老衲是惹他不起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曾国藩道:“晚生也知道他有些圣恩,京官们也都有些怕他。可晚生就是不明白,像他这样的朝廷重臣是大可在自己府里叫局吃酒的,哪里又敢管!”

一真道:“大人糊涂了。贾大人是京官心目中的老虎,你可知他的夫人是什么?是武松呢!你看他在外面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样子,回到家里连丫环都不敢正视一眼哟,他还敢叫局!除非他不想活命了。”

几句话,把曾国藩说得一口茶水喷到地面上。

一真又谈了一会儿五台山盛会,曾国藩忽然道:“大师,晚生此来一非度假二非养病,是有一事相求的。那贾大人如来进香,能否着人通知晚生一下?晚生想当面规劝贾大人几句话。”

一真连连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贾仁这件事非比寻常,受害的可能是老衲。何况,贾仁不是一般官员,如果恼将起来,大人又如何收场呢?”

曾国藩笑道:“大师多虑了,晚生与贾大人同朝为官,晚生是以正言相劝,他如何能恼呢?何况这件事晚生也知道与大师干系太重,晚生想个法子把大师撇清就是了。”

傍晚,曾国藩的轿子离开报国寺,一真送到山门方回。

回到府中后,曾国藩见厅堂里有几个人在高声谈话,就问周升:“谁来了?”

周升垂手答道:“是左孝廉,来了一天了,几个翰林老爷来访大人,大人不在,就陪左相公拉话。”

曾国藩急忙走进厅堂,见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袍子,正大模大样地和黄子寿、李鸿章、郭崇焘谈论兵书战策,左宗棠满嘴唾液横飞,显然正在兴头上。

“哎呀,季高!”曾国藩不及更衣当先去拉左宗棠的手,“如何不让周升去报国寺知会一声,累你苦等!”

左宗棠先端详一下曾国藩的顶戴,又看了看身上着的九蟒五爪官服,这才道:“怪不得家乡事也不问了,原来是升了官了!再不是以前的曾涤生了!”

翰林们一见左宗棠言语唐突,便都讪讪地起身告辞。

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爆豆子脾气,也不怪他,只解嘲似地笑了笑。侍卫走进来替他更衣,又沏了一壶一等的湘妃茶,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坐下来,这才笑道:“季高啊,哪个又惹你了?”

左宗棠瞪起大眼睛道:“都是你

惹的祸!”眼圈一红:“好端端的知府大人给断送了!那刘向东是你的进士同年啊!无冤无仇,你害他作甚!”

曾国藩一愣:“刘向东咋了?”

左宗棠顿了顿足道:“让那张也狗官害死了!”

“什么?”曾国藩大吃一惊,“好好的,如何便把他害了!”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细细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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