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那大员是谁呢?说出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他就是一贯以理学大师自居的、刚刚由光禄寺卿任上升授大理寺正卿的贾仁字存道的贾大人。

贾存道两榜出身,是汉官里面比较出色的一个,籍隶广西,是广西道贾朴开的四少爷。这贾大人不仅八股做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曾国藩刚点翰林时,他正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还跟着他学了一阵书法。后来,曾国藩结识了书法大家何绍基,这才不再打扰贾大人。但曾国藩的楷书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贾书影子的。给事中职位不算高,是正四品衔,权力却够大。因为是专门稽查官员的官,很多小京官都有些怕他,加上他一贯在下属面前板着面孔,配合都老爷巡夜时又在红灯区打过几名翰林的耳光,很是被皇上看重,京师没有不知道他的。每次面见皇上,他都要有板有眼地讲出几条“官员吃花酒”的害处来,道光又总是夸他几句。有的官员尽管背后说他是假道学,却也奈何他不得。

曾国藩的同僚胡林翼,就挨过这贾大人的两个耳光,也是让他白白打了。

当然,大员们吃花酒他贾仁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碰上了,还要赶过去道一声辛苦,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全然不理肉麻二字。

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三法司统统作弊。道光帝一气之下,三法司掌印大多撤换,贾仁于是由给事中任上连跃两级被格升授大理寺正卿,成了堂堂正三品京堂。

这回,连大员们吃花酒也要回避他了。

贾仁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就上了个一万字的折子,从官员吃花酒误国写起,一直写到后院起火。奏请皇上加大对官员吃花酒叫局子的打击力度,说穿了,他就是要扩大大理寺的职权范围。道光把折子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就压下来了,得了个留中不发的下场。贾仁也顿时泄气,加之又不再兼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衔,自此也不再配合都察院巡夜了。

贾仁第一次来报国寺是上月十八的事,是穿了便衣带了两名女人进香的,一真长老陪着喝的茶,吃的素饭,午后便下了山,很有些偷偷摸摸。十天后,贾大人又带了另外两名女人进了山门。一顶绿呢大轿,两个侍卫扶轿,后面跟着两顶花轿,是日落时分,香客已走得精光,当晚便没有回去,一男二女就宿在现在的屋里,又是唱又是笑,虽混闹了半夜,声音却很低,好像怕人听见,两名侍卫替换着守门。一真这次没有陪他多说话,但也没说别的什么,却在禅房里打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贾仁等人没和一真打招呼便早早出了山门,一真亦没有送。算这次,贾仁已来过三次,住了两晚,每次带的女人都面目不同,分明是叫的局子。第一次还没有这么声张,第二次好像也存了禁忌,这次却有些张狂了。唱的音量高,笑的声音也大,全无顾忌。

曾国藩至此才明白,一贯喜静的一真长老为什么急着要到五台山参加盛会了。一真长老是惹不起,只能躲呀!

贾大人天不亮就下了山。曾国藩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贾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比较清楚,随来的侍卫叫山门值事僧开门,值事僧们似乎有什么不愿,还被侍卫踢了一脚。贾大人走后,山门吱嘎嘎地重又关闭,好像听值事僧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因较远,曾国藩没有听清。

若非亲眼所见,曾国藩是绝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贾大人,竟能有此鸡鸣狗盗的勾当。但又一想,曾国藩又有些气愤:这饱读诗书的贾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些!随便到哪里苟且不好,为什么偏偏在佛门圣地呢?亵渎了神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曾国藩反过来再一想,也只有佛门圣地,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都老爷们能到寺院里来巡夜吗?他贾存道可是皇上倚重的道学先生啊,大清还要靠这样的人整肃纲纪呢!京师的欢乐场馆他岂敢去!

曾国藩离开报国寺的时候,仍对贾大人的所为好笑不止。

到翰林院销假的时候,曾国藩才从文庆的口中得知,大学士英和逝世了。英和所遗大学士一缺,由协办大学士、四川总督宝兴递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赵楫外放了广西候补道,虽是遇缺即补,但因广西太过贫穷,赵楫已痛哭几日。赵楫所遗侍讲学士一缺,由老翰林刘昆转补。刘昆原任户部郎中,也是个文名鼎盛的八股高手。刘昆所遗郎中一缺,由满人官文转补。

官文是武举出身,祖上有军功,赏三品顶戴,属大官位任小职的那种。

曾国藩销假后的第三天,道光帝扶病带着文武百官到天坛祭天祈福;第四天,便是三年一次的吏部京察。

京察,是吏部对京官的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是很严格的。凡遇京察,官员都要开出履历交到吏部,履历的后面都要附上这三年的业绩。吏部派官员对官员的业绩逐一考察后写出评语,然后再呈给皇上,皇上就召集王、大臣们开个综合会议,对这些京官的升降拿出个结果。当然,最后把关的还是道光帝。一般的京察是要忙上三十几天的,因为京察关系到官员的俸禄、养廉及升补降调,官员们是不敢怠慢的,是很看作一回事的。但历届的京察,维持原任的较多,降职的也不少,却很少有提拔的。这是老例,极少打破。

但今年的京察过后,曾国藩却由詹事府少詹事被破格升授为太常寺卿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连越两级,成了正三品大员;轿呢不仅要由蓝色换成绿色,护轿的人也可增加到两个人,而且乘轿是需要配备引路官和两名侍卫的。按大清官制,一二三品大员轿前的引路官一般由正七品官员担任,这些轿前轿后的人是不用官员自家掏腰包的,由朝廷按着品级拨给俸禄;由国库拨给俸禄,却为官员一人服务。侍卫也是带品级的侍卫,是随时侍奉在官员身边的公差。三品官和四品官尽管只差一品两级,但享受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

令百官想不到的是,曾国藩从接旨日起,除身边不得不增加两名侍卫外,轿前不仅没有引路官,扶轿的人竟也省去,连轿呢也没有换成绿色,仍乘蓝轿。

他在这一天的《过隙影》中写道:“君子慎独,亦要慎行。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

曾国藩所任的太常寺卿是唐鉴所遗的缺分。唐鉴离京后一直在告假,道光帝为了尊敬这位理学大师,缺分也就一直空着。太常寺卿出缺,照理该由光禄寺卿或太仆寺卿升补。但光禄寺卿是福郡王举荐的人,而太仆寺卿又因文庙一案挨了个小处分,两个人都在道光帝的心里被打了个叉。

但曾国藩的升迁之快仍然超乎常人所料。连见多识广的穆彰阿都在私下感叹:“吾座下弟子万千,无有超过曾涤生左右者!”

曾国藩一跃成为湖南籍京官之首,呈奏递折也无须假上司之手,他已经有了单衔奏事的资格。依惯例,曾国藩又入宫具折谢恩。道光帝强打着精神,对他一番勉励。

从宫里出来,太常寺迎驾的官员已在宫外等候多时了。

到了太常寺,官员们全具了手本来见,曾国藩也只得和每位属员都谈上几句话,简单问了问公事,以示到任。

其实,太常寺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时执掌礼仪,同时兼管备办祭器的,是礼部直属的一个独立部门。嘉庆以前,太常寺卿一直是满、蒙人的专缺,是不准汉人担任的,道光朝才有所改变。太常寺卿原本就不是繁差,更无多少公事可办,除非年下或遇有皇家大婚才狠忙几天。太常寺的官员,一年倒有八个月只是读书写字而已。太常寺虽也算做衙门,但却是京城最养人的衙门。正所谓“要想胖进太常”。

到任的第一天,曾国藩只能做做样子而已。詹事府的差事他还要交接一下,文庆那里,他也要去拜一拜,还有穆中堂、潘中堂以及几位协揆(指协办大学士)那里,他都要拜到。长沙会馆已发了帖子,湖南籍的京官们凑了份子在会馆给他摆的鱼翅席,他也得去应酬一下。

太常寺除告假的官员外,几乎都和新来的上司见了面。曾国藩决定先回詹事府把少詹事的差使向文庆交割一下。

正准备动身,都察院迎驾的官员恰巧到了。

曾国藩的轿子只好去了都察院。他深为自己因忙乱竟忘了还兼署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头衔而懊悔不已。

照理,曾国藩应该先到都察院拜见左都御史及六科掌印给事中并和御史们见面,然后才能回本任太常寺。按大清官署排列,都察院是高于太常寺的。

所以,曾国藩一进都察院,先向左都御史劳仁劳总宪连连告罪。

劳仁好像忘了大清的体制,不仅没有丝毫怪罪,还对曾国藩倍加勉励了一番,又盛情邀请曾国藩去家里吃酒。劳总宪这天说的话句句都跟真的一样。

曾国藩知道劳仁回到家里是一刻也离不开烟的,就一笑置之。

从劳总宪的办事房出来,曾国藩又赶到赏二品顶戴,时任上书房师傅,也是刚刚升署副都御史的杜受田的房里请安告罪,虚与应酬一番。杜受田虽也是署任,但因兼着上书房师傅的缺,又有一把年纪,在都察院也有一个单独的办事房。

出人意料的是,杜受田却板起脸孔把曾国藩从头训斥到脚。杜受田是二品顶戴,又是四皇子奕与六皇子奕的六大师傅之一。上书房师傅虽非高官大吏,但恩宠也有,从都察院单给他设了一间办事房这点上就可看出。

曾国藩知道杜受田顶子正红,本是要请安以后就退出的,哪知杜大人却板起脸孔叫住了他。“曾大人,你且慢走,本官有几句话要说。”杜受田冷着一张长脸一字一顿道,“四品京官礼制是可以将就的。但三品大员,衣着是断断马虎不得的!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着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老弟素有清名,前途正好,望好自为之。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几句不软不硬的话,直把那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辩又辩不得,讲又讲不明白,只能低着头诺诺连声,一口一个“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

出来以后,值事官又引着曾国藩来到办事房,这里就是兼署的在京左右副都御史们轮流来办公的地方。上书房师傅杜受田除外。

值事官指着一张红木桌子和凳子道:“这是下官们为大人预备的,请大人坐一坐,看合不合适。如不中用,下官再置办。”

曾国藩在凳子上略坐了坐,口里说声“好”,值事官就乐呵呵地拿过一张轮流办事的表格过来,请曾国藩过目。

曾国藩接过来,发现是一张早就制好了的左副都御史以上官员带队巡夜的表格。由六科掌印给事中排就。曾国藩见自己排在十二日的格里,就放下了,心里却记住了这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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