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京师无风,万里无云,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天气。

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一身商人打扮,带着四个随从,都是短打扮的那种,优哉游哉地踱进城东的一家百货商号。见有生意,老掌柜急忙从柜台里迎将出来,两手一抱拳,熟人般说:“爷,您老可有一段时间没来敝号了。最近都拿的哪家货?”又回头喊伙计:“爷来了还不泡茶!这样慢待爷,生意还咋做!”

老者先在这家商号的货架上环视了一周,眼光便定在汉白玉上,于是静静地问:“这可是正宗云南汉白玉?多少钱一方?”

老掌柜忙伸手去拂汉白玉上的灰,道:“您老看这纹路,这可不是一般的货,是正宗的云南货!全京城找不出二样这般好的货。您老要它,敝号正常的卖价是二百二十两银子不讲价的,您老是熟客,就按二百一方算吧,我赔在朋友的身上,值!”

老者不言语,只管用眼睛瞧那汉白玉。

“一百八十两?”老掌柜自己降价。

老者仍不语。

“一百五十两!再不能少了!”老掌柜咬了咬牙,随后又补充道,“上次翰林院修文庙,用的就是敝号的汉白玉哟。小老儿敢说,质量能超过敝号的没有,满京城您打听,谁不知道咱的货是最好的!您老还不信?”

老掌柜退回到柜台里,丧气地呷了一口茶,再不言语。

老者一言不发地走出商号,又前呼后拥地向另一家商号走去。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当今天子道光帝。而那四名跟班,其中一位就是长顺。道光帝念他功夫好,尽管分在奕身边使用,但应急的时候,还是要传他过来。

又过了十几日,曾国藩的身子因为染了秋气,皮癣又有发作,病到在公事房不能久坐的程度,已是很严重的了。于是就依老例,向侍读学士赵楫请假,想在家里躺几天。

那赵楫一听这话,顿时便把眼睛睁圆开来,申斥道:“曾国藩,你才被降职几日就要请假?你这样子分明是瞧本官不起!你请假,本官不准,你找文大人好了!文大人昨日与本官打麻雀的时候,还一再夸奖你是大清官员的榜样呢,怎么不禁夸呢?”

曾国藩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顿抢白,口里连说了几个“大人教训的是”,便怏怏地退出来,不知如何是好。

赵楫也是汉官,进身比曾国藩早一年,就因为老父亲进京曾国藩没有到场,四川乡试偏偏又做了曾国藩的副主考,一直耿耿于怀。人前人后,没少讲“曾国藩是靠着穆中堂的柱子爬上来的,曾国藩就是一条满人贵族的狗”这样的话。为避嫌,不是穆彰阿着人来请,曾国藩都不大敢登穆府的大门了。所以,曾国藩降职以来,一有机会,他就要训斥几句。黄子寿、梅曾亮几次要同赵楫理论,都被曾国藩拦住了。文庆是赏识曾国藩的,见赵楫处处压制曾国藩,几次想说上几句公道话,后见曾国藩没事人一般,加之曾、赵同为汉人,自己一个满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也就把这念头丢开了。

赵楫依然我行我素,专和曾国藩作对,和其他官员倒蛮处得来。

曾国藩请假不成,只好硬咬着牙回到公事房,却突然发现案上摆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吏部咨文:

“奉圣谕,据都察院左都御史劳仁奏称:工部侍郎匡正,利用文庙修缮一节,大肆侵吞库银。经查实,着即刻革去匡正工部侍郎职分,降三级调奉天府使用。所吞库银,悉数归还,财产抄一半入库,罚薪三年。又谕: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对匡正侵吞库银一事隐匿不报,着由吏部斥责,并停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曾国藩读完这份咨文,病痛顿时减退。

转日,又一份吏部咨文下到各部院:“奉圣谕,据前工部侍郎匡正奏称: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办事糊涂云云。经查实,实系妄奏。着即日起,曾国藩开脱所有处分,升授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

曾国藩立时成了正四品京官,成了侍读学士赵楫的顶头上司。

当日午后,翰林院四品以下官员都来叩见,独赵楫请假。

曾国藩告假一月,住进了报国寺。

按大清官制,大理寺少卿可以配侍卫,翰林院专拨了一名侍卫侍候在曾国藩左右。报国寺因为地处京师,每年都有大批的官员来此小住休养,闲房子有的是。小和尚是识得曾国藩的,选了个干净的房子开了锁,跟来的侍卫就打扫房子往里搬行李。

曾国藩略歇了歇,就让小和尚前面引路去会方丈。

方丈此时正和人谈得火热,曾国藩路过窗下时,觉着屋里客人的笑声有些耳熟,及至走到屋里和方丈打问讯时,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你道这和方丈谈得火热的人是谁?就是他的乡试同年,湖南湘阴举子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小曾国藩一岁,平生最喜的是与读书人谈论兵书战策。一部《三国》被他读到滚瓜烂熟,诸葛孔明的一部《将苑》,更让他如醉如痴,随你点出哪章哪节,都能对答如流,仿佛自己作的一般。湖南举子见他爱读兵书胜过八股,就戏称他为“今亮”,他也就真把“今亮”做了自己的号,专找制印名家刻了一方印,为人题匾作联时都要盖上“今亮”的印记,自称当今诸葛亮也。

曾国藩一见左宗棠,先大喝一声:“好你个左季高!”然后才道:“几时到的?”

左宗棠也不施礼,就大着嗓门道:“涤生,伯父、伯母可好?我是要学你参加明年会试的,给祖宗挣个大功名。哪知一进这皇城,又是头晕又是发烧,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去府上呢?只能先来老神仙处逍遥几日,然后再去请教三五股。哎!涤生啊,我一进京就在客栈里知晓你已由四品官降为七品官,究竟是为哪般事体?我看这大清的皇上也实在够难侍候的了,何必非吃这碗饭不可呢?倒不如你开缺,我也不考这三五股了,我们兄弟合开个书院,你专讲三五股,我专讲兵书战策,岂不是好?”

“阿弥陀佛!”一真长老笑着打断左宗棠的话,“曾大人进到禅房,前后只说了两句话,可左孝廉,却已经一口气说了几十句了。刚才听季高说大人被降了职,该不是与人有了什么过节了吧?大人才高,我三湘的子弟,以后还要靠大人提携呢。左三官人,老衲说的可是实情?”

左宗棠不服道:“太平盛世自然是涤生的天地,要是赶上烽火连三月,哼!可就说不准谁是人杰了!涤生,季高不是戏言吧?”

“当然!”曾国藩笑道,“左老三乃我三湘中出了名的诸葛孔明,怕将来连在下也要投到麾下吃口饭哩!”

三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左孔明竟然这老脸硬不肯红一下。

当夜,一真长老在禅房摆了桌制作精细的素席。三个人又畅谈了半夜。第二天,曾国藩让一真长老给换了间大一点的房子,他和左宗棠住在一起,饮食、起居、谈话,果然方便了许多。

左宗棠原本就不是个拘谨的人,鱼也吃得,肉也吃得,素豆腐也吃得。曾国藩为了款待今亮,每日三餐都要打发跟来的差官进城买一些新鲜的鱼、新杀的猪羊肉,偷偷在房里背着一真长老煮了给左宗棠吃。一真心知肚明,也不说破。

左宗棠每日和曾国藩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兵书战策,空闲下来,便到寺院的一棵老松下去舞一回剑,说是太极剑法,是张三丰开创的。曾国藩知道这左老三于武学是一窍不通的,就跟着去看了一次,却哪里是什么张三丰剑法,倒像是左三丰的套路,也就笑了一笑,再不去看了。

一次,左宗棠也弄了篇八股文章请曾国藩评点。曾国藩细细看了一遍,文理倒是通的,却和八股的体例不大相合。八股是代圣人立言的,左宗棠这篇却是代他自己立言:先说科举原本是为了选拔人才,拘于一种文体,优秀人才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论说得相当刻薄,最后的结论是“八股误国”。

曾国藩把笔饱蘸了墨,很想写上几句杀杀这左大狂人的傲气,却又无从评起,最后还是放下笔,不着一字。

但曾国藩已知道,明年的会试,这左今亮是无望登榜的了。想他之所学,天文地理,说得透彻,兵书战策,论得精辟,这样的一个全才,偏偏不能把八股文字弄到滚瓜烂熟;已经连续进京三次会试,均名落孙山,牢骚于是也就越发地盛。

这次进京,左宗棠发誓似地对曾国藩发牢骚,如果明年再超不过孙山,他这一生是再不会进京会什么试了,也就绝了入仕的念头。

曾国藩对今亮的话不置一词,但心里是非常地清楚:左老三靠科举入仕,今生怕是无望了。却又不好说出。想起在长沙岳麓书院的时候,曾国藩与左宗棠的意见也常常相左;曾国藩的少言寡语与木讷倒常使气盛的左宗棠多数的时候无法嚣张,竟致常常理亏。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于是处得较融洽。其他举子则对老左的狂态不屑一顾,有人干脆叫他左疯子。

湖南学政刘向基曾评论曾国藩说:“曾涤生能容得左宗棠,必是三湘数一数二的人物!”

其实,时人还是不了解左宗棠。左宗棠是一个天底下心胸最为豁达之人,敢说敢做,再光明不过。曾国藩心里清楚,择友乃人生第一要义。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贤否,不可不慎也。

曾国藩点翰林前,左宗棠最喜欢冲曾国藩发牢骚,评点曾国藩做事的是是非非。

外界总认为左宗棠瞧不起曾国藩。这一点只有左宗棠自己知道,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曾国藩点翰林后,很多同窗都在左宗棠的面前提起来,为的是羞臊左老三。左宗棠却丝毫没有羞赧之色,反道:“曾涤生这个人,任何事情都弄不明白,独八股文写得好,八股写得好自然就能点翰林。但点了翰林就是出息吗?”

别人驳他:“照左孝廉讲,点了翰林尚不算出息,成天发牢骚的人算出息了?”

左宗棠愣了半晌,脸才忽然一红道:“竖子不足与论,只有涤生才和我谈得来。”

那人却不依不饶:“孝廉和曾翰林谈得来,曾翰林以后却没时间听孝廉高论了;点了翰林就要做官,做官的人忙得很哩!”

这也是左宗棠一次又一次进京会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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