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府的单独一间房里,一下子便挂上三个诰命轴子,这间屋子于是也就成了下人们的禁地。两封报喜的家信,也于午后分别发往荷叶塘与衡州府。

当晚,曾府的祭祀堂里香烟缭绕,曾麟书领着在京的一家大小祭奠完上苍又祭奠起祖宗,祭奠完祖宗又反过来祈祷上苍。一连忙活了十几天,曾府才渐渐安静。

但曾麟书却安静不下来,他还有个心愿未了,想去天下读书人个个倾慕的翰林院看一看。曾麟书也是个读书人,尽管他已知凭自己的才能不要说与进士无缘,怕连举人也是捞不到了,可他特别想去看看翰林院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就算没白活这一回。倘若以后继续坐馆,也能增加些资本。当然,这后一点,是他自己的小秘密。

憋了几天,他实在憋不住了,这才在一天饭后和曾国藩闲拉时,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他以为只要自己把想法一说,不要说翰林院,就是军机房,儿子也能让自己去呢;说不定儿子一高兴,还能把他领到万岁爷的跟前呢!儿子不是经常见皇上吗?儿子可是堂堂的四品官哪!四品官是比县太爷大好几品的官,还有做不到的事吗?

曾国藩却猛地打了个愣怔,没想到父亲读书读到了这种无知的程度!按大清律例,不要说官员的亲戚不准进办事房,就是皇妃想见亲爹,也得万岁爷下旨才可以召见。父亲怎么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呢,要知道,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办事房犯的可是杀头之罪啊!

曾国藩当着两个弟弟的面,扑通跪倒在地,道:“父亲大人所请,有违大清律例,儿子不敢答应,请父亲大人宽恕。”说毕便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曾国潢、曾国华赶忙扶起大哥。

曾麟书万没想到儿子的一句“有违律例”便把自己的这个小小愿望回绝得干干净净。他满脸通红,一时有些下不了台。

他叫着曾国藩的乳名道:“宽一,你爹尽管没有功名,可好歹也算个读书人。你爹无非是想借着你的名号到翰林院看一眼,也算对得起‘读书人’三个字。咳!你又何必如此呢。”说毕,重重地叹了口气。

国潢这时劝道:“爹,按大清律例,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翰林院,是要杀头的呀!这事谁敢办哪?您老就别难为大哥了。”

曾麟书道:“爹何曾不知道这些!不懂大清律例,爹能中秀才吗?可你大哥是堂堂的四品大员哪!四品官员比县太爷大好几级,就全湖南来说,也没有多少啊!四品京官的爹,何况还封赠了三品中宪大夫,连想看看翰林院究竟是个什么样儿,还不行吗?”

曾国藩再次跪在地上:“爹,您老就用家法惩罚不孝儿男吧!就算您杀了我,这件事我也绝难从命!父命不可违,君命更不可违呀!”

国潢、国华赶忙再次过来扶大哥,哪知曾国藩下定决心,坚决不起来。曾麟书无奈,只好道:“宽一,你起来吧,爹不去翰林院了。细想想,你现在做着翰林院的官儿,爹看不看那翰林院,也没有什么要紧!”说完,含着两泡眼泪,背起手,踱进自己的卧房去了。

曾国藩这才冲着爹的背影磕了个响头,爬了起来。

这一天,曾国藩正巧值夜班,陈公源同江忠源两个人乘着两顶小轿来曾府看望曾麟书。

谈了一阵饮食起居,曾麟书忽然问陈公源:“陈翰林,翰林院是好大的一个院落吧?有没有湖南长沙的贡院大?”

陈公源一抱拳答:“回曾老爷的话,翰林院何止比长沙贡院大!长沙贡院只是个乡试考点,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可是堂堂的二品京官,品级相当于湖南的巡抚呢!怎么能比!”

“哎呀,那么大!”曾麟书吧吧嘴,“怪不得读书人都想挣翰林!”忽然又苦笑了一声:“今生做不成翰林,能看一眼翰林院,也就知足了!唉!”

江忠源这时道:“曾老爷,您就让曾翰林带着您走一趟翰林院不就全知道了?”

陈公源急忙用脚踢了一下江忠源,江忠源这才猛然醒悟,想起大清律例来,就急忙补充一句:“其实,那翰林院也是徒有虚名而已。就算点了翰林,不也有做一辈子候补知县的?穷得什么似的!”曾麟书仍在愣愣地发呆。

告辞出来,陈公源仍在埋怨江忠源:“曾老爷读了大半辈子的书,举人也不曾中一个,有进翰林院看一遭儿的念头自然难免。可这有违大清律例的事,涤生怎么能做呢?曾老爷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勾起痰症,又如何向涤生交代!涤生几年如一日,不要说越制,就是错话又何曾说过一句?”

江忠源临上轿却道:“我们何不背着曾大人,为曾老爷子了了这一桩心愿?也算是替涤生尽孝了,可不是好!”

陈公源大惊:“快闭上大鸟嘴!这等杀头的勾当,如何能做!”

江忠源坐进轿里道:“让忠源想想办法……”随即用脚跺跺踏板:“起轿,回贝勒府。”

这一天早起,曾国藩照例先到父亲房里请安。这是曾国藩定的规矩,自己起床后,须先到父亲房里请安,请安后便洗漱,然后才能开饭。饭后的一段时间,曾国藩还能替门生们看上一篇文章,之后,才起轿去翰林院办事。尽管这样,他每日仍能保证第一个跨进詹事府的门槛,值事官把茶给他冲上之后,他喝上一会儿,其他官员才开始陆陆续续地进来。

早起床是曾家传了几世的家规,曾国藩在京里这几年一直保持着这传统。平时,他先在父亲卧室门外问上一声:“爹可曾起床?”如果里面说一声:“进来吧。”他就推门走进去接着问一句:“晚上睡得可好?”等曾麟书回答“好”的时候,周升这时已把净面水端过来了,于是就净面漱口吃早饭。

今天却很奇怪。曾国藩在门外连问了两声:“爹可曾起床?”里面都没有回声,曾国藩的心怦地一跳,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爹的气疼病犯了?莫不是爹真生自己的气了?

“爷!”周升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曾国藩的身后,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

“老爷呢?”他急忙问周升。

周升说:“回爷的话,天没亮陈翰林和江孝廉就用轿子把老爷抬走了,说好早饭前就回来的。小的一直在门外张望,就忘了跟爷说了。”

“陈翰林和江孝廉没说让老爷去干什么吗?”曾国藩疑惑地问。

周升摇摇头,道:“这个不曾说,小的也没敢问,想那陈翰林和江孝廉除了请老爷吃酒还能干啥呢?”

主仆两人正一问一答地说话,曾麟书却笑眯眯地推门走了进来。曾国藩急忙垂手问安,周升则慌乱地去厨下为老爷打净面水。

用早饭的时候,曾麟书仍是满面春风,搞得曾国藩愈发纳闷。从公事房下来,曾国藩没有回府,径直去了陈公源的府邸。一落轿,陈公源好像预先知道什么似的已早早迎了出来。陈公源拉着曾国藩的手,两个人走进陈府客厅。

没待曾国藩发问,陈公源已先说话:“涤生,关于老爷早上出门的事,你可别问在下,我可没恁大的胆量,端底尽在岷樵那里。”

曾国藩笑道:“我也不打你板子,你只实话实说,既不是吃酒,一大早把老爷哄出去干什么去了?你以为是在湖南哪?”

“你别管干什么,我先问你,老爷子回去高兴不高兴呢?”

“这正是在下纳闷的地方。该不是带老爷逛翰林院了吧?”

陈公源终于笑起来:“不愧是穆中堂的门生,真是一猜就中!”

原来,江忠源回到贝勒府后,当晚就找小贝子,说:“乡下来了个亲戚,老举人,进京参加明年的大考,想进翰林院看一看,可又知道这是有违大清律例的勾当,整日在会馆叹气不止,为师替他着急,可又帮不上忙,这要急出病来,为师如何对得起他的亲人呢?”

小贝子想都没想就把管家叫了进来,吩咐道:“拿我的名刺去找翰林院侍卫福统领,就说咱家有个亲戚想到翰林院里逛一逛,让他给安排个时间。”

管家答应一声“嗻”,拿着名刺走出去,午饭前回来禀告,说:“福统领让咱家明天上午翰林们办公事前把亲戚送过去。咱家亲戚逛完逛够,他再给送出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江忠源一听这话,兴冲冲地急忙去找陈公源。曾麟书的心愿终于了结。

从陈公源一开始讲述这过程,曾国藩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陈公源讲完了,汗水已把曾国藩的官服打湿了。他既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安。感动的是,江、陈二位老友总算为自己了了一桩心事;不安的是,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如何得了!

曾国藩皱起眉头说:“忠源真太糊涂了,一旦被外人知道实情,我们还想有吃饭的家伙吗?找个时间把他约出来,看我怎么训他!”

陈公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涤生啊,你干吗非要把‘谢’说成‘训’呢,好好地谢他到你这里就变成狠狠地训他了!”

曾国藩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心里很清楚,大清的许多律例都是针对汉人而言的,对一些王爷、贝勒、满大学士来说,形同虚设。就是追究起来,处罚也轻了许多,有的几乎就成了象征性的。

曾国藩回来以后,见曾麟书仍是笑眯眯地在天井走来走去。李鸿章、郭嵩焘一班举人围了一圈儿,分明是在听他讲述翰林院里面的情景。见曾国藩落轿,曾麟书急忙打住话头,举子们赶忙抢上前去搀扶。

曾国藩下轿后先给爹请了个安,也不说破,径直进了书房。

这时的曾府管家,由唐鉴从家乡介绍来的唐轩任着。这之前,户部尚书祁寯藻曾为曾国藩推荐了一个管家,是祁府九姨太的师兄。因这九姨太出身戏家,京戏唱得好,腰也细,瘦刀条脸,又会哄人,祁大人很是宠爱这小老婆。听说曾府缺管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小老婆的师兄荐了来。偏偏这小白脸除了唱得几口好戏,脑筋是再糊涂不过的了,虽然也记得账,却丢三落四,根本就不是当管家的料。后来曾国藩在同僚中一打听,却原来是个戏子。曾国藩平生最忌讳的就是跟戏子打交道,在京师这几年,除了万不得已,他是绝少涉足戏园的。所以一回到府里,马上找个理由把戏子辞了去。为此事,祁府九姨太和祁大司徒有几天不曾说话。这分明已经说明两个人有私情了,但祁寯藻却浑然不觉,一直认为是曾国藩瞧他不起;尽管每天上朝的时候仍然和从前一样打招呼,但那仇恨是埋在心里头了。

唐轩算盘打得好,脾气却犟得不行,曾给几位大人当过管家理过账,因一丝不苟,很难和底下人处得来,因其在家中排行第四,人家都叫他“唐四犟眼子”。

唐轩到曾府的当晚,就把账全部摆出来,一笔一笔地重新记过,直忙到半夜,水也不曾喝上一口。第二天,当把账本再摆到曾国藩面前时,已经分门别类,再清楚不过了。曾国藩夸奖了两句,自此以后便把家中的一切都交给唐轩料理。

不久,郭嵩焘的家小也搬来京城住,曾国藩帮他单赁了房子。郭嵩焘自此以后就不在曾家吃住了,但文章还要拿给曾国藩批改。又过了一日,曾国藩的老泰山欧阳小岑,也来到京城看闺女。

曾麟书一见亲家公,好似凭空掉下个大元宝,又是领亲家公看戏,又是逼着欧阳小岑到琉璃厂附近的古玩店观赏字画,买了好多破铜烂铁,兴奋得不得了。

听说曾大人的老泰山来了,一些官员们也都赶来看望,无非借这个由头和曾国藩拉关系、套近乎。曾府又是几天的热闹。

曾国藩早就和唐轩打了招呼,无论谁来看望,绝对不准收礼的,凡来的官员都是一杯清茶喝完便送客。曾府的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弄得官员大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大家一致认为,曾涤生是在玩深沉。一个四品官,有什么了不起!

曾府门前渐渐冷清,车轿日少,曾家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生活。然而,这种平静的生活维持不到半年,便被接着发生的一起轰动全国的文字案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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