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笑了笑:“方伯大人,这案子可就奇了。夷人既未在简阳府登记备案,简阳府自然无从找起,而夷人又咬定这三个人是在简阳失踪的,仅凭他们一面之词?总得找出证据吧?”黄忠道:“听夷人讲,他们三个人是给胡家送货的,去了就再没回来,所以就咬定是失踪在简阳境内了。真假哪个能分辨得清?”

当时办理夷案,各地衙门大多采用这种拖的手段来对付洋人,因为大家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法。这种方法在康、雍、乾时还比较有效,但随着夷人武装的进入,这种方法就不再有效。

张殿元的一番奉承话,说得长顺哈哈大笑起来。曾国藩道:“看张大人的气色,好像夷案处理得还顺手?”张殿元的神色立时严肃起来,他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说:“下官把二位请来,就是还要请教。胡家在简阳的烟馆、银庄本府已经查封了,但胡家一口咬定,近两个月来根本没见什么英吉利人。案子卡在这里,弄得本府骑虎难下。按察使衙门天天行文讨要结果,胡家的家小是天天来衙门要人。英吉利的咨文,按察使衙门已转过来几份,口气确是硬得吓人,还给按察使衙门限定了时间,超出时间找不到人,他们不仅要进京告御状,还要派火炮队进川,说是维护英吉利商人的利益。本府想,实在挨不过去,就把尸体亮出来……总得有个结局吧?”

曾国藩起程那天,宝兴的起花珊瑚顶戴特别耀眼,而老黄忠的精气神却不足。因为简阳夷案没有了结,夷人追得紧,追得黄忠没情没绪。

长顺则高兴地举着酒杯道:“府台大人如此高抬本人,在下这里先干为敬!”一仰脖,一碗酒便灌进肚子里。张殿元看得目瞪口呆,他边给长顺斟酒边道:“长侍卫如此豪饮,真让本府大开眼界!看长侍卫的海量,便可知长侍卫的前程不可估量啊。”

四川总督宝兴,特意在头天即把川中举子集起的程仪分发给副主考赵楫及考官等人,这些,曾国藩并不知道。宝兴又专拨亲兵三十六名,特委了一名把总负责,押了十车货物,当然是独轮小车,车上满载着四川的土特产,随曾国藩一起进京。这些东西是分发给皇亲贵族大学士尚书们的。宝兴又修书若干封,交把总封好。送给曾国藩与穆彰阿的礼物却是与众不同:用两个三尺见方的木箱盛着,压在车子的最底部,只有带兵把总一人知道,曾国藩、赵楫等人都被蒙在鼓里。宝兴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

老朽七十整,梦举四十年。

只因无银两,场场榜外边。

经纶空满腹,愧对孔圣贤。

今日又下场,不期竟欢颜。

“咳!”黄忠长叹一口气,“凡牵扯到夷人的事情,宝制军向来是不问不管的。当天本司就派人将英吉利耶候德德的文书转交给总督衙门了,夷案谁敢轻易接手啊!哪知没过一个时辰,宝制军就着人给送了回来,让本司全权处理。”说着,黄忠忽然把声音压低道:“曾翰林,你我同为汉人,实不相瞒,本部院头上的二品顶戴,早晚要断送在宝兴那厮手里。夷案最难办,办得好,上头说是宝兴的功劳,办砸了,问罪的可就是本人了!林则徐多大的前程,还不是因为夷案,一句话就断送了!”黄忠说的话虽带了三分酒意,但也确是实情。

曾国藩对黄忠既感不平,又同情。望着黄忠胸前飘着的那一大把花白胡须,他忽然想到自己在京里的处境,自己比眼前的这位又能强到哪里呢?尽管他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从五品官员,可在京师,地位连王府里的奴才都比不上啊!想到这里,曾国藩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酒过三巡之后,黄忠忽然放下酒杯道:“曾翰林,你知道吗?简阳出大事了!本司这二品顶戴怕是戴不长了!”

三场考试一过,曾国藩马上便进入阅卷阶段。

尽管当时其他省份也都是大权掌握在满人手里,但都还能走走过场,给予汉人相当的尊重。宝兴则表现得相当赤裸。他常讲的一句话是:“大清的天下就是满人说了算,汉人算个鸟!”他对曾国藩的敬重完全来自于手握重权的穆彰阿。没有穆彰阿的面子,别说曾国藩只是个从五品的中层官员,就算正一品的汉人大学士来蜀中主持乡试,他宝制军也不会给这么大场面的,顶多把布、按二司亮出来应付一下也就够了。

黄忠一下子睁大眼睛:“这顿酒总算没白喝!翰林公啊,本司叨扰了你大半夜,你可不要骂本司糊涂哟!告辞了。”说毕,便踉踉跄跄地抢出门去,亲兵一把扶住,这才东倒西歪地去了。望着黄忠那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声长叹:“夷人早晚要给大清带来祸害啊!”

曾国藩急忙放下汤匙问:“方伯大人,下官路过简阳,那里太平宁日,没发现什么事啊?”

曾国藩望了望那碗飘着辣子的莲子汤,无可奈何地把碗往外推了推,道:“告诉厨下,给下官沏壶茶吧。”张殿元以为曾国藩渴了,便急忙吩咐下去。

进了张府,一桌蛮说得过去的酒席已摆放停当。张殿元把曾国藩按在上首,把长顺按在二首,自己在下首打横作陪。张殿元先让厨子给曾国藩上了一碗清笋莲子汤,却是放了辣子的,他和长顺则每人面前斟了一大碗酒。

当时,外面听榜的人已是人山人海。有应考的士子亲自来这里候着的,有雇了专人在这里守候而本人在会馆听消息的。赵楫唱名,张也品填榜,曾国藩监榜。

曾国藩道:“大人何不责成简阳办理这个案子?夷人在简阳失踪,简阳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下官说的可对?”

张殿元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就照二位大人的话做,拖,一直拖下去,简阳既没见着夷人,也未发现夷尸!胡家已经抄没的钱财决不能发还!”

黄忠道:“就是昨天,英吉利总商行的代办耶候德德咨文本司,说三个英吉利茶叶商人,在简阳失踪,声称这三位商人很可能被乱民劫杀,如果本司不尽快把凶手缉拿,把尸体交还,耶候德德就要进京告御状,找万岁爷打官司,这怎么得了!”说着,黄忠的额头冒出汗珠。

而到写榜的时候,地方官员就可以参加了,执笔非既是两榜出身又名望高的人不可,以示隆重。

穆彰阿在给宝兴的信中,特别强调“曾国藩虽出身农家,操守却是古今第一人”。

这次考试,共取举人六十二名,副榜十二名。填五魁①的时候,外面忽然一片声地喊:“制军大人来了!制军大人来了!”张也品正写得手顺,一听这话,也只好放下笔。

黄忠也是两榜出身,做了十年翰林院编修,才外放四川补过两任知府,如今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才熬到藩台的位置。但黄忠这藩台却当得有名无实,除了每日在公文上盖个印签个字外,竟没有几件事能做。四川无论什么事体,都是宝兴一人掌握,包括外放一名知县,没有宝兴点头,黄忠就放不成。

开科取士是关乎国家兴衰的大事,朝廷相当重视。

张也品道:“这五魁,是专等制军大人来填的,赶巧大人来了。若大人不来,下官正要着人去请呢!”宝兴哈哈大笑:“快不要抬举本部堂。本部堂仍一介武夫,是填不来五魁的,传扬出去,不笑掉人大牙才怪!”

曾国藩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制军大人学贯古今,当朝没有几个能比得过。这五魁,非大人填而不能完满!下官代表新科五魁,谢大人了!”宝兴还要谦让,张也品已飞快地拿笔递过来,道:“请制军大人执笔吧,快不要让新科五魁等得心焦了。”

曾国藩佩服地望了长顺一眼说:“长侍卫概括得好,也对夷人看得较透。英吉利人也好,倭寇也好,都是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人,伎俩也就是长侍卫说的那几种。只要别让他抓住证据,就能一直拖下去。虽然胡家也不能就此罢休。下官思虑了许久,这烟土对我大清国危害太大,长此以往,势必酿成祸乱。尽管林公则徐因禁烟而获罪,但烟禁并未开,私贩鸦片还是犯法的,必须禁止。你放过胡家,英吉利的鸦片在简阳就还有市场。只要鸦片在简阳,简阳还想太平吗?”

曾国藩坚信,只要张知府按他说的这么做,肯定能把夷人拖垮,简阳也会从此太平无事。有时候,拖也是一种办事方法。

宝兴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急忙依次见礼。宝兴笑着问道:“快填全了吧?”张也品道:“就剩五魁了。”宝兴边坐边说:“那快填哪,天都快亮了。本部堂还等着喝庆功酒呢!”

这位因无银两打点、四十年被冷落在榜外边的人就是这次的解元宋文观,一位治学严谨、为人正直的七十岁的老学究。老人家此次参加乡试,如果不是曾国藩的冰水送得及时,不要说中不了解元,恐怕连命都丢了。该举子后来做过一任县令,转年即累死于任所,却无怨无悔。宋文观不仅官声不错,他的故事还被民间艺人编成弹词在各地传唱,美名远扬。

宝兴不想被曾国藩当众出丑,说穿了就是不想和曾国藩闹隔阂。他宝兴是穆党,曾国藩作为穆中堂的座下弟子,自然也是穆党。宝兴是这么想的。

张学台见总督和藩台都没有在场,便慨然应诺。

出成都没几日就到了简阳,简阳知府张殿元带各县正堂已早早地在城门口跪接。曾国藩等人当晚宿在简阳。张殿元当晚把曾国藩和长顺请到私邸,称有一元代斗方求曾翰林给看一下是不是上品。曾国藩和长顺对望了一下,三个人就一起走出驿站。

宝兴这才提起袖子持笔填榜。

曾国藩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断然道:“英吉利商人的尸体万万不能亮出来!不仅不能亮出来,还要深埋、保密。”

待茶水端上来后,张殿元先给曾国藩斟了一杯,然后便端起酒杯道:“本府先祝二位大人顺利回京。”曾国藩礼节性地端起茶杯碰了碰嘴唇。

长顺也道:“曾大人的话有道理。卑职常听肃大人讲,夷人近几年与我大清打交道,用得无非是讹、吓、蒙、骗四字。先讹人,讹人不成再用大话吓你,一见吓你不住,就开始用一些你弄不明白的事情蒙你,然后再骗你。曾大人,可是这样?”

此次四川乡试的填榜人,大家公推既是两榜出身又时任四川学政的张也品张学台执笔。

在成都又耽搁了几天,曾国藩这才同赵楫、长顺等人起程回京。

黄忠摇头苦笑一声:“刚刚收到简阳府回文,夷人既未在简阳府衙门备案,简阳府也未发现夷人的尸体。翰林公你说,这样的案子让本司如何办哪?总不能就这样拿简阳府顶罪吧?”

乡试阅卷是最累人的工程。为公正起见,地方大小官员一律不得参与。阅卷一事,全由主考、副主考及考官完成。阅卷的地方更是壁垒森严,加派有三道亲兵把守。阅卷大人们的一日三餐均由外面送进,由守门的亲兵接过来,再一个一个地传递进去,封闭到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阅卷期间,阅卷官员们既不准外出办差,也不准会客,否则惟主考大臣是问,轻者革职,重者砍头,概莫能免。

“如此看来,”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只能从简阳胡家寻找突破口了。拿掉胡家,既可堵夷人的嘴巴,又可断了夷人在简阳的财路,下官想来,该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

曾国藩看四下无人,便悄声道:“大人何不把此事上交到总督衙门去呢?”

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由曾国藩主持的这次四川乡试,蜀中士子仍赞不绝口,称这是大清开国以来四川举行的一次最公正、圣恩最大,也是录取寒士最多的一次乡试。一位年迈的老秀才甚至写了一首打油诗来歌颂这次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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