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白花花的两千两程仪,曾国藩喃喃自语:“滴水之恩涌泉报,涌泉报啊!”他摊开纸,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

不孝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并父母亲大人及叔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奉皇上圣谕,授不孝男为今岁四川乡试主考,此举不仅大出不孝男之料,也让满朝文武惊讶。大清开国至今,已历八朝,尚未有一次乡试由五品官员做正主考,而由四品官员做副主考。真不知我祖积了何等阴德,竟让不孝男承受如此浩大皇恩雨露。

典试程仪已付男手,为两千两,白花花一堆。男自蒙天恩于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始,已待京师五载,一直节衣缩食,唯恐糜银过多招致亲友怨愤,而家族上下却为此背上偌大的虚名,好似每年都能偷运一些金元宝回去藏起来,以致有恩于曾家的人都口出怨言。不孝男一直惶惶不安。不孝男决定留下四百两以作入川回京之盘费,余下一千六百两悉数由回乡省亲的长沙籍翰林院检讨张维元兄带回去。

请按此数分配:南五舅二百两,如不收,则由父亲用此银买上几亩好田转赠南五舅。五舅年已七旬,膝下之子又糊糊涂涂,近又添心口痛,晚景如此凄惨,不孝男如不抓紧报答卖牛送男进京之恩,怕要来不及了。另外再拿出二百两,由诸弟中一位买些实惠的东西分赠给邻居们,让他们也沾些天恩。请再拨出五十两专供祠上花费,以消男五年来对祖宗之大不敬。还有哪位亲友男没有想到请父亲做主办理。

愚男谨记祖父大人的教诲,抱定‘做官不做敛财之官’的宗旨,不敢妄存贪赃枉情之念,以报皇恩。不孝男在京觅得几本请帖,颇好,一并捎回,望诸弟临习时万莫弄乱。这几本前代的请帖已存世不多,至嘱。男不日即起程赴川,一路谨记我祖‘不走夜路,不独爬恶山’之遗训,总会佑我顺利入蜀的,请大人及诸弟勿念。

男谨禀

正午时分,道光派人来传他到御花园的后书房里,见面之后道光帝道:“曾国藩哪,四川乡试约定于九月中旬,你准备何时动身入蜀啊?川路崎岖,可要走些日子。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嘛。”

“回皇上的话,”曾国藩垂手低头回答,“臣想不日请旨入蜀。走山东河南,然后转湖北水路入川,一百天总能到成都。臣拟于明日同赵大人到礼部请调乡试题目,请皇上定夺。”

“嗯,”道光帝点点头,“你想得很周密。不过嘛,朕自登大位以来,还没有出过京师半步。原本一年一次的木兰秋狝,因糜银过甚,沿途扰民不安,朕都取消了。各省的吏治人和,朕只能靠想象了;和列祖列宗比起来,惭愧呀!四川是偏远的省份,同时又是大省,朝廷对那里的情况只知表不知里,对民情吏治,朕只能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折子中来了解。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露出欣喜的脸色道:“皇上英明!皇上能想到这些,肯定就已经有了相应的治理措施,臣替蜀中百姓谢过皇上!”随即跪地磕头,说道:“皇上如此英明,真乃大清苍生之福!”

道光帝判定眼前的这个汉人不是在恭维他,是在讲肺腑之言,脸上难免生出一种豪气。他沉吟片刻,才道:“曾国藩哪,起来讲话吧。”见曾国藩爬起来,接着说道:“你认为要把四川治理好,应该从何处下手啊?”

曾国藩略一思忖,道:“回皇上话,臣对下情不甚了解,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但臣以为,历朝历代,治民不如治吏,治吏是第一要务。像贞观盛世,我朝康乾盛世,无不在吏治上下工夫,成效也显著些。”

听了曾国藩的话,道光帝心下甚喜,赞许地点点头:“曾国藩,朕看你最近又长进多了。朕想让你明日就动身。关于四川乡试的考题嘛,就让赵楫一个人负责好了。朕给你配两名侍卫先行入川,怎么样啊?”

曾国藩急忙跪倒:“臣遵旨!臣不知皇上为何让臣先行入川?”

道光帝哈哈笑道:“你现在已经是五品官员了,官职不算小了。朕让你先行入川,是想让你替朕实地考察一下沿途的吏治民情。朕自登大位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早就想亲自实地考察一下。现在看来,朕的这个想法是过于天真了。这也是朕让你入蜀典试的原因。”

曾国藩一听这话呆了一呆,猛然跪伏在地,道:“臣不敢领旨!”

道光帝愣了一愣:“你怎么不领旨呢?难道要抗旨不遵?”

曾国藩道:“臣不敢。臣斗胆问皇上一句,您让臣用什么身份去四川呢?”

道光帝一笑:“这还用问,四川乡试主考官哪。你糊涂了不是!”

曾国藩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话,四川乡试主考官怎么能考察沿途的吏治民情呢?臣不过京师一从五品翰林侍讲,出京也是临时的乡试主考,名不正言不顺,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反问:“那依你的意思……”曾国藩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考察几省的民情吏治岂是小小的五品京官所能干得了的事!依臣看来,要做这样的事情,非三品以上的大员不可!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忽然笑了起来:“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只是替朕偷偷地考察一下地方上的事情,又不是去拿人,回京跟朕说说情况,这差就算交了。”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只是走一走看一看,什么都不用管,这样的话,臣就敢领旨了。”

道光帝离开龙书案,长叹一口气道:“咳!好像是这样。要真是这样,朕让肃顺随便从宫里派个人也就行了。曾国藩哪,朕可是对你寄予了好大的希望啊!你下去候旨吧。”

“谢皇上。”曾国藩站起身,慢慢地退出御书房。

曾国藩回到府邸不久,曹公公带着一名太监便走了进来。

“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曾大人接旨……”曹公公人未进门声音先到。

曾国藩和周升急忙跪倒接旨。

曹公公打开圣旨,一字一顿地念道:“内阁奉上谕: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把圣旨跪接在手,顿时感觉千钧般重。曹进喜扶起曾国藩,笑道:“曾大人,皇上让奴才转告大人,大人一路务望小心行事。曾大人,您老不要让圣上失望啊!”

曾国藩明白,道光帝是担心自己仗着圣旨沿途行不法之事,于是急忙道:“请公公转告皇上,本官谨记皇上教诲,绝不敢行不法之事。”

曹进喜这时对着身后的太监道:“三儿,给大人吧。”又对曾国藩道:“皇上特意从内务府给大人又拨了两千两银子,请大人点收一下,奴才好回去复命。大人哪,为这多拨的两千两银子,奴才也给大人说了不少好话呢!”

曾国藩急忙对周升道:“周升啊,快接过来送进内室,再拿二十两让两位公公回去喝杯茶。”

周升把银子放进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已是托了二十两银子。曹进喜假意推让了一下,才笑眯眯地把二十两银子收在怀里,说道:“曾大人一路保重。”同当值的太监推门出去了。

曹进喜知道曾国藩是清苦京官,比不得王公大臣,一分不赏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赏多赏少全不在意。这也是曹进喜区别于其他太监的地方。曾国藩和周升把两位公公送到门外上轿。

到了晚上,曾国藩秉烛拟就《补侍讲缺呈请谢恩状》,向皇上表明心志。谢恩状封缄好后,曾国藩让周升将银两打点了一下,又让他在贴身衣服里面缝上一个布兜,是专为揣圣旨的。周升乐颠颠地翻出针线包,又手忙脚乱地剪了一块花布,也不知是不是闲置的,拿针在手,仿佛拿了一个棒槌,咬牙切齿地缝了半个时辰,总算有个兜的样子。曾国藩是边看边笑。主仆二人忙到很晚才安歇。

次日一大早,整个京城尚在梦中,曾府门前的巷筒子也还有些黑暗,一名御前太监领着两个高矮不等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曾府。

曾国藩已用过早饭,周升正打开大门往外扫树叶子。无论睡多晚但必须早起,这是曾星冈给曾家大小定的规矩,几代不变。

“奴才叩见曾大人,”当值太监同着两个人和曾国藩见过礼,“这两位是皇上让肃大人派过来保护大人安全的,祝大人一路顺风。大人如无别的吩咐,奴才这就回去交差了。”

太监说完,也不等曾国藩客套,转身便走了出去。周升连太监的面容都没看清,更谈不上送。曾国藩心头一热:皇上想得太周到了!

曾国藩让周升在书房放了凳儿,重新和宫里来的两个人见礼,请教尊姓台甫。

个子高些的一边施礼一边道:“恩赏四品顶戴御前二等侍卫卑职长顺,受散秩大臣奉宸苑卿肃大人之命,特为大人伴差入蜀。”矮个子的刚要讲话,长顺却抢先一步说道:“台庄,和卑职同在御前效力,是五品顶戴三等侍卫。”

曾国藩一愣,半天做声不得。长顺口里的肃大人,便是当今郑亲王端华的弟弟肃顺。肃顺是宗室,字雨亭。于上年考封三等辅国将军,授散秩大臣、奉宸苑卿,管理紫禁城内的侍卫和紫禁城外的护军。台庄也不是寻常侍卫,他的祖上不仅得过“威猛巴图鲁”封号,还赏穿过黄马褂。以上这些,不独曾国藩知道,京师百姓也都知道。

其实,从这两个人一进来,曾国藩就发现这不是两个等闲人物。且看长顺的装束:长顺原本脸长眼大,加之年纪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却偏偏戴着顶大檐帽子,虽是短打扮下人模样,腰间竟吊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这块玉佩,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是宫内之物!手上的玉石扳指儿也奇巧得很,纹路不仅细,图画也特别清晰耀眼,决非市面之物。青衣皂裤,里面都露出雪白的衬子,要是伺候他的人少,决难这么干净利落。

台庄的年纪和长顺不相上下,虽也是青衣皂裤,但一看脑后的那条油光铮亮的辫子,不吃大鱼大肉断难长成。尤其是两个人看人的眼神,似看非看,全不管面前人的反应,说白了就是目中无人。曾国藩越想越蹊跷,这哪里是伴差保护,分明是随行监督!

曾国藩的一颗心,开始一点一点悬起来。他同时告诫自己,此行一定要锐气藏于胸,和气浮于脸,才气现于事,义气示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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