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曾国藩约了最好的几个朋友来会馆商谈赵楫这件事。他一个人不去,太显得突出;让人做了活靶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最先到的是国子监正八品学正刘传莹,随后跟进的依次是翰林院从八品典簿胡林翼、翰林院从六品修撰陈公源、翰林院正七品编修梅曾亮、邵懿辰,还有两位因吃花酒而不能到场。来的这五位除刘传莹是一榜特科出身外,其他的人都是满腹经纶的翰林公。

在会馆不像在衙门,自然随便多了。几个人让茶房添了凳子,又每人要了碗盖盖茶,便坐下来说话。曾国藩是主,自然先讲话:“各位年兄年弟,不知可曾得到赵大人的邀帖?”一听这话,刘传莹马上接口道:“国子监的人都收到了帖子,翰林院的还能落下?!”

胡林翼笑道:“赵大人的父亲到京,做下属的,就算他不发帖子,照理也是该到场的。赵大人非比其他大臣,古话讲不怕官就怕管,我等每年的考评均系他的手笔啊!”

梅曾亮转头问了曾国藩一句:“涤生,你的意思呢?”

曾国藩沉吟道:“与多疑人共事,事必不成。与好利人共事,己必受累!赵大人这次摆席,我不想去!他生性多疑,眼里又只有满人,这样的人,还是有些距离好!”

胡林翼道:“涤生啊,我等同在一个办事房里办事,你不去,别人怎么好去?去看赵楫的父亲,为的可是我们自己的前程啊!”

刘传莹这时接过话茬:“我是原本就不打算去的。我一个特科①出身的人,原本就没多大的前程,不巴结他怎的!涤生说得有道理,像赵楫这种专以巴结满人为能事的人,还是有些距离的好!”听了他的这番话,胡林翼和梅曾亮都没有言语。

陈公源这时却开了口:“要我说呀,咱们看看情况再说吧,大不了,送他五两银子又能咋的!富不了他,也穷不了我们!”

胡林翼和梅曾亮对望了一下,双双道:“我俩可得先告退了,两江会馆关门早,晚了,又得满京城找客栈了。”刘传莹与邵懿辰略停了停也告辞了,陈公源和家小单独租了民房住,晚走早走无妨,就陪曾国藩又喝了一杯茶才拱手辞去。

曾国藩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的午后,偌大的翰林院,就剩了掌院学士文庆和他两个人任值。当然,守门的侍卫照常守门,茶房也照常端茶送水,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下了差走出办事房,他和文庆打了个照面。

“下官给文大人请安。”曾国藩一边施礼问候,一边闪在一旁。

文庆却猛地立住脚,道:“怎么,赵大人的父亲进京你不知道吗?”曾国藩忙躬身回答:“下官知道。”

文庆用眼上下望了望他,脸一沉,没再言语,背起手就走了。

曾国藩好生奇怪,心道:“看这样子文庆是给翰林院全员放了假,但他本人为什么没去赴席呢?……大概像他这种级别的满贵高官是不屑看什么赵令尊的;侍卫们也没有去,茶房也没去,这些人大概自己也知道,就算去了,也是不能坐到席面上的,反倒让赵大人生气。”

曾国藩一头想一头进了会馆,倒把坐着的茶房吓了一跳。

“怎么,您老没去赴席?”茶房站起身,“不是说今天没人在会馆用晚饭吗?小的赶紧给您老下碗面。”

曾国藩气愤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想不明白,同为汉人,又同在一个办事房办事,大家伙何以要携起手来愚弄自己呢。

到了办事房,曾国藩受命誊一份“皇考”,一连誊了三遍都没有通过,赵楫每回都是在上面批两个字:“重誊。”一份五千字的“皇考”,曾国藩整整誊了一天才交卷。

曾国藩就知道,这一年的考评,是不会有好内容的了,但心中却自诩平生长进,全在承辱受挫之时。这天晚上,曾国藩刚刚回到会馆没多久,就有人来问茶房:“曾大人可是住这里?”

茶房抬头看,来人打扮得非比寻常,急忙打了一个躬,满口应承:“对对对,小的给爷带路。”

还没到曾国藩的门口,茶房就喊了起来:“曾大人,这位爷找!”

曾国藩打开门一看来人,急忙双手一抱拳道:“张总管辛苦!本官这厢有礼了。”

被称为张总管的人跨前一步道:“曾大人不要折奴才的寿了!我来传相爷的话,大人今天晚上过相府一趟,相爷新近得了个好玩儿的东西,拿不准是不是上好的。”

曾国藩急忙道:“相爷吩咐,本官岂敢怠慢,我们现在就走吧。”

两个人谦让着一前一后走出会馆。茶房在后面愣愣地看,暗自猜测来者是谁。

这个张总管名叫张继周,是大学士军机大臣穆彰阿府里的总管家。在当时京师的官场,凡是想见穆中堂的人,首先要见张总管。如果张总管瞧你不顺眼,你不仅见不着穆中堂,恐怕连穆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有人仗着自己是九门提督的门生,就试过一把,不仅未进穆府的大门,还被守门的侍卫给打了一顿,最后还是九门提督替他摆了一桌酒席,才把此事化解。

穆彰阿何许人也?读过清史的人都知道,乾隆年间权势最大的一个人物叫和珅,官居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兵部尚书、九门提督,又获了一个公爵;而道光年间最得势的人物就是穆彰阿,他的势力虽比不上和珅,但在当时官场,却是一等一的人物。

当时官场的情况是:县怕府道,府道怕督抚,督抚怕军机,军机怕穆彰阿,穆彰阿怕皇上。

穆彰阿,字子朴,号鹤舫,这一年五十八岁,满洲镶蓝旗人,郭佳氏,嘉庆年间的进士。穆彰阿历任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兵部尚书直至大学士。

曾国藩会试的主考官、大总裁、阅卷大臣,就是穆彰阿。

所以,两个人有师生之分,加之穆相在满人贵族里素有才名,有几件军国大事处理得比较漂亮,曾对穆还是相当敬仰的,但真去相府拜见,自中进士那次到府上谢师起,这是第四次。曾国藩素忌与满官交往过近,怕被汉官瞧不起。

跟着张总管到了门外,曾国藩一眼就看到了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轿车,漂亮、宽畅、气派自不必说,单是那四匹枣红色的蒙古马,就非一般官员敢养的牲物。这四个精灵的个头、毛色、身材的长短,简直让人分辨不开。

曾国藩平生第一次乘坐如此华丽的马车,竟然紧张得一路都在出汗。不一会儿,就到了穆府的门前,曾国藩和张总管跨出车门的时候,正迎见新科的几名进士乐滋滋地往外走。曾国藩心想,这肯定又是由穆相主考得以跳进龙门的士子们。照常理推算,应该是前来谢师的。

进了穆府大厅,牛高马大的穆彰阿正坐在太师椅上吸着水烟,和两个道士模样的人说话。曾国藩抢前一步,边施大礼边道:“下官曾国藩叩见恩师!”

“哈哈,涤生来了,坐,坐,”穆彰阿放下水烟袋,赶忙招呼曾国藩,“最近怎么不来看老夫啊?”曾国藩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回恩师话,下官目前正在向唐镜海先生学习义理之学,向倭仁倭大人学习国学,向何绍基先生学习书法。请恩师见谅。”

穆彰阿笑道:“难得难得,天下士子都像你这样,何愁国运不隆,文运不盛啊!涤生哪,在老夫看来,唐鉴是天下皆知的理学大师,而倭仁又是大清公认的国学高手,不要说你,就是老夫也是经常请教的啊。不过,要讲书法嘛,你的字已经很有功底了,好像大可不必再从楷书入手。纵观我朝,圣祖的一手好字自不必讲,除圣祖外,老夫唯对乾隆年间大学士刘墉的一手好字赞赏不已。涤生哪,你不妨也寻本帖子临临看。”

曾国藩道:“恩师指点的是,下官记住了。”拱手时不经意手腕上的一块癣疤露了出来。

穆相左手的那位老道见此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敢问阁下,翰林公可是湘乡曾麟书先生的大少爷?”曾国藩拱手答道:“正是晚辈。”

老道面露喜色,点点头道:“贫道在长沙云游时,常听湘乡的人传说,老夫人生大人之时,乃祖竟希先生曾梦有巨蟒入怀,院中一棵百年老槐无因而枯,可有此事?”曾国藩急忙站起身,说道:“晚生的曾祖父梦巨蟒入怀纯属湘乡人谣传而已,子虚乌有,院中老槐干枯倒是真的!”

这时右手的老道也开了口:“贫道也听说,曾大人落地之时全身癣疥,似鱼鳞一般,至今未愈,不知确否?”曾国藩脸上一红:“晚生的确如此。晚生来京师前,看过不少名医,却都无可奈何。想不到这疾病如此顽固,就是现在,晚生每晚也需用药涂抹后方能入睡。”

穆彰阿这时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三位倒把老夫讲糊涂了!涤生啊,有人从长安给老夫送了一样东西,你来看一看。”说着便命人拿来一个油布包,油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幅古字。见曾国藩与两位老道齐围拢来,穆彰阿兴致勃勃道:“说是西晋陆机的真迹,我也拿不准了。涤生,你给老夫好好看看。”

曾国藩凑近一看,这时已看清案面上摆着著名的《平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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