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响起救护车的鸣笛声,想必是为方才那起白色休旅车造成的事故而来,但茧美不晓得有几分认真地臭着脸抱怨:“吵死了,是哪里出车祸啊?”接着便穿越斑马线走到另一侧的人行道。

“对你,我真的只有傻眼两字。”茧美斜睨着因先前跑太猛而脚步虚软的我,叹口气:“该称赞你太正直嘛,你难道没想过趁我被掳走的时候逃掉?”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好像……没往那方面想……”最后还是坦承:“嗯,我没想到。”

“真的吗?很难相信啊。”

“我希望你相信。”

“不,我的意思是,很难相信有你这种蠢蛋。”

“不过说真的,我可能也觉得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吧。”

“拚命逃的话,总会有办法。”

我们穿过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狭窄巷道。再走一段,就会通往巴士行经的大马路旁。我连看时间的心情都没有,“那辆巴士”的抵达不是在遥远的未来,而是不久便会依约现身的现实。思及此,我顿时全身起鸡皮疙瘩。莫非,我能称为“人生”的时间只剩一丁点,之后就是无止境的痛苦与恐惧?又或者是连这些都不存在,唯有毫无起伏、无色无味、逼人发狂的沉默填满每一分每一秒?连“那辆巴士”的目的地、等在前头的命运轮廓都无从掌握的我,事到临头,才终于任凭自己的臆测膨胀。从牢狱、劳动集中营、手术台、实验室到热带雨林,种种在小说世界里见过的场景浮现脑海。接下来,说不定我将被夺走自由、削弱个人意志,唯一的目标便是活下去,直至死亡的那一天。所谓“搭上‘那辆巴士’”,是否就是这个意思?我恐惧得要命,双腿簌簌发抖,使不上力,且膝盖不停打颤,一步也踏不出去。

“怎么?”茧美俯视着我。虽然以她和我的身高差距,她看向我的视线原本就会形成这样的角度,总之,她带着怜悯的眼神开口:_“怕被换上机械身体吗?”

“很怕。”我老实承认。

“是喔,很怕。那怎么办?”

“没办法,事情已成定局,只能在丹田凝聚气力,正面迎战。”

“什么?”

“小时候,母亲常告诉我,”忆起母亲,我的心头又是一紧,“要是觉得‘好想逃、好恐怖’而怕到站都站不直,就真的会一败涂地。相形之下,即使只是虚张声势地大喊‘有种放马过来!’边正面迎战,受到的伤害反而较少。无论是面对打架、生病或任何情况,一旦夹起尾巴就输定了。”

“不要跟我说你母亲出事的当下,心里也想着‘有种放马过来!’”

“搞不好真是这样。”听不出茧美是出言讽刺还是单纯的疑问,不过,由于我至今从未深思母亲发生意外时的事,一想到母亲直至最后都没示弱,登时勇气倍增。“所以,我也要大步迎上前。”

茧美蹙起眉头,指着我的腿。“不管你怎么打算,那双抖到不行的腿最好是能走路。”

“你说的是。虽然下定决心,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抖。”我不禁露出苦笑,“根本无法控制,该怎么办?”

“连自己的身体都指挥不了的家伙,搭上‘那辆巴士’后绝不可能平安归来。”

我双手按上膝盖,试图止住打颜。别抖了!别抖了!一遍遍安抚自己。不要逃避!别让我失望!我此刻的心情宛如在和小孩讲道理。

一会儿后,终于能够站直身子,于是我向前踏出一步。“走吧。”

茧美等了几秒,随后跟上。

我们穿过大楼旁的窄巷,大马路就在不远的前方。或许是建筑物墙脚一带积水的关系,地面显得湿湿黑黑的,彷佛潮湿阴郁的预兆即将从那儿逐渐扩展。

“欸,小星野,接下来我要做一件很惊人的事。”

我停步望着她。“很惊人的事?回宇宙吗?”虽然这么说,但认识她至今,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所以就算她要回宇宙,我大概也不会太讶异。

“不是啦。听好,不要吓到。”

“好,我不会被吓到的。”

“接下来,我要给你忠告,并想想救你的方法。”

我大吃一惊。“你打算救我?”

茧美面露苦涩,“没错。注意,我只讲一次,而且,这只是我刚刚灵光一闪想到的,并没有具体的规画。反正你听听看。”

“你想到什么?”

“让你免于搭上‘那辆巴士’的方法。”

“有那种方法吗?”

“听着,为了让自己到最后的最后不会被遗弃。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努力让对方知道‘我是不可或缺的’、‘我是派得上用场的’。”

“不可或缺的?”

“嗯,虽然你怎么瞧都不像不可或缺的。”茧美淡淡吐出剌伤我的话,“我在想,你不是有五个刚分手的女人吗?看有没有她们能出场的戏码吧。”

听茧美这么一提,她们的面容逐一浮现,在我脑海排成一列,不。或许是瞬间扩展开来。“你有啥打算?”

“首先,你第一个去提分手的不是巨无霸拉面女吗?”

“嗯,不过她没吃巨无霸拉面啦。”

“那女的在遇到你之前搞不伦的对象,我记得是靠仿迪斯尼角色商品海捞一笔的家伙吧?”

“唔,应该没错。”

“这世上握有权利的即为强者,那是叫著作权吗?总之,那男人最大的弱点不正是美女嘛。”

我一直觉得茧美不曾听进别人的话,她却出乎意料地记得清清楚楚,我不由得大为感动。

“然后,就换女优女上场,对吧?要她去诱惑那个伪迪斯尼。”

“叫她骗婚吗?”而后狂捞一大笔钱?不过,这样到手的金额大概不足以让那伙人答应放我一马。

“横竖要干,手法再华丽点比较好。你不是有个带着孩子的恋人吗?她是银行员吧?”

我想起霜月理佐子和她的儿子海斗,怀念的情绪强烈冲击我的心。当然,我并不晓得霜月理佐子收到那个名牌包有何反应,只知道她们和我分手后,依旧过着自己的人生。她们正在继续人生,也会一直继续下去。唯独这一点,我迟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

“不如让伪迪斯尼去买那个银行员贩卖的商品?”

“商品?”

“保险或投资型商品都好,反正就是几年后才看得到损益的那类东西。”

“是要让上头那伙人赚大钱吗?”

“不,是要告诉他们‘我准备变一个有趣的魔术,请晚点再动手’。”

此时,我才终于有点明白茧美的提案为何。“意思是,你那些……是伙伴还是老板,会接受这种交换条件?我可以拜托他们,因为我和恋人们要搞一件大事,能不能等一切结束后再搭上‘那辆巴士’?”

“之前你表示,希望能和同时交往的五个女人一一道别再坐上巴士,我原本认定他们绝不会点头,毕竟你压根没立场提出任何要求。然而一问之下,他们居然回答‘感觉很好玩,就瞧瞧他能变出啥花样吧’。”

“你上头那些人很爱看热闹吗?”

“就是这一点。简单地讲,他们的判断基准便是‘好不好玩’,你不认为吗?”茧美一脸认真,毫不隐瞒她其实对这推测也是半信半疑。“换句话说,比起你立刻弄来一大笔钱上缴,不如宣告‘接下来会发生非常好玩的事情’,让他们有所期待,效果会更佳。所以,这种时候,你那五个女人无疑是相当强大的梗。”

茧美这番话说服力不太够,我却快被说服了,只是“梗”这个词听来有点剌耳。“还有,那个像绳索小偷实习生的女人,说不定也很好用。大可要她去偷机密文件之类的,更重要的是,光年轻女孩入侵高层建筑一事本身就吸引力十足。”

我不禁傻眼,茧美上头净是那种跟年轻女孩扯上关系,便一切好谈的单细胞生物吗?错愕之余,我也忍不住讶异,恐怕这正是茧美特有的幽默感,专挑气氛凝重的场合,毫不顾虑对方心情而开的某种玩笑。不过,见她以些许异于平日的态度拚命说着:“上述只是个假设,我也不认为这样就能过关。即使他们觉得某提案再好玩,不表示会赐你缓刑。”我彷佛变成聆听老师开示人生基本道理的学生。

茧美看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她沉下脸:“怎么办?你要豁出去试试吗?说不定还来得及,我马上打电话帮你交涉,如何?”

双腿不再顗抖,四下景色也比方才清晰得多,我已能平心静气眺望一旁大楼空调设备的管线、从数个窗户透出的光线,及茧美的鞋子。这将近三个月的日子里,我甚至没心思仔细观察茧美的黑布鞋。鞋子很旧,但不知是否经常悉心清洗,鞋面十分干净。看似目中无人、行事草率的茧美竟如此宝贝一双毫不起眼的朴素布鞋,穿旧了也没打算换新。尽管不确定是钱还是个人原则问题,我不禁觉得,她那些所谓的异常言行举止,或许仅是她性格中的某一面。

即使不至于感动到赞叹“原来你也是普通人类嘛”,但我不再认为她是宛如外星生物般遥远的存在。

“嗯,算了。”一回过神,我已脱口而出:“要是回头给她们添麻烦,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吗?亏我们还特地一个个上门谈分手。”

“现下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吧?”

我没答腔,径自前行,双腿又开始簌簌发抖。脚下的巷道明明通往大路,而那条大路应该也确实通往某处,然而我继续走下去,却不会通往任何地方,不透明的未来带来的巨大绝望几乎将我击垮,实在难堪。不过,唯一的救赎是,我颤抖不止的双腿依然一步步前进。“瞧,跟你爷爷的名言一样。”

“我爷爷讲过什么?”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茧美沉默一秒,说道:“喂,你嘴上逞强,其实怕得要死吧?瞧你走得摇摇晃晃的。如何?要不要重新考虑我的提案?”

“那么模糊的想法根本不能算是提案吧。”我刻意开玩笑带过,“这样就好,我去搭巴士。”

是嘛?那就随你吧。茧美应道。

想当然耳,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巴士站,有遮风避雨的屋顶,亦有贴着时刻表的告示牌。候车椅上坐着三位老婆婆、两名女高中生,看到与我同行的茧美那惊人的体格与浑身散发的威吓感,她们全都吓了一跳,但也很快失去兴趣,别开视线。

四下一片昏暗,街灯是唯一的照明。

“巴士真的会开到这里吗?”

“来了啊。”

我诧异地望向右侧,一辆绿巴士驶近站牌。墨绿色的外观让人不禁联想起森林,车头上方设有标示目的地的牌子,却只写着“回站”,或许是这样,候车的人都毫无反应。

“就是那辆?”

“没错。”

原以为定睛一瞧应该能窥见车内状况,不料车窗全是毛玻璃,看不进车厢。大概是心理作用,司机的样貌也模模糊糊的。

“你不坐吧?”我问茧美,她回道:“不了,敬谢不敏。”

我接着伸出右手,她一脸稀奇地瞥一眼,旋即回握。

“你的字典里好像没有‘握手’这个词嘛。”

“你要是改变心意,说不定还勉强来得及。”

茧美直指重点地抛出这句话,神情并未特别凝重。

“不然你来救我好了。”我笑着随口回她。

“我?怎么救?”

“上次我们不是一起开车去追那个撞车逃逸的家伙吗?虽然事后发现对方根本不是肇事者就是了。不如你就像那次追车一样来追巴士,把我救出去吧。”

我脑中映出一场痛快淋漓的飞车追逐。茧美开车抄到巴士前方,硬逼巴士紧急煞车,接着闯进巴士内大显身手。稍早见识过手脚被缚的她还能一派潇洒地走出那辆白色休旅车,我相信大闹巴士对她应该只是小意思。然后,我也会竭尽全力、坚强且大胆地反抗,和茧美一起衡下巴士。“救出来之后……”我说到一半便接不下去,因为我无法想象之后的事。

“别傻了。”茧美苦笑,“你觉得我会干那种事吗?”

“不觉得。”我老实回答,“只不过,万一你的字典里像‘助人’或‘救援’之类的条目还在,就来救我吧。”其实我很清楚,她的字典里没有这些字眼。

绿巴士几乎紧贴着路肩驶近,车门冷冷地打开,态度粗鲁得彷佛在说:“想搭就上车。”

我转身背对茧美,走向巴士的后车门。候车的人们见我打算跳上标示“回站”的巴士,似乎并未太讶异,或许她们擅自帮我想了合理的解释,认为我有特殊原因才不得不搭这班车。

踏巴士的瞬间,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袭来。一点也不阴暗,我却忍不住要蹲下身子。不安与恐惧让我迟迟无法走进车内,但我强迫自己

回忆分手的五名恋人的面容,死命唤醒和她们共处的时光,好不容易没当场崩溃。然后,我奋力前行,抓住椅背。

紧接着,传来车门关上的声响。

我忽然想起,幼儿园时坐上娃娃车,必须和母亲分离之际,那充满寂寥与不安的悲伤情绪。此刻,我的心情就和当时一模一样。“吃完午餐马上就回来,没事的,别怕。”母亲鼓励着泫然欲泣的我,当然,这次乘车不会有人对我这么说。就算吃完午餐,我也回不来了吧。我深深吸气、吐气,再次吸气,终于抬眼环视车内,心头蓦地一惊,一屁股坐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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