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也是谎话?”霜月理佐子问。这里是某公寓十楼电梯旁的一室,霜月理佐子正端茶过来餐桌。

缩在椅子上的我听到这句话,胸口不由得一紧。而坐在旁边的茧美则依旧是伸长腿、深深靠着椅背雄据一方的大剌剌姿势,摆出就算当场挖起鼻孔也不奇怪的傲慢态度。“对啊,是谎话。这家伙说的全是谎话。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有刑警为了追歹徒强行挡下一般民众的车。”茧美的声音彷佛熊发出的威吓。

直到此时,霜月理佐子才隔着餐桌,在我和茧美的对面坐下。不知是否觉得身形巨大、明明初次见面却态度高傲的茧美令人厌烦,抑或出于恐灌,霜月理佐子似乎不太想和茧美对上眼,一径直勾勾地望向我。但我想不管如何转移视线,就算背对茧美,她庞大躯体的一部分仍会进到视野里头。

“星野先生,这究竟怎么回事?麻烦你再解释一遍好吗?”

娇小的霜月理佐子留着一头短发,娃娃脸,背总是挺得笔直。她今年三十五岁,比我年长一点点,一对双眼皮的瞳眸流露着哀愁,或许是只化淡妆,周身飘散一股简素干净的女人味。每次撞见她的眼神,胸口都会涌起交杂着安心与惊艳的情绪。相较于望向茧美时,蓦然一惊、牙齿簌簌打颤的心情,简直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对照。

“解释一百遍也一样。”茧美从小盒子里拿出挖耳杓,边说边挖起耳朵,“刚刚不都讲过,这个男即将和我结婚,想想还是该通知你一声,我们才特地跑这一趟。如何?我很体贴吧?要是把全世界的人按最体贴的排到最不体贴的,我差不多是第三名吧。”她哈哈大笑,懒洋洋补上一句:“第一名是特里萨修女喔。”

“那第二名是谁?”我忍不住开口。

“第二名?就是昨天那家肉铺的老爹啊,你不也在场?他送了一个卖剩的可乐饼给我们,多么体贴!”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照她这么说,所有活人中最体贴的不就是那个肉铺老板?霜月理佐子瞥茧美一眼,以带着些许求救意味的语气再度确认:“星野先生,是真的吗?”我差点脱口而出:“不是啦,那是她自己排高兴的。”不过我很快就搞懂,霜月理佐子问的显然不是体贴排名,而是我要和茧美结婚一事。于是,我回答:“是的。”就算是谎言,不,这根本是货真价实的谎言,但我不可能向她坦白。“所以,之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

“话说回来,你住的这栋公寓挺高级的,进门时吓我一跳。跟小学一年级的儿子相依为命,需要住到这么豪华的房子吗?”茧美自言自语般咕哝:“是向你前夫一票一票地海捞赡养费吧?你不是在银行关系企业的证券公司当小员工?”

我强忍砸嘴的冲动,“一票一票地海捞”的说法未免太恶劣。为维护霜月理佐子的名誉,我出声解释:“离婚时她只要了这个住处,其他什么都没向对方讨,连赡养费也是一毛都没拿。”

他们离婚的原因是男方出轨。霜月理佐子得知奸情后,非常震惊与愤怒,宁为玉碎地说出:“我会工作赚钱带大海斗,不用你的援助。”的确,她任职于知名大银行,收入稳定,经济方面不是大问题,但即使如此,连我这个旁观者也心知肚明,要一个人带大孩子绝非轻松之事。

这是第几次到她的住处?我已记不清。从那次因《霹雳神探》结识后。这一年半来,我大概每两星期固定和她碰面一次,且多半是和海斗三人在家吃晚餐。有时候是吃我买的炸鸡,有时候是她亲手做的菜,开心地用完餐、收拾完碗盘,便一起玩玩扑克牌、看看电视。等海斗睡着,偶尔也会和她偷偷相拥,不过那种情况比较少,大都是天南地北地聊到深夜,或观赏租来的片子。

“能够认识星野先生,我真的很幸运。”霜月理佐子不时会冒出这句话,“看来我和前夫离婚是正确的抉择。”

关于她前夫,我几乎一无所悉。一方面是我不确定她想聊到多深入,再者我也没兴趣知道。

“‘拜托你再有女人味一点好不好!’那个人以前常对我讲这种话。真是的,我忙着带孩子,哪有多余的心思,你不觉得他的要求很任性吗?”她曾笑着对我吐苦水。

“或许是想对你永远保有恋爱的感觉吧?”我虽然没结过婚,多少猜得到男性说出这种话的出发点。

“可是,你不觉得那句‘再有女人味一点’,不但抽象,还很高姿态吗?我若回他‘那你买可爱的衣服送我呀’,他就会说‘你穿不到啦’。真是的,我也想要有个名牌包啊。”

“想要的话,理佐子不是自己就买得起吗?”

“我是想要,但不到甘愿掏钱买的程度。”她皱起脸,“假如有人送我,一定很开心。因为你看嘛,高级名牌包真的很贵,搞不好都能买一辆中古的轻自动车了,不觉得很夸张吗?”

“皮包不需要一直补充汽油喔。”

对于我无聊的玩笑话,她贴心一笑伸出手:“那你哪天买个名牌包给我吧。”接着重复一遍那句老话:“总之,能够认识星野先生,我真的很幸运。”讲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有点遥远,“我对人生已没有太大的期待。就算每天老老实实过生活,也没什么好事发生,不是吗?但要说活着很累,人生充其量不过是这么回事。对某些事情怀有期待,或因期望落空而沮丧,诸如此类的感觉愈来愈淡。”

“这样活着很无趣耶。”

“嗯,很难让我感到惊喜,或者该说,总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只不过,能够认识星野先生,我真的很幸运。”她再度强调。

我听在耳里当然高兴,不禁一阵雀跃,却也有一丝愧疚,因为除了她,我还同时跟其他女人交往。聊到名牌包时,我想起之前与广濑明曾谈及“如果有很适合自己但廉价的戒指,和不适合自己却很昂贵的象牙”,那段对话让我心头暖暖的,但连有此反应,都让我觉得非常对不起眼前的霜月理佐子。

屋内角落有株装饰稍显寒酸的塑料圣诞树,高度大概到我的腰部,上头缠绕着简朴的灯饰和代替雪的棉花。

那是去年十二月我和海斗一起组的。当时,就读幼儿园的海斗从盒里拉出灯饰,一面问我:“嗳,星野大叔,你向圣诞老公公要什么礼物?”

“我已经是大人,不能要礼物。”

“为啥大人就不能要礼物?”

追究起原因,我也答不上来。

“也对,如果能讨到礼物好像很不赖。”

“不过,你得当乖孩子才拿得到喔。”

“海斗向圣诞老公公要什么?”

海斗一听,马上回答:“让我变成咖啡连者。”看来是那阵子电视在播的特摄战队影片的主角,果然很像小孩的伟大梦想,我不禁苦笑。海斗于是改口:“那我不要变成连者,让我和他们见面就好。”我暗忖,这样不难搞定,“改天我们去看咖啡战队的真人表演,应该就见得到连者。”

“不是那种见面啦,是像好朋友的那种。”

“好朋友?是多好呢?我想连者都非常乐意和你握手。”

“还要更好!像是互相交换名片的那种好朋友的见面。”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一方面我不觉得战队连者会随身携带名片,另一方面,这个幼儿园小朋友竟然晓得什么叫交换名片,也令我相当惊讶。

“海斗的妈妈常和别人交换名片吧?嗯,因为妈妈很努力工作。”我从公文包拿出名片,边说着“您好,我叫星野一彦”,边郑重递给海斗。他开心接下,开始在屋内窸窸窣窣东翻西找,似乎觉得也该拿个什么给我才不失礼。找了一轮后,他告诉我:“不好意思,名片不巧用完。”听他这么一讲,我又被逗笑,真是幸福满溢的美好回忆。记得当时我还在内心想象:“明年这个时候,我仍会和海斗一起装饰圣诞树吧。”压根没料到,最后我竟带着来路不明的大只女上门,向霜月理佐子宣告:“我要和她结婚,所以我们别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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