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之后,项浩然和韩冷驱车又来到东山镇。

这次返回来,目的是想找马敬民身边的人谈谈,包括他的家属、司机和秘书,了解一下他最近的工作行程、接触的人等等。如果可能的话还想与一些曾经和马敬民闹过矛盾的拆迁户见见面,当然他们不会是凶手,不过也许曾经把自己的遭遇向某个人倾诉过。

两人去派出所找白大年,想让他派个警察协助一下帮着引路,这样可以省去一些时间。白大年答应的很痛快而且主动请缨,项浩然也正好想从他那儿多了解一些马敬民的情况,便未作推辞。商定好路线,由白大年开车,三人即刻上路。

吉普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两旁都是一幅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蓬勃景象。原本的农田被钢筋水泥占据,三角架、大吊车随处可见,乒乒乓乓敲击砖头、石块的声音,响彻村落。此情此景往年城市里比较多见,近来逐渐蔓延到农村,所谓大城区、大发展。可是它究竟是一种进步、发展,还是盲目、短视,谁也说不清楚。

项浩然递给白大年一支烟,又把打火机送上,白大年谦让一下还是点着了。吸了两口,便主动提起马敬民。

“昨晚现场人多不方便说,现在趁着这个机会我仔细跟你们说说马敬民这个人。这两年因为拆迁工作,我和他打交道的地方比较多,对他也算了解。说实话,上级没少让他当枪使,可也办法,你在人家地盘上混,多少还得给人家些面子。”提到马敬民,白大年表情复杂,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马敬民这个人没什么素质,由村治保主任做起,靠一身虎劲、靠经营关系,一步一步坐上副镇长的位置。他生性狂妄、脾气暴敛,尤其对老百姓如仇人似的。为了政绩工程,为了私下的黑色利益,他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穷尽一切手段强征、强拆村民的土地房屋,镇上十里八村的拆迁户,对他是深恶痛绝。”

“这种人怎么能做领导,还越做越大?”韩冷在旁边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在老百姓眼里那是胆大妄为,可在镇里领导眼中那是有工作能力、有工作效率。领导注重的是结果,至于过程怎样,至于老百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们不会在乎,还经常夸马敬民是解决困难的好手呢!有领导纵容,马敬民便更加嚣张跋扈,动不动就亲自上房揭瓦,甚至光天化日当着记者的面也敢打骂老百姓。”说到这,白大年不免唏嘘一声,“唉……你只有亲身经历过,你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老百姓有多么、多么的弱势。如果你是那些老百姓,你会发现自己用尽毕生积蓄盖起的房子、你辛辛苦苦种了一辈子的土地都不属于你。你无法主宰它们。只要上面有需要,你要么接受、要么接受、要么还是接受。你不能拒绝。选择拒绝,就会有各种莫名奇妙的、不公正的事情在你身上发生,甚至连你的房子也会在睡梦中变成废墟,尽管那里面还有老人的哀嚎、还有孩子的啼哭,统统都会被推土机的轰鸣淹没;好吧,你反抗,你上告,派出所和精神病院的大门会为你敞开;你会发现中国原来这么小,不管是火车轮船总能遇见熟人,而他们都毫不例外的用各种原因把你从首都带回来。所以这种情形下,频频出现的自焚事件,就不难理解了。

白大年吸了下鼻子,“有时候我站在那样的现场,心理就总害怕,我害怕如果有一天老百姓不选择自尽,而是与我们同归于尽该咋办?”

白大年语毕,车子里的气氛有些悲怜,此时再看窗外“翻天覆地”的景象,不免会让人心里有一丝隐忧……上帝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疯狂。这是最后的疯狂吗?

有了白大年的鼎立协助,约谈便顺利的多了,只用了几个小时该谈的都谈完了,不过未有过多的收获。中午,离镇之前,项浩然想请白大年吃个饭,感谢他的协助。三人找家干净的小馆子,饱餐一顿农家菜,不过最后还是白大年抢着付了账。

回城的路上,两人谈起白大年,都觉得这个人不错;韩冷还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想不起来。车子刚入市区,项浩然接到队里的电话,说已经搜集到几个失踪案例,有两个比较有嫌疑,等着他和韩冷回来作判断。

放下电话,项浩然问了一个问题,看似随便一问,其实在他心里已经考虑了一上午。

“凶手‘七月十五’没作案,会不会是因为他把小纯算作那天要惩罚的对象?”

“不会!”韩冷回答的很肯定,看来同样的问题他也考虑过,“凶手对自己的杀人计划很迷恋很享受,他一定会严格执行的。柳纯遇害当日,阴历不是七月十五,而且她也是公职人员,与马敬民的身份重叠。再说,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凶手一定会做点什么,展示给我们,展示给世人看。”

“也是。如果变态的是我,也许我会去把坟掘了……”

项浩然的一句话,让韩冷一下子安静下来,眼睛再一次呆住,显然又受到某种启发。

“东山公墓归哪个派出所管辖?”韩冷突然转了话题。

韩冷的问题与先前的话题有些跳跃,项浩然冷不定没反应过来,“东山公墓……怎么了?”

“七月十五那天,在东山公墓就发生了一起掘坟案,当时我和我爸去上坟看到的。”

“你是怀疑……东山公墓不就在东山镇吗?归白大年管啊!”

“啊!对啊,那天那个老警察就是白大年啊!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咱赶紧回去找他问问具体情况?”

项浩然立马调转车头再次奔向东山镇,而韩冷早已等不及拿出手机给白大年挂过去,可是挂了很多遍也没人接。

这一天还未结束,但对白大年来说,已经足够漫长了。陪刑警队在现场勘察了一宿,上午又奔波了一上午,五十多岁的他身体真的有些吃不消,胃疼的老毛病也犯了。

与项浩然和韩冷分手,回到公安局,白大年到办公室想稍微躺会儿,可头刚触到枕头上,又来紧急任务了。

附近一个村子的老百姓因为征地问题,和镇里领导起了冲突,镇里要求派出所立即出动所有警力前往维持秩序。这会儿白大年和一干警察夹在老百姓和领导中间做人墙,正焦头烂额的,哪有功夫理兜里的电话。

项浩然和韩冷折回来,整个公安局只剩下几个女内勤。问明原因,又让女内勤给指了个方向,两人便赶过去。

东山镇的村子比较集中,村子间相距不远,一路打听着,只五六分钟两人便赶到事发地。

那里是一片果树地,几辆推土机停在地间,周围的果树伤痕累累,一片狼藉。大概四、五十个老百姓将推土机团团围住,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站在推土机边上梗着脖子喊话,老百姓也吵吵嚷嚷的情绪非常激动。

其实刚刚的情况要比现在坏的多,老百姓和镇拆迁办的领导差点打起来,可把白大年和警察们累坏了。好在镇长听说事态严重,及时感到,此时正在喊话安抚老百姓,紧张的气氛才暂时缓和下来,白大年也能趁机喘口气。

白大年一个溜号,瞥见站在人群后的项浩然和韩冷,便对身边的副所长交待两句,绕出人群朝两人招手。

“你俩咋又回来了?”远远地白大年就问道。

“白所,咱见过啊。”韩冷急着答道。

“是见过啊,中午不还一块吃饭了吗?”

“不是,我是说咱先前见过。七月十五,在东山公墓,你们在勘察现场,我还和您聊了两句,记得吗?”

白大年不由地大量韩冷一眼,拍下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人上岁数了就是不行。”

韩冷不好意思的笑笑,“不、不、不,您可能当时正在忙,没注意看我。对了,那案子后来查的怎么样了?”

“查啥查啊?咋查啊?反正过后没几天墓园方和家属私下达成了谅解,那案子也就丢到一边了。不过我估计应该也是个疯子干的,大半夜跑到墓地,把人家坟掘了,把骨灰扬的到处都是,临了还在骨灰盒里放了一张百元大钞……”

“等等!”韩冷和项浩然几乎同时打断白大年的话,韩冷追问道,“骨灰盒里留的是张真钱?”

“对啊!嘎嘎新的人民币!”白大年被问的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标记行为,对吗?”项浩然冲韩冷问道。

韩冷重重的点头,紧接着拉着白大年的胳膊,急促的说道:“走,回所里,把案子卷宗找给我们看看。”

“不用、不用,”白大年拉住韩冷,“这阵子拆迁的事情太多,我哪有人手去查那个案子,只是备了个案,没具体查过。就知道墓穴的主人叫石倩,丈夫叫佐勤思,在市电视台工作;通过对墓园当晚保安人员的讯问,估计掘坟时间在‘七月十五’,凌晨三点钟之后。”

“就这么多?”

“对啊,就查到这些。到底咋了?”被二人的情绪感染,白大年紧张兮兮的问道。

“我们怀疑,掘坟可能与连环杀人案有关。”

“不会吧!他跟一个死人较啥劲?”

“他是变态呗!好了不说了,”项浩然挥挥手,“这怎么个情况?”

“没啥,都习惯了。”白大年苦笑道,“镇里要征果园的地,可现在正值瓜果梨熟卖钱的时候,老百姓舍不得;而且也不满意赔偿款数额,所以谈了好长时间也不肯签字。但镇里那边已经和开发商签好合同了,逼急了玩狠的,镇拆迁办趁老百姓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开来推土机准备把果园强行铲平了,被老百姓发现就冲突起来。这不,连镇长也出来喊话了。”

白大年刚说到镇长,刚才还在推土机边上喊话的领导,便在几个人的护送下,挣脱人群朝他走过来。他看上去一脸恼怒,走到白大年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他妈的,怎么说也不行,给他们脸了。老白,不行就把那几个带头的抓回去教育两天,不给这帮刁民点厉害尝尝,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把老子逼急了,直接用推土机把他们一块推了!”

“你作为领导的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有什么权利随便抓人?”韩冷到底是年轻,面对眼前让人气愤的场面,终于忍不住插话说道。

镇长白了韩冷一眼,义正严词的说道:“小同志,说话要有点原则,你到底是准备替政府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

一句话,竟然把政府和老百姓的关系上升到敌我关系,任谁都会觉得愤怒,项浩然也搂不住火,指着人群,高声道:“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们是谁?他们是你的同胞,是你的老百姓,不是阶级敌人!别提政府两个字,你代表得了政府吗?你不配!”

“你……”镇长刚要发火,白大年赶紧的插进来,介绍项浩然的身份。

听闻项浩然是刑警支队支队长,是为了马敬民的案子而来,镇长的火又憋了回去。心里合计开来:这支队长,怎么也得是个处级,弄不好还是个副局,从行政级别来说肯定要高出他这个副处;再说这么年纪轻轻的,不说将来前途无量吧,肯定也是上面有人,可不能得罪。

想到此,镇长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说:“哦,是为了马镇的案子来的,那你们谈吧,我先过去。”说着挥挥手,悻悻的走开了。

镇长一走,白大年也紧着催促两人,“你们赶紧走吧,已经够乱的了,就别在这掺乎了,这种事咱当警察的管不了。”

两人知道白大年的话是为他们好,便颇为不甘的上了车,发动起引擎与白大年道别。透过后视镜,韩冷看到白大年在冲他们挥手,眼神怔怔的满是尴尬和无奈。

韩冷知道,那是一种被现实麻木了的眼神。

再次踏上回城的路上,两个人都不想说话,车里有些压抑,项浩然随手打开收音机,里面传出一阵好听的旋律:

一玉口中国,一瓦顶成家,都说国很大,其实一个家;一心装满国,一手撑起家,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在世界的国,在天地的家,有了强的国,才有富的家……

是啊!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有国才有家,千万家组成国,家要懂得感恩,国要学会担当,国和家相辅相助,国家才会和谐强大。

家生于国,国便是根。不论贫穷还是富饶;不论光明还是黑暗,热爱国、忠诚于国,是家的唯一信仰,不论何时何地,家(老百姓)都是国的子民,不是敌人!

……国是我的国,家是我的家,我爱我的国,我爱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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