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之中,我推理道:“我们第一个要弄清楚的问题便是:教师A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人推下山崖的!教师A确实曾进入过位于山巅的VR馆,那是由馆门口的检测系统确认无误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教师A依然活着。那么,这个问题只有三种答案:第一,在进入VR世界之前,A被谋杀;第二,A在VR世界中时,被人谋杀;第三,A在结束VR游戏之后被谋杀。下面让我们来一一分析这三种情况。

“如果A是在游戏开始之前被杀的,那么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呢?经过事后分析可以得出A在VR游戏中扮演的角色是楚狂接舆,很可惜接舆在第一次游戏的时候已经死掉了、尸首分离了。也就是说,我们在VR世界中所看到的接舆只是一具不能动、也不能开口说话的尸体罢了。既然是一具尸体,那么A在游戏开始之前被杀的说法也可以成立了。因为按照石冈所设定的游戏,只要是事先约定进入VR游戏的人,无论出不出现,他所代表的人物都会在VR世界中出现。如果此人没有进入游戏,那么出现的是一个无知觉的木头人。可是现在的情况更令人绝望,接舆已经在VR中死掉了,也就是说,A有没有进入游戏,其情况是完全一样的,都不能动、不能说话!是活尸!

“呵呵,如果你们能仔细考虑这第一种情况的话,那么或许会意外的得到真相哦!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来看看第二种情况吧。A在游戏中被杀,这有没有可能呢?当然,前提是,A活着进入了VR世界。可是进入游戏之后,没有石冈的特制万能磁卡,可是没有办法进入房间的啊!也就是说,在那时,没有人可以出入自己的房间。那么是否就不能在A进入游戏的时候杀死A呢?不,可以。只要凶手和A一起进入那个房间就行了。不过推论到此,我们又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因为在那次游戏中我发现没有人不在自己的岗位上——所有人都是有知觉的,不断的说话、做动作。所以不可能空出来这么一个凶手,和A一起进入那个房间!

“那么,看样子只有第三种可能了咯?这在物理上是可以的,不过却有悖人情。离开VR世界后,凶手再赶去杀死A这个行为存在着一些不如意的矛盾。第一,凶手如何知道做完游戏之后,A会继续留在房间内而不是出来?第二,凶手是否和A认识,否则A不会为凶手开门;而且凶手也无法得知A究竟在这无数房间中的哪一个。第三,做完游戏后不离开,并且相约在馆内碰头,无疑会引起别人怀疑。所以,凶手不会傻到在危险的时候跑去杀人!

“那么,这三种可能都被推翻了咯?不可能!我们知道必然是在某一种情况之下,A被谋杀了!那么是不是我们的推理有问题呢?好吧,让我们追本溯源,看看我们推理的前提何在。我们的推理前提是:A在VR世界中扮演着楚狂接舆的角色,而其他四个有嫌疑的人都在VR世界中准时出现了,是不是?好,我想既然推理没有毛病,那么肯定是推理前提出了问题。‘四个人都在VR世界中出现了’这似乎毫无疑问的,请不要怀疑我的观察能力,一个活人和一个木头人之间的区别我还是分得出来的。那么现在的推理将事实导向了一个令人惊奇的结论:A在VR世界中扮演的并非接舆的角色!

“仔细想想,我们究竟是凭什么而相信A扮演的是接舆呢?一切能证明A在VR中身份的信息已经被自动删除了,我们所依靠的也仅仅是那四个人自报出自己的身份罢了。B说他是子贡,C说她是宰予,D说他是颜回,E说他是子路。于是我们想当然的以为剩下的A的身份是接舆,可是实际上我们都被凶手轻易的给欺骗了!凶手成功的玩了一招身份替换。实际上A的身份绝对不是接舆,而那四个人中间有一个人正是凶手,而他的身份就是接舆!

“现在,你们是不是糊涂了呢?事实对我来说,可清晰得很呢!我们现在称这个玩高明把戏的凶手为X吧,X在第一次VR游戏中被分配成了楚狂接舆,而A则是另一个身份。接下来,在第二次VR游戏,也即发生命案的那一次中,X和A互换了身份,A成了接舆,而X成了A原本所代表的身份!也就是说,那个发生命案的房间不是接舆的房间,而是A的房间!我们都被误导了!被凶手的一面之词给完全欺骗了!那么,你们也许会不在意的说,什么嘛!这样互换身份有什么好处呢?完全没有必要嘛!实际上,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最绚烂的花朵!

“想想看,在所有VR世界的人当中,接舆是最特殊的一个,他已经死了、尸首分离了。所以在下一次的游戏中,无论其扮演着玩不玩这个游戏,都无关紧要,在其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尸体,和这雪花、这石头都无异,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了!呵呵,而且这个凶手很仔细的研读了‘VR游戏协议书’,明白没有纪录和纪录彻底被删除的状态,其实是一摸一样的!想想吧,就算没有人在扮演着接舆,也就是说接舆房间的纪录为空,可是根据协议,一旦玩完了游戏,一切纪录就都会被删除——为了不侵犯个人隐私——,也就是说,对于接舆这个死人来说,扮演者在与不在,实在是没有太大的区别!

“好了,现在我们来说说凶手为什么一定是接舆的扮演者呢?扮演接舆有什么好处呢?如果X是接舆的话,那么我们的第二种推测也就有可能成立了。X在与不在,对于游戏来说,没有区别。所以在游戏运行时,X大有可能和A在一起,然后X杀死了A,将她抛下山崖,接着迅速的接替A的身份,继续扮演者某个VR中的角色。反正大家都不知道大家扮演的是谁,所以到最后,X就顺利成章的成了A原先扮演的角色,A却被人认作了接舆。A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对于X来说,完全没有人证和物证来证明X原本不是接舆!

“我们现在可以推知,接舆的死也是凶手事先安排好的,凶手凭借自己的意志自己杀死了‘自己’,让自己处在一种绝对‘自由’的状态之后。然后和A一起进入A的房间,并且在那里杀死了A,把她推下悬崖。呵呵,根据这个说法,似乎X在游戏没开始的时候就杀死了A也是可以说的通的。X和A一起进入A的房间后,X立即杀死了A,将A丢下山——注意,凶手知道山下是河流,这样做显然是为了让人查不出A的正确死亡时间——,并且自己接替A成为VR中的某人。当然,在VR中那个接舆仍然是一具尸体罢了。

“那么,A手腕上的伤痕又怎么解释呢?这也是凶手异常狡猾的运用了VR游戏的性质!在进入VR游戏之后,人类本身具有的感觉器官:眼睛、耳朵、鼻子、舌头、皮肤等就失去了作用,一切都得靠机器所发送给大脑的电流信号,也就是神经冲动来完成。那么等A进入游戏之后,或者说只要等A进入蛋壳、仪器起作用之后,X就算明目张胆的割掉A的脉搏,A也不会知道的,因为A的手腕处乃至全身在那时都是没有‘自身’的知觉的,只有来自电脑的刺激和虚像。如此,X割断了A的静脉,把刀子藏在A的口袋中,等待A在无知无觉中就这么失血死掉——当然,凶手是准备制造出A自杀的假象的!等A死掉之后,或者说游戏结束之后,X用A的磁卡开门,然后用自己的磁卡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果然是个绝妙的计划,不过,之后发生了意外。

“没错,那个讨厌的清理工机器人出现了。当A的血从手腕滴到地板上后,机器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并且迅速清理了血迹。X在吃惊中,没有做过多的考虑,X就像被人发现了一样,急忙关掉机器,并且将A还活着的身体抛下山。当然,在关掉机器的一刹那,A的机体是恢复功能的,不过因为失血过多,没作什么抵抗,就被X解决了。X匆忙之中解决了A,不过却关掉了机器!这点正是关键,不过X不暇作过多的考虑,其人只有一个办法来掩饰自己的罪行了,冒充A继续扮演A的角色!反正这个游戏经过第一次的设定之后,人物就不会变更角色了。那个机器人当然已经消失了,X不知道自己的事情有没有败露出来,不过X还是准备作最后的抵抗和掩饰的。接着,X迅速的接替了A的位置,整个过程用不了一分钟,所以我在当时的VR世界中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大家都在马车中沉睡、路途太漫长了。

“结果事实就成了这样:A成了楚狂接舆,而X成了原来A扮演的角色!我们可以看到,凶手是如何处心积虑、如何灵感丰沛,居然想到用在VR虚拟世界中的自杀来制造自己的‘自由’之身!这就是我说的绚烂之花了!真是天才的做法!”我这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双目中充满了泪花。

最后的真相和我的推理有所出入。

X并没有故意用自己的意志来杀死自己,其人在VR世界中自杀也只是因为其人有着强烈自杀的意志罢了。也就是说,无论之后要不要杀死A,X已经在现实生活中考虑自杀这个问题了。

也就是说,谋杀是突发的,接舆之死只不过是一个异常绚烂的巧合罢了——这个巧合使匪夷所思的谋杀成为可能。

的确是这样的,如果X是深思熟虑后这般计划杀死A的话,那么就留下了一个重大的破绽。

那就是A的死状!割脉和坠崖的矛盾会充分暴露疑点,而且没有计划成熟的X选择了看似聪明的利用VR性质的割脉来杀死A,但是没有想到要用方法掩盖A的死亡事件,这样的话,时候调查起来,排除自杀可能后,也只有扮演接舆的X可以有空行使此次谋杀!不过后来机器人的出现,倒是间接让X模糊了A的死亡时间。可以说,在现实中,X如有神助,我们抓不住把柄,也看不透他,他有着不在场证明。但是在VR虚拟现实中,X却没能克制自己的激烈情绪……第三次游戏中,X止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杀死了A(接舆)的时候,X马上知道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在犯罪方面有着天赋的X立即就明白了这是我们所使出的诡计。

不想被我们审判的X选择了自杀,和A一样的死法。

——不过,X是早就想自杀的。

在X的家中,我们发现了遗书。遗书是一种绝望的笔触写完的,内容充溢着痛苦和矛盾。

X曾是A的学生,不过A的某些做法令X感到自己受到了不可愈合的伤害。X在遗书中是这么描绘A的:

“A就如彗星一般降临,我惊叹她的学识的丰富,竟然能和我形成某种共鸣。有时,我会期盼她和我之间的交流能只用一个眼神就能传达。那叫作灵犀一点通。可我终究没有盼到,热切的期盼被无情的现实所撕碎,一座即将雕铸好的内心之象被摧毁,同时,我的对于人世的厌恶也愈强。我觊觎与A开诚布公的决斗,直到我们之间其中一个倒下。

“我恨A,可是她身上也有着真善美的一面,我凭什么去仇恨和怨毒?当她在神圣的讲台上讲述着理想和美好的时候,那种眼神是如此的真挚和恳切!可是,人世间有些事情是单凭个人无法改变的,那就是来自生活所迫的违心之举。A一面在勾勒着虚拟的理想国的风光,一面却还在扮演着压迫者的角色,让我们受着精神上的奴役和摧残。A让我这个在铁笼子中生活得过久的人猛然惊醒,然后狰狞着、冷笑着用肮脏的十指在笼子外随意的击打着,仿佛在嘲笑我的懦弱和渺小。我无力抗争现实,只能在醒来之后,跪倒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给我如同鸦片所引起的幻境般虚无的希望和仙境。我愈乞讨,她就愈疯狂,正如亲自构建了一个美丽无比的乐园,却又亲手付之一炬。这种神经质的双面性,毁了我曾对她的热爱和憧憬。我有时认为,她的乖张和我的乖戾本就是一对,是互相依赖的,是一个死结,是一个要命的循环。我越来越凄苦,她也一般无二;我受到来自尘世的指责和唾弃,她也在暗暗自我谴责。可我不能将我的一生都献给这个魅惑人心的人!我只有选择决裂和逃离,我带去了我的痛苦,也带去了她的痛苦。”

“唉,这种动机,怎么说明呢?你理解吗?”我拿着X的遗书,感到悲凉。

“说实话,我不是很理解呢!”石冈道。

“我能理解。A给了X理想,可是却又毁了X的理想。比之单只是毁了你的理想的人,你是否更恨给了你理想却又将之毁灭的人呢?”

石冈想了一会儿,道:“是的。”

X在参加游戏的时候,并不知道A也参加了这个VR实验。

直到第一次游戏之后——也就是X本人在虚拟世界中自杀之后——,他在出馆的路上遇见了A。虽然X和A都穿着特制的衣服,不过X看到了A那双贪婪而蛊惑的双眼,那一刻X就决定杀死A了。

出馆之后,X去找了A,并且勾画如何用“接舆已死”这个条件来策划谋杀案——X虽然抱定必死之心,不过不想让世人知道是其人杀死了A,那样连X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的。

准备好小刀的X第二次进入馆内后,去找了A,照X的说,A很虚伪的欢迎X的到来,并且和X作了长谈——当然,之前,A把自己的房间

号码说给了X听。

接着,X等A进入VR世界之后,并没有走出房间去扮演接舆,而是割开了A的静脉。

之后的一切便如我所说的了。X把自己的磁卡丢了,而是拿取了A的磁卡,这样便完成了一切犯罪。而或许,将A抛下山崖的举动,是因为X受不了和A再呆在一个房间了……就这样,真相和表面上的事实完全相反:不是A的双重被杀,而是X的双重献身——在VR世界中献身、在现实世界中献身。

看完X绝望的遗书,我叹息道:“现实与理想、脆弱与伟大……是这两对矛盾,左右着人类的生死。”

石冈点头,也似乎明白了X自杀和杀人的动机:“就像VR世界和现实世界?VR世界始终是幻觉,人们不可能永远沉浸在其中的。理想也岂非如此?”

我无奈的道:“‘理想’吗?有人视如草芥,有人却为之牺牲。呵呵,我倒并不佩服我所扮演的那位孔老夫子,不过他有一句话却说得对极了。”

“哦?是什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

石冈沉默。

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的问道:“或许,也只有X才配演楚狂接舆这个角色,X和他一样,都是踯躅在世俗边缘的歌者。X,你得到你的理想了吗?你是个令人敬佩的殉道者吗?”

石冈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依旧沉默,他的沉默如同太阳,遥远而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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