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皇城里的宫殿,除了帝后燕居之所外,最气派的当属慈宁宫。

琉璃黄瓦歇山顶,檐下还有龙凤和玺,形制极高,从前也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如今空了三年,多少也冷清下来,填补再多鲜妍色彩,也不过是落日最后的辉煌,撑不起气场。

“所以,你堂堂一个长公主,金枝玉叶,就这么给一个国公府的黄毛丫头跪下了?”

园子里,太后正拿毛竹做的长柄水呈浇花。两个小宫人哈着腰,提桶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太后是个严苛的声口,话不多,用词也没什么锋芒,可偏就是这寥寥几字,能一针见血地戳中你心头至痛,叫你敢怒却不敢言。那是多年深宫斗争中磨砺出来的本事,花了大代价,经年累月就成了习惯,即便对自己的亲女儿也不宽容。

升平叫她噎得无地自容。

太后是昨日傍晚回的宫,到地儿后就歇下了。升平掐着时间,一大早就跑来哭诉前几日太液池边发生的事。当然,她是个好颜面的人,当众下跪道歉这样丢脸的事,她只一句话带过,重点阐述姜央有多可恶,而卫烬又是如何纵容,恳求太后替她做主。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哭了快有小半个时辰,她嗓子都要冒烟儿。谁知太后竟只用一句话,就将她的长篇大论概括完全,且毫不留情地撕下了她脸上的遮羞布。

“女儿……女儿那也是没办法……”升平绞着帕子支吾,“谁让陛下威胁女儿来着,说不下跪道歉,就将女儿丢太液池里喂鱼,女儿能怎么办?”

太后直起身,皱着眉,颇有些吃力地捶后腰。

升平连忙上前,极有眼力地接过她手里的水呈,帮她浇花,语气越发哀致:“母后,您可千万要给女儿做主!”

太后平平扫她一眼,没说话。

园子里的花木有些时日没人打理,枝叶都走了形。宫人呈上剪子,太后接过来,从最长的一枝修剪起。

“哀家说过多少回,咱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且该低调行事,便是受了窝囊气,能忍就忍,你怎的就是听不进去?”嘴角一扯,她哼笑,“又是那个姜凝怂恿你的吧?当初你要哀家保她,拉她进宫做你的伴读,哀家就劝过你,那就是个被家里惯坏的蠢物,除了会溜须拍马,什么事也干不成,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自食恶果了吧。”

提到姜凝,升平也一肚子火,那日要不是她刺探军情出错,自己何至于沦落到那步田地?

“这回是女儿识人不清,信错了人,现在已经把人打发回去了。姓姜的就没一个好东西!母后放心,同样的错,女儿今后断然不会再犯。”

眼珠子一转,她又殷勤笑开:“女儿这回也是着急为皇兄出头,才会栽跟头。母后您想,皇兄才走三个月,姜央就立马跟陛下兜搭上了,合适吗?这民间死了丈夫,还讲究守寡呢,她这么做,分明就是没把皇兄放眼里!亏得这三年,皇兄没成婚,也一直拿她当太子妃。”

皇兄之死,一直是母后心底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每每提及,她再沉稳的心,都会掀起滔天巨浪,把卫烬那个窃国贼骂个狗血淋头。

只要拿皇兄说事,再将一切因果都推到姜央身上,母后定会为她出头。

太后闻言,执剪子的手果然僵住。

升平暗喜,继续煽风点火:“女儿那么做,不光是为了皇兄,更是为了母后您。姜央那小贱蹄子心气儿高,您再不出手给她紧紧皮,她没准明儿就领着人,来慈宁宫跟您抖威风!还有陛下,您瞧他那态度,当初要没有您的辅佐,他也坐不上这龙椅。可现在呢?您大老远回宫来,他不去城门迎接就算了,竟连个接风宴也不摆一个,让您就这么一个人孤伶伶回来,像什么话?跟本就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咣啷——

剪子被狠狠掷在地上,尖利的锋刃在阳光里轻闪,几乎是擦着升平的裙裾滑落的。

升平尖叫一声,连退几步,指尖抠着地缝儿慌忙跪下,“母、母后息怒。”

两个小宫人也放下水桶,跟着屏息跪地。

园子里气氛凝滞,檐下的雀鸟也适时收了声。暗潮在寂静中滋长,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地境儿,变得更加压抑。

“糊涂东西!你也知道哀家这回丢尽了老脸,那你可知他为何这么做?”太后气如山涌,抖着指头隔空戳升平,“还不是因为你拿煊儿的事激他,他才这般回敬咱们?你现在竟还要哀家替你出头?你难不成也想看见他把哀家钉在宫门上?”

升平大惊失色,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女儿怎敢这么想?女儿只是、只是……”

想起那日卫烬的警告,升平恍然大悟般瞪圆了眼。

原以为当时只要自己跪下认错,卫烬就不会再追究,她还能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继续享受无边荣华。可现在细想,那根本就是他下的战书。

白眼狼心狠手辣,压根就没打算放过她们母女!

“竟敢耍我!”升平恨声捶地,可事情都已经出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想着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富贵权势,马上就会成过眼云烟,甚至连母后和表兄也在劫难逃,养尊处优的长公主殿下,终于体会到了刀悬在脖上的恐怖。

“那、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就干坐在这等死吧!”升平瘫软在地呜咽,泪珠如断线般从眼角滑落。

太后被她哭得头疼,要不是十九年前亲眼看着稳婆将这孩子从自己肚里接生出来,她真要怀疑升平到底是不是自己女儿,怎的这般不开窍?遇上点事就慌成这样?还不及姜家那小丫头端得住。

有今天这一日,很奇怪吗?早在宫变后,她和卫烬勉强握手言和时,她就已经预料到了。

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就为了姜央?

想不到这冷血自私的白眼狼,还有柔情的一面。头先为了姜央,不顾胜算提前起事;现在又为了姜央,这么早就和她撕破脸。

太后不屑一嗤。

三年前她就劝过先帝,那小子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可先帝还是没忍心取他性命,只罚他在西苑思过,最后到底是养虎为患。

先帝自去岁起,身体每况日下。煊儿那场婚礼,原是想办来给他冲喜的。谁成想喜没冲成,还酿成了大祸!她儿子没了,先帝盛怒之下,也没了。

短短一夜,她从风光无限的贵妃,沦落为阶下囚,九死一生讨回个太后的尊荣,也不过是从天牢搬到慈宁宫这座更为华丽的囚笼而已。

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腔子里滚着滔天怒火,太后反倒冷静下来,从容俯身捡起地上的剪子,继续修剪花枝,“哭什么?哀家这不是还没被他钉在宫门上?既然他打算撕破脸,咱们也不怕跟他撞个鱼死网破。他登基后是收服了不少人,咱们不也没闲着?真闹起来,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寻到一枝格外突兀的花枝,她撑开剪子抵在枝节上,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就从那个姜家小丫头入手。他不是对人家痴心不改吗?哀家倒要看看,他这颗心究竟能痴到什么地步!”

咔嚓——

花枝颤颤落地,昨夜未散的露珠还在花瓣尖摇晃,未及坠落,就被一只绣鞋狠狠碾成了土。

*

养心殿,体顺堂。

姜央正和云岫一块坐在窗下打络子。

不知何处忽然卷来一阵阴风,冷飕飕的,伴着一股恶寒,她不自觉“咝”声哆嗦了下,袖子遮盖下的两只藕臂一颗颗冒起细细的毛栗。

“姑娘,怎的了?”云岫放下丝线,关心道。

“没事。”姜央摇头,“大约是衣裳穿少了,冻着了。”边说边仰头瞧窗外的天。

惊蛰过后,帝京头顶的天就跟被捅了个窟窿似的,雨水总没个消停,到今日才将将放晴。阳光穿过云翳缝隙,斜斜打在她绣鞋尖的南珠上,暖暖的,恍惚有种初夏的味道。

这倒更显得刚才拿股寒意奇怪了。

姜央瘪瘪嘴,没多想,低头继续整理手里的丝线,余光里闯进来一道急切的身影,又是小禄。

姜央不由叹气。

云岫却是捂嘴笑个没完。

自打上回姑娘撤了陛下的晚膳,这养心殿的一日三餐就全归了姑娘管。而这一管起来,就没了边,不仅要琢磨陛下吃什么,还要琢磨怎么让他吃下去。

“他又不肯吃饭了?”小禄才刚跑到门口,没等张嘴,姜央就先发问。

小禄讪笑着挠头。

其实陛下这点心思,谁看不明白。同样都是姜姑娘做的饭菜,人家在,他就老实吃;人家不在,他便是饿死也不肯动一筷,非要他们把人给请到他眼前,训他几句,他才肯好好吃饭。

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从前光看他当刽子手了,哪里见过他这样?真真叫人大开眼界!

可无奈归无奈,差事还是得办,不然没法交代。躬下身子拱手一揖,小禄枯着脸道:“姜姑娘聪慧过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就随奴才走一趟吧。”

这都是什么词?拿她当菩萨拜了吗?姜央揉揉太阳穴,心底对某人这一无耻行径甚为鄙夷,可到底没办法,只能起身抻抻衣衫,随小禄一道出门。

东梢间里还是老样子。

卫烬窝在南窗下读书,一身松散的藏青燕居服。天光透过镂空的万字纹照进来,把他照得周身镀金,没了狰狞的团龙作饰,倒显出几分清隽。

午膳就摆在他面前的炕桌上,照例是一碗暖胃的大枣莲子粥,并几碟爽口小菜,都是姜央亲自掌勺,色香味俱全。可摆上来都有一炷香的工夫了,竟是一筷未动。

“阿狈这是打算饿死自己吗?”姜央迈步进门,直截了当道。

小禄在跟前引路,险些崴到脚。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喊“阿狈”了,御前侍奉的人早就习惯。可冷不丁听见,小禄还是会忍不住两腿打摆。敢这样称呼天子,古往今来第一人吧!

卫烬也不恼,下半张脸叫书本遮挡,打她进门起就已经绽开花,偏生上半张脸还不动声色,不咸不淡地斜了眼炕桌上的粥,冷哼:“天天喝粥,连点荤腥都没有,朕的舌头都木了。”

“那还不是阿狈自己作的?倘若之前少喝点酒,这会子何至于只能吃这些劳什子?还想吃肉,哼。我这几日嗓子疼,还想吃糖呢,不也一样没得吃?”

姜央提裙坐在他对面,拿汤匙舀一勺粥轻轻地吹,递到他嘴边,“啊——”

跟喂孩子一样。

卫烬嗤之以鼻,嘴却是老实张开,吃完一口,便亮着眼睛期待她喂下一口。

小姑娘生得好看,做事又温柔细致。清风撩动她鬓间的发,她侧头在肩上轻轻蹭了下,晨光里拉长的身影斜铺到步步锦上,衬着边上的兰花架,那画面拓下来,足可欣赏一辈子。

再看,还能品出几分寻常夫妻的味道。

强撑了这么久,这一刻,他眼梢还是浮起了一点仰月的笑纹,偏头瞧窗外。飞鸟横渡,云翳如浪在长空流涌起伏,隐约夹杂几声闷雷。

又要下雨了。

果然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某人回了宫,连天都变了。

阴冷的游丝从嘴角划过,卫烬启唇道:“这几天除非朕,或是皇祖母召请,其他时候,你都待在养心殿不要出去,知道吗?”

老妖婆无论怎么蹿腾,他都有法子应付,唯有这丫头,是他唯一的软肋。

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只能仔细保护着。

这话没头没尾,姜央起初还云里雾里,顺着他目光往西瞧,很快便了然于心。

想来方才那股无名的寒意,也是因为这个吧。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担心,经历了这三年,她早已不是当初温室里那朵弱不禁风的小花,处处要他周全,可以和他并肩战斗,也希望可以和他并肩一战。不为别的,就为能离他内心近一些,这样远远瞧着,她真怕有朝一日,自己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姜央搅着汤匙,心底涌过一阵复杂的暖流,到底没说什么,乖乖点头,“好。”

*

从东梢间出来,雨也跟着落下,牛毛般轻飘,随穿堂风拂到脸上,像沾了水的纱。

姜央不禁打了个寒战,拢紧衣襟,打算回屋添件衣衫,刚转头就见云岫白着脸,慌慌张张朝她跑来,没留神脚底,人往前趔趄了好几步。

“你小心些!也不怕摔着。”姜央过去搀她。

云岫却是顾不上这些,着急将手里一张洒金帖子递去,“姑娘,太后娘娘邀您去慈宁宫赴宴。奴婢本想帮您回绝,可一看这帖子上的字,竟是小公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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