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向冯栩, 他身形削瘦得有些惊人,脸上还有几道未干的血痕, 更显得苍白中带了菜色。他抬起眼,平静地看看我, 复又闭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我上前为他解开绳索,他又看我,冷漠道:“殿下不必松绑,只管将冯栩杀了就是。”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绳索丢开。孤军坚守城池一年,最终被迫开城投降, 他此时的感受如何, 我自然明白。

江原微微笑道:“冯将军,我魏国从来都优待归降之人,这么说岂不引人误解?纵然你曾将越王砍伤,本太子也绝不会因此有所亏待。何况越王素来欣赏冯将军才干, 归降之后正待你大放异彩, 怎能轻言生死?”他说罢吩咐左右燕骑军,“来人,请冯将军与我们一同入城,备齐酒菜为他压惊!”

冯栩嘴角微微一勾,好像在讽刺自己:“我既被绑缚于此,分明就没有半点归降之心,太子殿下又何必说得冠冕堂皇?自从杀了石岱, 我便没打算活着离开此地。只可惜冯栩无能,只看到自己变为俘虏,却看不到太子殿下的大军被襄阳拖垮的那一天了。”

他的话令在场所有魏军将领怒目而视,越军则听后神色黯然。冯栩自己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什么,主动走在押送他的燕骑军前面,安静地向城门走去。

燕飞显然与所有魏军一样,憋着一口气无处可泄。虽然冯栩毫不挣扎,还是故意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小子,你可让大爷们吃够了苦头,如今总算落在我们手里,哪里有你嘴硬的份!”

江原立刻严厉喝道:“燕飞,不得慢待冯将军!否则自领军法!”

燕飞委屈地扭头,依旧小声嘀咕:“全都拜他所赐,连燕骑营都没了好几百个兄弟,更别说魏军这一年来伤亡如何惨重。一句投降就既往不咎,殿下宽宏大量,属下却咽不下这口气!”

见他话越说越重,燕九急忙将燕飞拖开,低声劝告。燕五也在旁道:“燕飞回营思过,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营。”燕飞不敢违令,赌气般离开。

尚远捷定了定神,向我和江原道:“请二位殿下入城。”

江原微笑:“郡守也请。”暗中碰碰我,示意我放松一些。

将入城门之时,人群中突然发出惊呼,只见冯栩已趁身旁燕骑军不备,摆脱他们猛向这边冲来。他身形如电,眸中决绝,以致周围的人只顾惊呼却都来不及阻挡。护卫们急忙护持在我和江原身前,都挺起了刀。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冯栩并未出手袭击我和江原,却是一直向旁边的城墙冲去!

我突然明白他的意图,声音都发颤起来,高声命令:“拦住他!”

燕骑军们也反应过来,飞速上前将他拉住。

冯栩身体撞上城墙的一瞬,我心中猛地一撞,接着钝痛无比,好像他是撞在我身上。随后,他的身体顺着墙根慢慢滑倒,额角血流如注,刺目、鲜红。我觉得自己有些窒息,脑海中无数熟悉的场景与眼前血泊中的冯栩重叠,令身周再无一点可以呼吸的空隙。

感到身体再次被江原触碰,我转过眼睛定定看他,只是迈不开脚步:“怎么办?冯栩死了。”

江原握紧了我的手,担忧地看我,语气异常肯定:“他没死,只是昏过去了。” 我眼看着冯栩被抬入城中,半信半疑地点头。

城外随尚远捷投降的兵将稀稀疏疏约有万人,上缴了兵器后,都被魏军带往营地,只有尚远捷和几名主要将领随我们进城。走进城中,心中更觉凄凉,街道两边的百姓俱是面黄肌瘦,眼中灰暗一片,麻木地看着魏军经过。城内士兵都是伤残者,加上多日缺粮,已经连走路都困难,遑论什么战斗力,只能与百姓们一起。

我骑着燕骝,沉痛地望着城中,回头问李宗道:“我军还有多少粮草?你立刻安排出一部分,尽快分发给城中百姓,否则他们要饿死了。”李宗道立刻出城安排,我和江原则分别去往帅府和郡守府接收公文密档。

等到我安排好一切来到帅府,江原已经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看我:“凌悦,你以前是怎么坐的?”

我走过去,苦笑:“我过去没想过,襄阳竟要这样硬打下来,这结果离最坏的情况只差一步。”

江原将我搂过去,认真道:“这已经是很好的局面了,我已经亲自向父皇上书汇报战果。刚才韦之行前来汇报,说有魏军忍不住杀了几个俘虏,我已经将他们斩首。”

我叹了一声:“李宗道也已开始为城中百姓分粮,不过我们余粮本就不多,只能缓一时燃眉之急,让魏军与襄阳百姓一同在城外开垦田地,才是长久之道。”

江原赞同道:“襄阳从今以后便是魏国长期经营的重镇,理应如此。”他忽然又笑,“凌悦,我有些累,你过去都在哪里起居?我一定要仔细看看。”

我撇嘴:“也许都被罗厉改得面目全非了。”提起罗厉,又不觉怅然,“不知道冯栩怎样了?”

江原看上去并不在意:“军医已经为他包扎过了,算是捡回一条命。不过他一心求死,现在不吃不动,难说能撑多久。”我默然,冯栩令我想起当初被江原救起后的自己,只有万念俱灰能够形容。

过了几天,襄阳的事务终于恢复条理。伤残越军都用银两遣散回乡,其余越军被分编入驻留襄阳的魏军,并在魏军监督下修葺城防。百姓们有了粮食之后照旧各自回家过活,似乎都默默接受了北魏军统治的事实。有的听说是我带领魏军入城,甚至面露庆幸之色。

冯栩仍旧不肯进食,被强灌了几次米汤才勉强保住性命。尚远捷提出让自己去试试说服他,我立刻答应,江原考虑良久勉强同意,却拉着我悄悄尾随到隔壁,扒在窗边偷听。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听到尚远捷在说话,直到他最后劝道:“我等资质平庸不值得在意,可是冯将军人中龙凤,有扭转乾坤之才能,如此轻生岂不令人惋惜?”

冯栩才自嘲地出声:“尚大人说笑,我若真能扭转乾坤,怎会落到此等地步?”

尚远捷声音郑重:“罗将军当初刚愎自用,一味否定凌王殿下的作为,致使襄阳人心涣散。假使后来全部接纳冯将军意见,未必有今日之事。”

冯栩低声道:“冯栩不才,可是如果尚大人肯听我之言,只要再坚持一个月,魏军不战自败。襄阳是南越的屏障,只为保襄阳百姓,难道就可以置整个南越于魏军铁骑之下?将来南越亡国之殇,无颜面对先祖的不是冯栩。”

尚远捷道:“再过一个月,城中百姓就要饥饿而死,那时反倒是襄阳不攻自破了。如果带兵攻打襄阳的是别人,我或可相信冯将军之言,可来的凌王殿下!试问襄阳百姓谁不想念殿下在时?冯将军,我固然忠于南越,可是不能因此置百姓于不顾。”

冯栩无力地冷笑:“国将不保,尚大人雪上加霜,还说得出忠于南越的话?”

尚远捷语气正直:“并非尚某弃国,乃是国弃襄阳,朝廷要斩去襄阳自保,襄阳除了自救又能奈何?没有襄阳,南越还在。可是冯将军若以襄阳百姓为代价拖垮了这支魏军,除了付出成千上万的生命,我看不出对魏国有何重大影响。魏军有魏国国力作为依靠,还有后继,襄阳却是一座孤城,迟早都要被吞没。”

冯栩似被触动,沉默许久:“从来以为尚大人不善言辞,不想今日如此犀利。”

尚远捷十分诚恳道:“尚某肺腑之言,请冯将军三思,失襄阳一城而保住百姓,总强于两者皆失。”又是很久没再作声。

我们出门后,江原心有余悸地对我道:“幸好你那次出使不断暗示尚远捷,否则他若早有与魏军顽抗的打算,狠下心来坚持一月,结果倒真难预料。”说着严厉吩咐门外守兵,“看紧此人,若再绝食继续强灌,万不可令他自杀成功。”

不知是否尚远捷劝说有功,冯栩逐渐开始进食,只是从不提归降之事。因为多了襄阳为据点,粮草筹集与运送比过去便利。又过了一月,百姓耕种完毕,等到夏末秋初便可望缓解粮草之忧。蜀中汉中也频传捷报,攻克主要城池后,魏军的攻城速度几乎与行军速度等同,很快传来武佑绪与程雍即将同时进入荆襄的消息。江进攻克汉中之后,沿江抵达江州,亲自监督战船制造进度。宇文灵殊攻克弋阳之后本在原地待命,随着魏军成功占领襄阳,也受命南下,准备下一步的进取行动。

宇文灵殊大军东渡时,我在汉水边的码头迎接他,他遵照礼节对我行军礼,表情有些克制地冷淡。我走在他身边,还是问了一句:“阿干,你还怪我么?”

宇文灵殊表情动了动,低头片刻,他吻了我的衣带:“殿下,我希望用战功洗刷这段耻辱。”

我微微怔愣,他已经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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