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的死因,不明。死亡时间,据法医鉴定是在子夜时分。

那正是林豪到隔壁房间的时候。也许在他进去之前李老头就已经死了,所以那部留声机才会一直不停地唱啊唱。林豪每每想到这件事情就会毛骨悚然,上课的时候他甚至听见谁的手机铃声响也会吓得脸色苍白。

同学们私底下偷偷说,林豪很快就要疯了。

洛音桐几人很是担心他的精神状况,秦天健更是提出把林豪接到自己的公寓住一阵子,以免他胡思乱想。林豪住进了秦天健的公寓,他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没带上足球。

他这一辈子都不敢踢足球了。

他害怕一踢球,就会有个声音在身后幽幽地责怪他:后生仔——

但是,他就是被那种嘭嘭的踢球声给吵醒的。天还在黑,公寓里的黑暗笼罩着身体,林豪一身冷汗地坐在床上。他抓狂地把旁边酣睡着的秦天健摇醒。

“怎么了?大豪?”秦天健打开台灯,看了看时间,才早上五点钟。

林豪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煞是苍白。白的脸,黑的眼,寂静地颤抖着。

“你听见了吗?”

林豪高度紧张的表情让秦天健如临大敌。

“听见什么?”

秦天健也绷紧了神经。

“嘭——嘭——嘭!”林豪认真地描绘出萦绕在耳边的那种声响,秦天健倾耳,却听不到什么。哪有什么嘭嘭嘭的响声?

“你没听见?就是那种嘭——嘭——嘭呀!”

秦天健看着神色焦急的林豪,想说的话在嘴边拐了个弯,便淡淡地笑出来:“是哦,我也听到了,喔,我忘了告诉你,楼下住着一家做牛肉丸的,每天一大早都要起来剁牛肉和摔打牛肉,就会发出这种嘭嘭的声音呀。”

“真的哦。”

林豪没有察觉对方善意的谎言,只是抹去一把冷汗,大松一口气,然后又躺下盖上被子安然地入睡了。

恢复黑暗的房间,秦天健仔细竖起耳朵,周围很静,整个世界陷入一种无声的瘫痪,根本没有任何嘭嘭嘭的声音。

林豪是听见谁在踢球吗?

谁在故意吵醒他?就像他吵醒李老头那样?

这种奇怪的声音几天来一直困扰着林豪,他每天清早被吵醒,睡不好,黑眼圈在眼眶处逐渐成形。他有一天请求秦天健下去劝说楼下那家人,打牛肉丸时不要那么大声,会影响到他的睡眠的。

秦天健看着面容憔悴的林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楼下的房子好久没有人住了。

那种诡异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啊。

那是只让他听到的声音吧。

嘭——嘭——嘭!

这天清早,又被这声音吵醒的林豪终于按捺不住,他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上。天蒙蒙亮,晨曦泅渡在黑夜深处。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丝半透明的光芒,神谕般,放逐着悲沉的夜色。

他从阳台上往下看。

依稀的晨雾中,隐约仿似有个人影在练习踢球。足球砸在对面楼层的墙壁上发出嘭嘭的声音。他凝视着那佝偻的背影,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吧,踢球和拣球的动作都十分的蹒跚。

那背影在林豪的视线里飘忽不定,他越来越觉得那身影很熟悉。他想到了一个人。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他的后脊梁阵阵发凉,心脏莫名抽紧的压迫感,在体腔里寂静地爆炸开来。

突然,那人一脚踢歪了,足球反弹回来后正好滚到阳台的正下方,那人跑过来拣球,低着头,感觉阴森森的。林豪咽了咽喉咙,急促的心跳忽然变得浩荡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他把脑袋探出栏杆,死死地盯着那个佝偻的身影。

那人捡起球,站着不动,然后蓦地仰起头,直视阳台上的林豪。

目光在刹那爆炸了,漫天卷起惊恐的碎片。

在林豪充血的瞳孔中,那人仰起头,展示出两只深凹进去的眼窝,没有眼睛,黑洞般吸纳着他俯视的目光。如同最触目惊心的画面,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脑海完全摄入这景象,虐待着思维,拷打着神经,寒意浸骨。

那张恐怖的脸一点点地扯动着僵冷的肌肉,嘴巴慢慢地张开。

“后生仔——”

是……是李老头!

林豪多想转身跑回屋里,可是他的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他感觉到一种超乎异常的力量压在背部,迫使他始终直不起身子。他的视线被李老头的空眼窝给攫住了,抽不出来。脖子也似乎受到了外部的压力,一点点被扼住,呼吸倒灌回胃中。

他反抗这种力量。

无论它多么气势凌人,力大无穷,他都不愿屈服。林豪死死地用手顶着栏杆,拼尽力气地要把自己抽出来。他成功了。他的目光正在与李老头的对视中抽离,就像婴儿离开母胎般血淋淋。只是,李老头为什么在笑……

当林豪终于直起身子,视线从李老头身上抽离的时候,他察觉到身后有什么。

他回过头去。他吓坏了。

啊——

他被一股力量从阳台上推了下去。头颅在水泥地上跌得粉碎,四溅的血液美如一朵盛夏的繁花。当最后一丝夜色褪去,第一缕阳光洒在了他冰冷的尸体上。

秦天健是被门外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睡得很死,根本没注意到任何的异常。所以,当前来敲门的警察告诉他,林豪从楼上掉下去摔死了,秦天健目瞪口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目击者是一个晨运的老头。老头捡球的时候,林豪从阳台上摔下来,倒毙在跟前,这几乎把老头吓傻了,赶紧跑到附近的电话亭报警。

据老头说,他捡球后仰起头看见林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表情很恐慌。

老头还说,林豪跌下来前,他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在林豪身后闪过,像鬼魅一般。

在公安局,秦天健问那老头:“前些天的早上你是不是在楼下踢球?”

老头愣了愣,摇摇头否认道:“没有啊,我就是今天早上碰巧看见路边有个足球,一时兴起踢了几脚。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

原来那些只存在于林豪脑海里的声音,当这天真真切切地出现时,它击倒了他,他甚至把晨运的老头当成了死去的李老头。

秦天健不禁为林豪的惨死扼腕叹息,随后心中又生出了一个疑问。

晨运的老头说看见林豪掉下来之前身后有个黑影。

那是什么呢?

是伊妹儿!是它!是它把林豪从阳台上推下去的!

当莫可芯听到林豪的死讯时,她的脑海里便不断出现这个声音。从自己身体内部发出来的声音,找不到出口,只能焦躁地在身体里游走冲撞。

莫可芯抱着脑袋,她觉得头疼极了,似乎四肢百骸的疼痛感全部集中在了脑部神经。血液在矛盾中分歧而行。她总是脸色苍白,生病了吧。

下一节课间,洛音桐特地陪莫可芯到校医室走了一趟。

校医室里特有的药水味道浓烈得很,像一种冷的风,直接地吹进毫无防备的肺腔。莫可芯刚坐下来就想呕吐,捂着嘴巴跑了出去,拐进女生厕所,对着马桶几乎把胃里所有污秽的消化残渣都呕了出来。

洛音桐在厕所外面问她要不要紧。

她说声没事,然后把嘴角擦干,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清凉的自来水恍惚地滑过手指的缝隙,她出神地盯着那精致的水流,陷入了沉思。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幻化成像,一张张在脑海里重现,每当想起伊卓施时,她的呼吸便一下一下地收紧。

真的是伊妹儿的鬼魂在作祟吗?

莫可芯叹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却意外地看到水汽蒙蒙的镜子上仿佛写着一些文字。

下一个就是你!

这几个字好像被烧红的铁块,灼灼地烧疼了她惊悚的瞳仁。

她想喊却喊不出来。

这些文字不断扩大,逐渐霸占了整张镜子,覆盖了她战栗得轻轻抽搐的脸。

“桐……桐儿!”

莫可芯终于大叫出来,她看着冲进来的洛音桐颤巍巍地指着墙上的镜子,无法遏止满脸的惊恐。

可镜子里只有她的脸。那些文字像一盏灯一样熄灭了。

“怎么了?”洛音桐好奇地问她。莫可芯无言以对,只得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刚才的,只是幻觉?

校医检查不出莫可芯有什么毛病。她却一直说头疼,身体很重,连单车也骑不起来的样子。即使她的单车经检查后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就好像有个人坐在我的单车后面。”

莫可芯那时这样跟洛音桐说。洛音桐笑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看过一部泰国恐怖片吗?里面的主人公一直觉得脖子很疼,很疼,到后来才发现有一个鬼骑在她的脖子上。我,也是这种情况吗?”

也许有个鬼跟在后面吧。只是她看不见罢了。

莫可芯的头疼症越来越严重。实在挨不过去,她就到校医室讨些头疼药,吃了,睡在校医室的病床上,常常睡过了放学的时间。

那一天,她睡到接近天黑才醒过来。

女校医似乎已离开了。医务室里十分寂静。

莫可芯急忙跑到车棚,里面只剩下她一辆单车。她想着桐儿可能早回去了。她赶紧把单车推出来,空无一人的学校死寂得让她心里发毛。

黑夜的裙摆扬过了浓重的呼吸。天色就快要暗下来了。

她想起林豪说过,那夜他也是晚回家,被旗袍女鬼紧紧跟在了后面。

想到这个,她直觉得背脊发凉,拼命地踩起单车,希望在天黑之前能赶回家。

单车依然很沉重。她费尽了力气,骑到半路黑夜还是隆重地垂下了帘幕。一切都暗了。周围又黑又寂静,重重的黑影像无法攻破的城墙,围住了身体,困住了迷惘的心。

莫可芯疯狂地踩啊踩啊,单车收容了她所有的力量,飞快地疾驰起来。黑夜中快速的影像被风承载着,不留痕迹地掠过她的视界。除了黑暗,她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她什么也听不到,但她还是怕得想哭。她总认定,穿着优雅旗袍的伊卓施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路上,对着自己邪邪地笑出来。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自家的楼下。

她的妈妈准备了好吃的饭菜在等着她。莫可芯刚在餐桌前坐下来时,她妈突然说:“小芯,刚才你跟谁一起回来啊?”

“谁?没谁呀?我一个人!”

“哪有!我刚刚在窗口看到有个女孩坐在你的单车后面,好像穿着旗袍的,不是你的同学吗?”

一双筷子从莫可芯颤抖的手中掉在了地上。

脚底的土地轻轻地敲动。仿似某种在压迫中爆发的力量,在骨骼里传递,低沉而又缓慢地逼近心脏。

她抬起脚。

她看见泥土中有颗目光猥亵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来,在她一惊一乍间,一只黑影跃到了空中。一双黑色的翅膀剪过林子里稀薄的光线。那俯视而下的眼神撞上她的眼睛,她感受到轻蔑以及恶意。

那是乌鸦吧。

洛音桐慌忙捡起脚边的排球,从树林里退了出来。她把排球扔回给林子外等候的女生。刚才把排球当作足球一脚踢进林子里的男生们仍坏坏地望过来,随时准备再踢上一脚似的。

体育课,洛音桐抬头看见满天的乌鸦在安静地盘旋。黑色的翅膀,宛如天空茂盛张开的枝节。

她不明白刚才的那只乌鸦为什么会从地下飞出来。

她试图想明白的时候,由远而近的警笛声打断了她的思索。

警方从学校带走了秦天健。

他被怀疑是杀死林豪的凶手。

因为在林豪的衣服背面发现有秦天健的手印。而且目击证人表示看到过林豪出事前身后有个黑影。再加上警方到达现场的时候,秦天健的公寓是锁着门的,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也就不可能有外人潜进去行凶离开。

种种迹象表明,林豪是被秦天健从阳台上推下去的。

所有人都对此感到愕然。秦天健是多么品学兼优的学生呀,连流浪猫都肯带回来洗白白的他,怎么会杀死林豪?他跟林豪没有深仇大恨呀。

尽管案件存在不少疑点,当事人也大呼冤枉,但警方却丝毫不敢怠慢,决定将嫌疑人暂为收押处理。警方尤其觉得奇怪的是,竟然有两个女生跑过来口口声声说知道谁才是杀死林豪的凶手。而她们口中的凶手居然是一个鬼。

不,应该是失踪的伊卓施才对。

这样的证言,使洛音桐和莫可芯被人当作捣蛋鬼从公安局赶了出来。

她们显得垂头丧

气,连停在电线杆上的乌鸦也似乎朝她们发出讥讽的笑声。莫可芯忿忿地捡起小石子扔过去,没打中,那只乌鸦带着怨恨的眼睛望下来。谁都会被那种比人类还要丰富的表情给震慑住。

洛音桐赶紧把莫可芯拉走了。

“知道吗?”她忽然想起了,放缓了车速说,“今天我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看见一只乌鸦从土里钻出来呢。”

“哦。”莫可芯心不在焉,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才愣愣地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从土里钻出来?难道乌鸦们都住在地底下吗?”

乌鸦们都住在地底下?真是个奇怪的想法。

住在地底下的只有死人吧。

迎面吹来的风中,满是夏天的味道。莫可芯看了一下单车后座又问道:“阿健会怎么样?”

洛音桐也给不出个答案。

“也许,会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放出来吧。没事的。我想。”

“你猜,会不会真是阿健干的?”

“啊?你说什么呀?”

“我是说,这些事情都是阿健回来后才出现的,虽然之前是有个旗袍女人在作怪,可是,现在大豪的死会不会真是阿健……算了,当我没说,唉……”她叹了一口气,又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

洛音桐对她这个小动作感到很好奇。

“你老是回头看什么呀?”

“没……没什么。”

莫可芯说着,又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单车后座。

那天晚上,她妈跟她说过,她的单车后面坐着一个穿旗袍的女孩。

是伊卓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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