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裸露、新生的灵魂,

是他们的赌注,

盲目地站在他们的中心;

上帝说:“让他赢得她的收入,并拥有吧,福斯汀。”

“拜佐尔·威灵医生?”莱特富特夫人站在书房的桌边,拇指与食指挑剔地握住威灵的名片。

“这里是康涅狄格州,可不是纽约。我看不出在布里尔顿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一名地方检察官或他的医学助理,对这里产生出兴趣来。”

“那恰好是我唯一携带的名片。”拜佐尔·威灵笑着回答道,“与地方检察官共事,只是我工作的一方面,我的主业是一位精神病学家。”

“精神病学家”这个词,似乎和“地方检察官”一样,令莱特富特夫人感到不安。

“我想你认识这里的一位教师,霍恩埃姆斯小姐。我记得好像有个电话。”

“就是霍恩埃姆斯小姐介绍我,认识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莱特富特夫人煞费苦心地叹息着说:“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来唤起那件不快之事!”她很熟练地抑制了自己的愤慨,“那对于每个相关的人,都是很不公平的——尤其是克蕾尔小姐自己。”

“那么,您认为:毫无理由地解雇一名合格的教师,就是公平的吗?”

“请坐,威灵医生。”莱特富特夫人坐回桌后的座位。她那扣在记事簿上的双手,犹如孩童一般丰满,但拜佐尔却从她椅后玫瑰红窗帘上的粗短线条轮廓,看出了成熟与个性。很自然地,她会去评估那些与学校繁荣息息相关的事情。她的尊严是一种精心养成的内在品质。在此之下的她,精力充沛,聪睿好斗。假如她的志趣受到威胁的话,她或许会变得不太谨慎。

他们两位都彼此小心翼翼地研究着对方。莱特富特夫人微皱的眉毛告诉了拜佐尔·威灵医生,他令她感到很困惑。毫无疑问,她期望任何与纽约郡行政部门相关的人,都有一种现成的政治类别,比如坦慕尼派的爱尔兰人,或者联邦的意大利人。但是,他并非这类仅靠寥寥数语,就能“判定”的人物。他是个矛盾综合体,令莱特富特夫人——这样一位具有世俗标准的老练评估者——感到困惑,或许还有恼怒。

“你说我不作任何解释地,就解雇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莱特富特夫人回复说,“的确如此,我甚至还没有调查过,其他人提出的,针对她的奇怪说辞呢。”

“为什么?”

“我没有这种低俗的好奇心。”

“低俗?……”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好奇是聪明人的本性,也是我们猿类特性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莱特富特夫人勉强回应了他的微笑。

“让我说得更直白一些吧。即使这些针对克蕾尔小姐的不同寻常的故事,都是谎言或者幻想,对我而言,依旧毫无区别。因为它们和真的故事一样,对学校的伤害力毫无差别,这是我唯一担心之处。”

“但是,这对克蕾尔小姐而言,却是很大的不同。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故事?很显然,她理应得到这些解释!……”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说。

“大部分情况下,的确如此。但这一回,整件事情被遗忘得越快,对所有人也就越好。”莱特富特夫人会在必要的时候直言不讳,“你想怎么做,威灵医生?”

拜佐尔·威灵医生同样直言不讳地回应:“我想知道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为什么会被解雇。她在此仅仅工作了五个星期,而你为了解雇她,却付给了她六个月的薪水。这背后的诱因,必然相当强大。”

“的确。克蕾尔小姐她自己,没有给你任何提示——关于诱因?”

“她怎么可能?她对此一无所知。”

“我无法确定……”莱特富特夫人俯视着红木桌子。

“关于什么?”

“关于克蕾尔小姐本人,是否知道布里尔顿发生了什么。有时候,我想她一定知道,甚至很可能是她自己主导了这一切,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还有些时候,我觉得她其实是被某种力量操控了,那力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突破了她心灵的壁垒,使她深受其害。”

“力量?……”拜佐尔·威灵医生转移了他的抨击点,“那太含糊了。当然,这其中有一些如你所怀疑、且无法证实的阴暗之物。它们覆盖了自酗酒以降的各个领域。在这些事件之下,你赶走了克蕾尔小姐,因为你无法承受这种冒险;而且,你也无法告诉她原因,因为假如你毫无顾忌地指责她的话,她可能会以诽谤罪控告你。当人们听说,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被毫无缘由地解雇时,他们就会这么说。同样,这对你的学校也不好。”

她抬起双眼说:“事情并非如此。”她的性格中明亮、坚韧的外表开始破裂。

莱特富特夫人显出深深的焦虑,相当痛苦地说:“我觉得我不得不告诉你。”

“为什么你害怕告诉我呢?”拜佐尔·威灵医生更加和善地问道。她的反应令他吃惊。

“因为你不会相信我。”她叹息着,“甚至连我自己也无法置信,而且……你最好从其他一些目击证人那里,听听这个故事,那样你就不会认为,我是在编造故事。这不会花费太长时间,因为只剩下四个目击者了。其他七个都已经离开这里了。”

莱特富特夫人按下了桌子上手边的按铃。

“在阿琳进来之前,有件事情我想解释一下。我依然不知道,关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事件的真相。她或许是、或许不是这里所发生一切的起因。但我的确知道:她是个诱因——是所有这些不快的焦点。现在她离开了,这些也停止了。那就是她必须离开的原因。而且,那也是不管你如何规劝我,或是唤起我的同情,我也不会召回她的原因。而且……”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莱特富特夫人扬起声音喊道:“请进!”

门开了,之前给拜佐尔·威灵开门的女佣站在门口。拜佐尔·威灵医生这次更加仔细地研究她。她的身形庞大怪异,脸部就像是一团巨大隆起的肉,看上去就像被一只笨拙的手,仓促浇铸成了人类容貌的外观。蓝色条纹衣服很不合身——高领,长袖,长裙。莱特富特夫人赢得了这场推行低跟、围裙、帽子的战争,但阿琳却用两样东西,来装扮她自己一一唇膏与肉色丝袜。

“您叫我,夫人?”

“是的。咸灵医生,这是我们的第一位女佣,阿琳·墨菲。”莱特富特夫人向客人做着介绍,“阿琳,请进来并关上门。你可以准确地向威灵医生,重复你对我所讲的关于克蕾尔小姐之事吗?”

“您说过不要告诉任何人。”

“只有这次可以是例外。”

阿琳把她那好奇的目光,转向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她没有眉毛,后颈上的发髻处散下大量头发。这使她的脸部表情,显得格外明显。他怀疑那是一些天生的缺陷。她透过嘴巴呼吸,暗示着鼻窦或淋巴有问题。那意味着从孩提时代开始的贫穷与受忽视。她郁郁寡欢的举止,是否源自她对布里尔顿那些女孩们的恨意——那些眼耳口鼻只围着年轻男子的财富和智慧打转的女孩子们?她是否曾经嫉妒地盯着那些女孩们,衣柜里的毛皮大衣,愤愤地拨弄她们的课本呢?

人性如此,他想,假如你是这么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成天为那些生活比你更加充实的女孩子打扫铺床……

“第一次发生在一个月之前——就在开学后两个星期。”阿琳说,“我正在楼上,为晚上休息整理床铺。当我做完时,我从后楼梯下楼。我正前往客厅生火,以及清理废纸篓,其实我可以走前楼梯,那样可以节省两分钟;但是,莱特富特夫人说,我们必须使用后楼梯,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莱特富特夫人忽略了打断此处那阴郁的一瞥。

“天色正在变暗,”阿琳继续说下去,“但您知道,台阶依然可以看清楚。虽然屋内昏暗,但要开灯却为时尚早。虽然那些后楼梯都靠墙而建,但却有两扇窗户。它们绕了两圈——我是说楼梯,不是窗户。”她气喘吁吁地傻笑起来,脸色苍白,然后紧张抽搐地快速说着,“就是那个时候……”她停下来吞咽,拜佐尔·威灵医生发现,她的双手在颤抖着,“就是那个时候,我看见,克蕾尔小姐正面向我走上楼梯。”

“嗯?”拜佐尔·威灵医生试图使她冷静下来。但是,阿琳开始通过指头,拨弄她的围裙。

“我那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很好笑,她竟然没有用前楼梯,而用了后楼梯,我突然来到她面前,在第一圈处。我停下来靠墙让她通过,然后对她说:‘晚上好,小姐。’因为,我一直很喜欢她,她不像其他人那般高傲自负。但这次,她却没有回应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她就那么上到了二层。那很奇怪,因为,她一直都是真心地对所有人好——甚至对我。我仍然并没有想太多,下了楼进入厨房,然后……”阿琳再次停下来吞咽着,“克蕾尔小姐正在那里。”

她的双手依旧停在围裙上,双眼巡视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脸。

“老实说,先生,她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通过楼上的走廊和前楼梯,以及餐厅返回厨房。她绝不可能——即使她一路奔跑。我就那么站在那儿,呆呆地站着,盯着她看。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然后我喘了口气,对她说道:‘上帝啊,小姐,您真的吓了我一跳。’她惊讶地看着我说:‘我?什么意思?’我说:‘我可以发誓,我刚刚从后楼梯下楼时,就遇见您在上楼。’她说:‘你一定是弄错了,阿琳。我从三点钟开始,就一直在外面画画,片刻前我才回到了屋子里,而且我并没有上楼。’”

“然后厨师插话了。‘对,’她说,‘克蕾尔小姐从外面进来之后,就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说:‘可是我的确看见你了,克蕾尔小姐。就是刚才,我下楼的时候,您正好上去。’克蕾尔小姐随口说:‘那一定是某个穿着和我很像的衣服的其他人吧。’”

“我说:‘很抱歉,克蕾尔小姐,但那并非如此。我看见了一你的脸。’”

“厨师好意地提醒我们要注意举止,然后她说:‘好了,阿琳。我之前告诉过你,不可以让别人困扰的。’于是……我闭嘴了。”

“克蕾尔小姐在厨房做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她带着她的画板和颜料盒,在水池旁边清洗画笔。她一直在外面,描绘那些秋天开放的紫色小花。”

“那两人的穿着,是完全一样的吗?在后楼梯上的那位,以及厨房里的那位?”

“是的,先生。就像一个花生壳里的两粒花生一般相似。棕色毡帽和蓝灰色外套。我想人们把这个叫做‘掩护’,我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阿琳点头笑着,“没有毛皮大衣,也毫无样式可言。她们都穿着棕色的鞋。是没有鞋舌和交叉鞋带的那一款,她们称为‘随从鞋’。”

“帽子带有边缘吗?”

“呃。我觉得有。你可以把它称为一顶宽边软帽,相当邋遢。”

拜佐尔·威灵医生无声地向上帝致谢,这个看似笨拙的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衣着,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睛。

“你在楼梯上有没有看清楚,克蕾尔小姐的脸?”

“好吧,我虽然看见了,但并没有看清楚。我没有专门看着她,没有理由那么做呀——而且,帽檐盖住了她的双眼。不过,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嘴唇和下巴。我发誓那是她,但是——好吧——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有时候像那样的事情,的确会偶尔发生,然后你会想:那是怎么……噢,我指的是,好吧,哎,我一定是弄错了。至少,假如接下来并没有再发生什么的话,你会那么想的。”

“然而,更多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是个开端!……很快地,其他的女佣也在讲述着,关于克蕾尔小姐的同样的故事。她们其中的两个离开了,以致我深夜上下楼时,尤其是独自使用后楼梯的时候,总是惊惧得忍不住要跑着急行。就在克蕾尔小姐离开那天——那是两天已前——她正在厨房里插花,我从后楼梯下来时,遇见艾奇逊小姐和霍恩埃姆斯小姐,正从后门进来。我听见克蕾尔小姐对艾奇逊小姐说:‘我刚刚半个小时,一直在花园里。’然后艾奇逊小姐用奇怪的语调回答:‘我想我刚刚看见你的脸,出现在楼上的窗边了。’我吓了一跳,摔掉了手里的碟子。你瞧,我刚刚正在楼上整理床铺。我没有看见任何人,但是,我的确听见了脚步声,而且……”

“拜佐尔·威灵医生只对你真正看见的东西感兴趣,阿琳。”莱特富特夫人插话了。

“那么,我打赌,他不会相信我的。”阿琳的目光滑向拜佐尔·威灵医生,“莱特富特夫人一开始也不相信我。厨师肯定告诉了她,第一次发生那件事时的过程,因为她一个

星期之后质问了我,然后她想让我去看医生。”

“很有可能是一种源于一些物理方面因素的幻觉。”莱特富特夫人认真地解释。

“我去看了医生,”阿琳全神贯注地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他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

“阿琳去见了她的家庭医生。那是一位小镇上的普通行医者,很难胜任于诊断这样的情况。我提议她可以去纽约,找那里的精神病专家看一看,而且我可以出钱,但她拒绝了。”

“我不会为了这个跑上五十英里——这算怎么回事啊?”阿琳大叫着,“我在电影里看过。”她阴郁地补充道。

拜佐尔·威灵医生疑惑地望着莱特富特夫人。她尖锐地说:“够了,阿琳。你该明白,不可以把刚刚告诉我们的话,再告诉给其他人?而且,你也不应该胡乱议论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到访。现在——请立刻通知瓦伊宁小姐和蔡斯小姐,到我书房里来。”

“是,夫人。”阿琳的脸色再次变得保守阴郁。她轻柔地走了出去,如她所受训练那般轻轻合上房门。

“好了。”莱特富特夫人挑战般地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我想你难道没有在期待些什么吗?”

“不好说。但我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笑容充满深思,“《歌德回忆录》的第一卷。镀金边缘的灰色服饰。埃米尔·莎吉和《托德·拉普瑞克的故事》。德国人所说的,活人的幽灵,、希腊人的‘幻象’、埃及人的‘鬼魂’、英国民间传说中‘活人的鬼魂’、凯尔特人的‘分身’……你来到一个房间,一条街道,一条乡间道路,你看见面前一个色彩斑斓的三维实心映像,遵从光学定律而移动。它的衣着举止,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你赶紧靠近映像,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它转动了头——你正在看着你自己。或者仅是你自己的一个镜像——当然,那里并没有镜子。因此,你知道那是你的分身。那令你感到害怕,因为传说中,如果一个人看见了他自己的分身的话,他将会很快死去……”

“作为一名精神病学家,你自然知道这个主题的历史。”莱特富特夫人回应道,“我仅在最近几天,才开始习惯这些东西。这些分身的传统,在心理学上是——如此的古怪。”

“过于古怪而不容于一所女子学校?”

“正是如此!……”莱特富特夫人把钢笔放在铜笔盘上,“有些时候……我想知道这样的幻象,是否完全主观,或是否在某些特定的未知状况下,空气中的某些组成成分,会起到一面镜子的作用。这大概可以看做是海市蜃楼,也就是我所相信的,热空气层对地面或天空的反射,所出现的分身影像。”

拜佐尔·威灵医生注视着她:“你是否知道有人和克蕾尔小姐有仇?”

“没有。”莱特富特夫人抬起惊讶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传说中,不管分身是被自己、还是被其他人所看见,它总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因此,克蕾尔小姐分身的出现,不管那是如何实现的,很可能是对克蕾尔小姐死亡的一种象征性的暗示。就心理学层次而言,这和匿名信威胁是同一层次的东西。”拜佐尔·威灵医生注视着她,“克蕾尔小姐在这里不受欢迎,不过……有人真正憎恨她吗?”

在莱特富特夫人能做出回答之前,敲门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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