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小院中生着一棵树,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种,该是有些年头了,绿荫落到地头,又不依不饶地伸展到墙角,连着一大片泼墨似的幽幽青苔,因人迹罕至,青苔很是郁郁,倒是自顾自地圈地建了国。

院里挂满了彩绸与花布,都是旧料子裁的,约莫半尺来宽,树上、房上,到处都是,要不是都已经旧得褪了色,倒颇有些隋炀帝“彩绸挂树”的大手笔。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将食盒重重地放在门口,大模大样地用力拍了拍门,十分无礼地嚷嚷道:“送饭了送饭了!吃不吃了?”

食盒盖应声滑开,里面滚出了半个馒头,那玩意简直像个“前朝遗作”,宛然能就地化石成精,顽强地从地上滚了出去,配菜更是死气沉沉地坨在盘子里,一点热气也没有。

送饭的面露不耐,又用力拍了一下院门,嘴里不干不净道:“叫你们自己去领饭不去,背地里又跟大少爷说三道四,给你们送来还不接,天生的贱种,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夫人啊?”

这时,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手中举着个扫帚,杀气腾腾地便要打将出来,那小厮见了,倒也好汉不吃眼前亏,口中叫着“母夜叉”,拔腿便走。

仆妇叉着腰,梗着脖子,宝塔似的立在门口,一口气骂出了祖宗八代,直骂得那送饭的小子不见了踪影,才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旧食盒,重重地“呸”了一声,继而又无可奈何地提起来往里走。

仆妇刚一转身就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形容消瘦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双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

那仆妇拍了拍胸口,方才要咬人一般的凶悍之色褪去,低声嘀咕道:“吓死我了,夫人准是属猫的,走,进屋去,咱们吃饭。”

女人呆呆的没什么反应,但十分乖巧,老老实实地跟着那仆妇往屋里走,穿过院中低垂的长绸,她伸出枯瘦的手,温柔地抚过那些布条,痴痴呆呆的眼波好像灵动了一会,木然的脸上居然多了几分姿色,脚下仿佛是踏着某种轻盈的舞步,走两步还转了一圈,疯疯癫癫地哼着不知哪里的小调,然后倏地一停,摆了个半掩面的姿势,冲着一个方向抛了个媚眼。

这是个疯女人。

那仆妇老母鸡似的赶上来:“哎哟,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别看了,小库房早就被那些杀千刀的狗崽子们搬空了,里面除了一窝耗子什么都没有。”

疯女人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仍是呆呆地盯着那放杂物的屋子笑,被仆妇半拉半拽地扯进了屋里。

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那“养耗子”的小库房里居然真的发出一声动静。

周翡从窗户里钻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纸包,递给站在门口的吴楚楚,见她正紧张地扒着门缝往外望,便问道:“你看什么呢?”

吴楚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吓死我了,刚才还以为被主人发现了。”

周翡闻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间的刀上,警惕道:“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头天晚上她们俩混进来的时候,府衙内正好空虚,但周翡觉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虚,等那帮黑衣人反应过来,很快能把这地方包围成个铁桶,因此周翡在吴楚楚这个正经官小姐的指点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帮妻妾们住的地方。

毕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贪狼和禄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后院来。

可是不料小小一个华容县的县官,家中竟然富贵逼人,内外宅院俨然,往来仆从甚众,周翡差点被晃瞎一双穷酸的狗眼,她从小听长辈说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之类,向来是左耳听右耳冒,颇为不以为然,如今才算知道,闹了半天她从没见识过什么叫“富贵”。

这后院中人多规矩大,两人不敢打草惊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处院落,在一处空房子里暂避。

“应该是我草木皆兵了。”吴楚楚说道,她打开油纸包,见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几块肉丁烧饼,比这里的正牌主人的残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叹了口气道,“我看这院的主人应当是个不受宠的姬妾,已经疯了,想必是生育过儿女,这才一直关在府里养着,也就是保她不死罢了。”

周翡不知从哪里拖出两个沾满了灰尘的小墩子,推给吴楚楚一个,俩人一起坐了下来,风卷残云似的便吃完了一个纸包的肉馅烧饼。烧饼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将小库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来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偷吃,一个个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吴楚楚吓得一哆嗦。

周翡伸出脚尖,轻轻挑起耗子的肚子,将领头的大耗子凌空踢了出去,“啪叽”一下拍在墙上晕过去了,其他小耗子见状,纷纷好汉不吃眼前亏,争先恐后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窝。

周翡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吴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境遇,无端鼻头一酸,眼圈红了,随后她又觉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里别扭,便拼命忍回去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只好试着找周翡搭话。

周翡其实不太主动,遇到活泼的人,她就会相对活泼一点,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会跟着沉默寡言,这会她心事重重,眉间几乎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阴影,吴楚楚怀疑自己如果不主动跟她搭话,她能这么皱着眉面壁面到一整天。

“那个……阿翡。”

周翡回过神来,转向吴楚楚,见那女孩面露紧张,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自己不应一样,便“嗯”了一声。

吴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么,只好就事论事地问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躲几天,”周翡道,“北斗今天灭这个满门,明天灭那个满门,应该忙得很,不大可能总在这里待着,我们躲过这一阵子就行。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奔南边,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吴楚楚点点头,又问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翡没听出她想引着自己多说几句话,只道她是没了母亲和弟弟,一个孤女心里没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实是四十八个门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我不在的时候还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吴楚楚好不容易抓到个话头,忙问道:“你还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厉害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里一闪而过,她顺口说道:“长得一般吧,也不厉害,是个二百五。”

吴楚楚:“……”

真是没法好好聊下去了!

吴楚楚自己尴尬了好一会,结果一看周翡十分无辜的表情,尴尬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

她这一笑,周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让人没法接,就想往回找补,然而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好,只好干巴巴地没话找话道:“你脖子上挂的是长命锁吗?”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这种长命锁,据说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长到个十一二岁,多半就自以为是个人,开始嫌这玩意幼稚了,很少看见吴楚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戴这东西。

吴楚楚低头摸了摸颈子上的项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给我戴上的,我小时候,他找人给我批过命,算命的说我命薄,须得有东西压一压,这个要出阁的时候才能取下。”

周翡:“我们大当家说你爹是个英雄。”

吴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吗?”

周翡摇摇头,说道:“我头一次下山。”

“嗯,”吴楚楚非常理解地点点头,又道,“你要是早个三五年下山,就不觉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时候他们都叫他‘叛党二臣’。当年北朝皇帝篡位夺了权,十二臣送旧皇族南下,朝中没走的也有不少不愿侍二主的,早年间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剩下的要么是北朝皇帝的人,要么被迫变了节,我爹就是当年‘变节’之人,因他后来是变节之人中官位最高的武将,北朝皇帝便封他做了‘忠武将军’,‘忠武’二字一度成了个笑话,任是谁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周翡听李瑾容提起“忠武将军”,却没想到这是大当家的老对头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不怕你笑话,其实直到前年,我还以为他是这样的人。”吴楚楚说道,“谁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来,将我们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终南隐居的那个地方——那里穷乡僻壤,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娘整日里抹泪,很久以后,才听人说,当年送幼帝南下的时候,他们一起商量过,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内应,背这个千古骂名。他们那些年内外并肩,拼命给南朝留下回旋余地,这才建了南朝。可是几次三番,做得再天衣无缝,曹仲昆也要怀疑,三年前那次装病,是为了设局绞杀多方江湖势力,也是为了试探他。”

“他知道就算这回勉强过关,帝王也已经见疑,忠心不二的尚且难过猜忌关,何况他本就有二心。我爹写了封信给我娘,只说‘唾面自干二十年,到此有终’,然后他临阵倒戈,与甘棠先生里应外合,连下三城,杀廉贞星。他也……算是殉了国。”

周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奇异的,她并没有产生什么“这是一条英雄好汉”的感慨,反而从吴费将军给夫人的信里听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却忍不了辱。她随着吴楚楚的话想了一想,只觉得稍稍代入一点,就愤懑难平,恨不能玉石俱焚的一死才能得以昭雪。

“二十年。”周翡道。

吴楚楚“嗯”了一声——对两个还不知道二十岁是个什么光景的姑娘来说,“二十年”听起来,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么长了。

吴楚楚道:“我爹说,当年程婴与公孙杵臼一舍儿、一舍命,世人都当程婴是卖友求荣,苟且偷生,而他虽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连累妻儿,比之先人境遇,已经不知强了多少,因此心满意足,不敢郁愤。”

周翡摇头道:“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谁知她当时说不明白,过了没两天,就不得不明白了。

沈天枢与仇天玑确实不可能在华容逗留太久,可这几天之内,将华容县城搜了个底朝天,却连只耗子也抓不出来。

周翡知道,只要拖到两个北斗带着他们的狗离开,她就算赢了,沈天枢当然也想得明白。

第三天,隐藏在民居里的白先生回来报讯,说是在城中明里暗里找人的黑衣人撤了,谢允

仔细听过白先生报来的种种讯息,推测出北斗可能是在找一样东西,那东西不怕火烧。

白先生道:“刚开始黑衣人死了几个,阵脚乱了,据说贪狼和禄存还因此生了龃龉。”

“沈天枢对四十八寨的人不会这么大意,”谢允缓缓说道,“所以那东西在吴家人……吴小姐或是她那小弟弟身上,那俩孩子肯定有一个还活着,而且北斗刚开始没想到吴家人身边还有高手相护。”

他说到这里,心里忽然起了一点说不出的期盼——谢允知道,以张晨飞等人的为人,倘若当时真的通过某种方法,有机会将他们中的一人和吴家子女送走的话,他们推出去的人必是那个小师妹。

所以……周翡可能还活着么?

白先生又道:“今日沈天枢在府衙门口大张旗鼓地表彰一个人,三公子可知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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