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刚一出现,词坛便山雨欲来。

大风起于青蘋之末。关于这一点,我们甚至只要看看他半首《江城子》就行:

老夫聊发少年狂,

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

亲射虎,看孙郎。

这样一种风格,在苏轼之前恐怕是没有的。人们甚至很难想象,如此题材和做派竟然能够进入被称为“艳科”的词之中。然而苏轼偏偏就这样做了。那时,他正在密州(今山东省诸城市)任知州,四十岁,还没有遭受“乌台诗案”的打击,也还不叫苏东坡。因此,尽管此公自称老夫,却其实意气风发,并且在第二年再次让人惊诧和惊喜:

明月几时有,

后面的内容就不必全录了,因为几乎谁都记得住那最后两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这首词,是中秋节那天晚上写给弟弟苏辙的。南宋初年便有人说,自从该词一出,所有同类题材的作品便都被废了。其实事情何止于此,之前那些哼哼唧唧的调调岂非全部显得萎靡不振?北宋词坛终于吹进清新的风。

但,真正具有革命性的,还是他那首《念奴娇》: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

人道是,

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

惊涛裂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

小乔初嫁了,

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

谈笑间,

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

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

去。

此帖传为东坡醉后所书《念奴娇》(大江东去)。

也许,从文学史的意义看,这才是苏轼的代表作。因为多年以后他进入翰林院时,曾经问一位幕僚:我的词跟柳永相比怎么样?那人回答:柳郎中的词,最好是由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拿着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您的词则只能找个关西大汉,敲着铁板唱“大江东去”。

苏轼听了,差点笑翻在地。

那位幕僚的话是什么意思?不清楚,可能多少带有一点讥讽和调侃。毕竟,那时晏殊和柳永的风格还是主流。但到南宋就不一样。陆游便说:坡公并非不懂音律,只不过气势磅礴抗拒拘束而已。不信,唱一首苏轼的词来看!

什么感觉呢?

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哈哈!长风直入倒海翻江,当然摧枯拉朽。

难怪陆游说: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

这才真是知音!

词坛也从此分为两派。豪放派以苏轼为代表,天风海雨逼人;婉约派以晏殊和柳永为典型,燕语莺啼可人。标志性的符号,则是晓风残月和大江东去。

这个观点,很多人在说。

但,这是欠准确的。且不说晏殊和柳永雅俗分殊,苏轼也并非一味豪放。至少,婉约派的词风他也会: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嘿嘿,如果告诉你这是欧阳修写的,你会怀疑吗?

实际上苏轼的风格很难一言以蔽之。他是多样的,也是兼容的。没有什么题材不能入他的词,也没有什么手法不能为他所用。他甚至能把前人写过用过的都来一遍,而且得心应手通行无阻,只要他愿意。不信请先看这个:

昨夜因看蜀志,

笑曹操孙权刘备。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

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细寻思,

争(怎)如共刘伶一醉?

再看这个: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

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

须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

三万六千场。

请问,你说得出这都是谁的作品吗?

哈哈,前面那个是范仲淹的,后面是苏轼的。

这样看,范仲淹才是革命先驱。

然而引领宋词走出艳遇闲愁之狭小庭院,走向鸟飞鱼跃之广阔天地的,却只能是苏轼。因为苏轼太有才了。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做到想豪放就豪放,想婉约就婉约,想奇崛就奇崛,想平和就平和,想清新就清新。比如:

簌簌衣巾落枣花,

村南村北响缲车,

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

日高人渴漫思茶。

敲门试问野人家。

表面上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风物和故事,但苏轼的过人之处也正在这里。的确,天风海雨能振聋发聩,春花秋月有诗情画意,都不足为奇。最不起眼的普通人寻常事也能入词,还能让人读得趣味盎然,就非同一般。

当然,柳永的“针线闲拈伴伊坐”也有这意思,但远不如苏轼写得流畅自然。何况那样的生活苏轼也能写。他那首回文体《菩萨蛮》写的就是小夫妻吃冰镇莲藕的故事,最后两句是: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要说这是柳永写的,也有人信。

哈,有才就是任性!

不过,真要了解苏轼,还得读他这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是有历史背景的。正如我们在《王安石变法》中讲过的,由于“乌台诗案”的原因,苏轼在元丰三年(1080)二月被贬到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做团练副使,实际上是监视居住。死里逃生的苏轼住在城南长江边的临皋亭,还开垦了一片荒地,命名为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

夜饮东坡醒复醉,说的就是这里。

众所周知,乌台诗案是一大冤案,连司马光等人也受到牵连。当时,有人落井下石,有人避而远之,更有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反倒是早已下台的老对头王安石,毅然上书朝廷出手相助。不难想象,当苏轼只身一人在那孤寂的深夜静听江声时,心中是什么滋味,又有多少感慨!他发出“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一声长叹,表示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强烈愿望,都不奇怪。

那么,他走了没有呢?

没有。第二天,黄州城内哄传苏轼写完此词之后,便将官帽官服挂在江边,乘船长啸而去。郡守闻讯大惊,以为州失罪人无法交代。但,等他匆匆忙忙赶到临皋亭时,苏轼却正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什么动静都没有。

是啊,人世原本大网罗,何必要走?

那就不走也罢!

就连写作也没有停下,但风格和境界有变。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在元丰五年(1082)七月,也就是贬到黄州两年半以后写的。也许很难有人想到,牢狱之灾和流放之苦,竟然能够诞生出气势磅礴的“大江东去”来!

恐怕也就苏轼能。

其实苏轼并非没有苦闷。元丰三年八月十五,他在黄州度过了第一个中秋。这时距离他当初入狱将近一年,心中的伤痛远远没有平复,对于未来更是一片茫然。于是,在皓月之下长江之边,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新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

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

这首词在苏作中不算名篇,但难能可贵处不少。要知道苏轼入狱就是文字惹的祸,此刻又岂敢直抒胸臆?也只能拐弯抹角,于是有“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这样让人难以罗织罪名的说法。其实谁都知道,客少非因酒贱,月明必被云妨。人生几度新凉,也是世态炎凉。

大难不死的苏轼,不能不思考人生的意义。

思考的结果是变得豁达,以至于他在绍圣四年(1097)以六十一岁的高龄被贬到地老天荒的海南岛后,也仍然能够写出这样阳光灿烂、青春靓丽的春词:

春牛春杖,

无限春风来海上。

便丐春工,

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

一阵春风吹酒醒。

不似天涯,

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时,苏轼已经离去世不远了。

也许,他永远都是一个“新青年”。

至于后来人,则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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