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领到了厨房。大胖正在做晚饭。

我告诉S夫人,既然正在做,就先做完再说吧,我站在这里等着就行。也许意识到我出发点的特殊,她对这个建议没有任何异议。

这个大胖,身量如S书记形容的——“黑壮”,模样也甚是粗憨,可以说相当难看。当然,这是我个人的审美观点,对于另外某些人,也可能觉得这算天真可爱。她看起来忠厚到有些笨,对于陌生的我的到来既不关心,也不好奇,就是那么做着饭。

看不出端倪的我,目光又回到了已经盛出来的晚餐:一份凉拌苦瓜、一份香菇山药,正在锅里的是芹菜腰花儿,粥则是燕麦小米粥,还在火上熬着。都是家常菜,但闻起来味道相当好。而且不仅味儿好,菜相也不错,尤其是配着精致的盘子,更显得绿的绿,黄的黄,让人很有食欲的样子。

可见确实“人不可貌相”。这位难看的保姆,有着一双比很多美女都巧的手。

“很健康啊,”我打破沉默说,“都是健康食品。”

“唉,没办法呀。”S夫人像所有注重养生,但又苦于应酬过多的人那样皱着眉对我解释,“常在外面吃,回家就一定要多吃素,要注意少吃油。大胖,少放些油啊!要记着,不然怎么提高手艺。”

“哦。”那个大胖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口气甚是恭顺。

“闻起来很香嘛。”被菜味儿吸引的我忍不住替那位保姆说,“手艺真不赖,我看赶得上厨师了。”

S夫人却非常不屑地摆摆手说:“什么呀,也就是会炒个家常菜,真做好东西还不行,糟蹋。有的东西我现在都舍不得给她做,还得让她学。”说到这儿,大概考虑到适当的鼓励也是必要的,S夫人突然又转换口气说:“不过还好,大胖还算爱学,慢慢可能就能上手了。唉,也是没办法,现在外面的东西哪有敢吃的。就是大饭店,我看也不保险,油啊什么的……以后还是争取在家吃好,再说我家都是用橄榄油炒菜的,饭店会用吗?”

“肯定不会。”我承认,“要不是必须应酬,真还是在家吃好。”

大概养生是S夫人最有兴趣的话题,所以接下来不等我问,她就兴致勃勃地向我披露各种饮食安全问题。

“我早就听说他们饭店炒菜为了卖相好,经常加这样那样的东西,据说都是些化学玩意儿,你说那东西吃了对身体好得了吗?说实话,我是越来越不爱在外面吃了,有什么呀?”

这倒是,以S夫人的身份,大概什么好吃的都吃够、吃腻味啦。

S夫人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我打算以后尽可能在家吃。”

“这绝对对养生有利。”我诚心赞同。

这时,大胖最后的菜也盛盘了。

“我做完了。”她解着围裙显得很憨厚地说,“还是我先端过去?”

“端吧。”我立刻同意。

大胖端起菜就向外走去。

我转回脸,又问S夫人:“这个保姆是从哪里找的?”

“从老家。”

“您老家?”

“对。”

“看来是知根知底的。”

“算是吧,”S夫人回答,脸上又露出一副自感无比善良的神情,“非要求着来的,家里穷,嫁个老公没本事吧,还喝酒打老婆,人还不规矩。没法子离了婚。当时离了婚还拖个孩子,在外面东混西混的,没个正经日子。就她那副模样,我看也是难混的。最后辗转托人求,再三求,说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又都是老家人,我这人心软,看她模样也还老实,想,那就用吧。”

“哦,您心肠真好,这样她算是有个安心窝了。对了,她还有孩子是吧?她孩子呢?”

“孩子?”S夫人反问一句,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问这件事,“哦,在老家,应该是在老家,给姥姥、姥爷带着。那个小孩儿都没来过。乡下孩子,脏、闹、没规矩。我身体不好,可受不了。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赶快声明,“就是听您一说随口问一句。”

说话间,那个大胖已经放好饭菜又走了回来。我就势停止,表示自己想和这位保姆出去单独谈谈。

不等那位S夫人表态,这位看来憨厚无比的大胖就立刻同意了,满脸的天真、爽直与热情。在向外走的路上,她就主动絮絮叨叨地给我形容起S夫人的痛苦来。那口气声调,乍一听会以为这人是在说自己呢。

真是任谁听完这些话都会把这样的人视为知己或忠仆!

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困惑。

在这位看来忠心耿耿的大胖的述说终于告一段落,开始同情地咂咂嘴的时候,我才随口问了一句:“能告诉我你一个月多少工资吗?”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坦白地说,就跟问S夫人“保姆的孩子在哪儿”一样,并非怀疑,只是一种习惯,没得问就先排除唯一可能的嫌疑人有什么可能起歹心的动机吧。比如如果不能照顾孩子,挣钱又少,主家再苛刻,那起什么怨恨、歹心就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只是职业习惯,当然,这话听着肯定不甚友好,所以一般人都会不太开心,甚至有些戒备。

大胖也不例外,她眨眨眼,同情的表情消失啦,变成了狐疑。她狐疑地审视了我一会儿后,又一叠声地说S夫人对她怎么好,S小舅子对她怎么好,S书记对她怎么和善,S书记家的亲戚怎么和善,还有这个家看着怎么好,住着怎么舒服之类的话。

在这滔滔不绝的赞美之后,大胖又神情一转,目光凛凛、表情凶悍、口风十分凌厉地告诉我:“傻子都看得出来S夫人的不舒服是为什么?就是因为S书记总不回家,外头狐狸精太多!”

随后这位黑壮的保姆又骂了一阵男人的没良心与无耻。这一次我怀疑是她想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才会如此愤怒。

不过动气归动气,理智还残存。因为在痛骂完之后,这位大胖没忘再拐回主题。

大胖再次明确地告诉我: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里没什么投毒事件,不过就是S夫人的计策,希望S书记能回心转意,多重视重视这个家而已。如果我不信,尽可以查,她绝不怕查,因为她什么都没干!

对我,她也表示理解,不得不应付领导的为难。只是,如果我打算找个人当替罪羊,作为巴结领导的手段,那就是自找麻烦。因为有机会碰触饭菜的都是亲戚,不是S书记的,就是S夫人的。哪怕是她,也算是S夫人的远亲,她们不会容忍我冤枉她的。

即使我硬冤枉她,也没人会信的,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根本没人投毒。另外,即使我不信这一点,那至少她没被怀疑过,否则为什么还要一直让她做饭呢?

这真是有理、有力、有节的反驳,驳得我无话可说!

大约看到我已然被她的驳斥震住了,这位保姆越说越激昂,挥着有力的双臂再一次明确告诉我:“傻子也看得出来,S夫人自己也知道没什么投毒事件,如果我这个警察都看不出来,哼哼……”她以恰当的鼻音暂停一会儿,大约是给我这个愚笨警察几分钟意会的时间。然后在感觉我可能已经明白过来点儿了,才铿锵有力地总结:归根结底一切痛苦根源都在外面那些坏女人身上。而我如果真想圆满完成此事,那就告诉S书记,S夫人是更年期,状态不稳定,只有家庭温暖才能缓解这样的状态,请他多回家。除此之外,任何邪招儿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总结完后,这位大胖保姆才走形式般地问了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什么问题?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好比武侠小说里那种没本事,却偏还向什么武林世家挑战,结果还没见真神,就被烧火丫头一棍打出来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一般。

还能有问题?只有灰溜溜啦!

于是灰溜溜败下阵来的我,臊眉耷眼地跟着那位黑壮保姆灰溜溜地走了回来。

再次回来,S夫人已吃完营养均衡的晚餐,正歪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剔牙,表情甚是凶厉,看起来很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灰溜溜的我一时很纳闷儿,就这一会儿工夫,旁边还是她亲弟弟,她这是又火什么呢?

正诧异间,S夫人突然腾地站起来指着大胖恶狠狠地问我:“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想。

“你们去了很长时间,”S夫人又说,一脸电视上揭谜底的神探相,“我知道郭支队你是有名的神探,所以没有问题,你绝不会问她这么久的。你说吧,要是有问题,我决不护短!”

哦,原来如此?!

我顿时像所有没品的失败者那样,为并非自己的胜利而暗暗幸灾乐祸起来:哼哼,这可要怪大胖你自己!谁叫你“宰相家人七品官”似的,气势汹汹,又东拉西扯个没完呢?

生活总是有人哭有人笑呀!

突遭攻击的大胖的心情肯定跟我是“冰火两重天”,她登时捶胸顿足地喊了起来:“没有啊,没有啊!阿姨呀,我怎么能干那种事?你对我那么好,让我有得吃有得住的,我要干那种事天打五雷轰啊!阿姨呀,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啊,这么想我可是太冤枉了,死了都是冤死鬼呀!阿姨啊,你要不信把我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拿到公安局去验好了,要是能验出一丁点儿,把我枪毙都行!”

声音那个委屈凄惨,连在一旁的S小舅子都站起来劝:“大姐,你说什么呢?大胖也算咱家的远亲,怎么会这么做?”

但S夫人却只呵斥了一句:“你少管!”

“不是我多管,”S小舅子继续耐心地灭火,“你这么说让人笑话,大胖干吗这么对你?像她这样要啥没啥,除了有个儿子要养,老公都没有,也没什么文化,她能盼你倒霉吗?你有个好歹她连饭碗都没了,你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一旁的大胖也又忙不迭抓住这最后一句有力的反问为自己辩解,“我只有盼阿姨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我自己才有指靠,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你说我现在又学做饭,又学煲汤,专门跟广东人学,不就是为了能长久地伺候阿姨你吗?”

但这些哭喊、劝解、央求似乎都没对S夫人有任何触动,她依然凶巴巴地瞪着我说道:“郭支队你别理他们,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只管把人带走。我说了我不护短的,我告诉你,到了你们那儿你就按你们的规矩来,随便来,我绝对不说什么的!”

“我们的规矩”?什么意思,是说刑讯逼供吗?还“随便来”?又是什么意思,是暗示我可以二话不说就只管上刑?

“大姐呀!”

“阿姨——”

注视着眼前这个一脸冷酷的官太太,本来有点幸灾乐祸的我再也乐不起来啦。而且,一直强压的厌烦感突然顶到了喉咙口。

“不,不需要,”我冷淡干脆地回答,“现在我只需要再问您一个问题就足够了。”

这句话似乎稍微有些出乎S夫人的意料。

“问我?好吧,什么问题?”

“您明天的晚餐打算吃什么?”

“哦?我打算让大胖做个龙井虾仁、香糯荷藕和清炒空心菜。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这都是很健康的菜,我都是一星期一星期的安排菜谱,这样营养搭配更均衡,更好地吸收,非常科学,这难道能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我依然冷淡地说道,“不过对我有意义。”

“意义?”S夫人再次反问一句,然后像一头老鹅似的一边伸着脖子又凶又狐疑地盯着我,一边又以质问的语气追问,“什么意义?你发现了什么?到底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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