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岛崎润一来到练马区樱台采访曾与小淳半同居的桑野小百合,但对方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接受采访,两人只是透过她住处的对讲机对话。一开始她还很客气地敷衍岛崎,讲到后来却逐渐有些歇斯底里。

“你为什么要一再提起那段过去?你已经是第二个人来追问小淳的事,我眞是受够了,我好不容易快忘记他,你们又……。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论文的事,你今天就请回吧。”

又有人早他一步来采访了。比起桑野小百合拒绝采访,岛崎更在意的是这点。

“请问在我之前来采访的是一位女性吗?”

“是啊,是女的。”

“果然没错。”

“什么意思?”桑野小百合提高了声调。

这时住同一层楼的一名中年女人从旁经过直盯着岛崎,岛崎连忙低下头,中年女人等电梯时毫不客气地从上到下打量他,仿佛想牢牢记住他的特征以备在警方面前能立即指证。

岛崎等中年女人搭电梯离开才又对着对讲机开口。

“请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大概五十岁上下吧,她说她想把小松原的生平写成传记,希望能采访和他生前交往过的我。她说她姓尾崎。”

果然又是尾崎爱,这个混蛋老在背后搞鬼。

“我明白了,不过那个人和我的调查方向不同,所以还是请你接受我的采访好吗?”

“就算你们各有目的,对我而言都一样啊,你就不要再折磨我了,请回吧。”

“请你帮帮忙……”

话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之后不管再怎么摁铃也没反应,岛崎只好先打道回府。

他从樱台车站坐上西武池袋在线行列车,在大泉学园站下车徒步前往小雪的租处。岛崎最近离开小松原公馆之后都直接前往小雪的公寓,幸好有小雪在,寂寞的独居生活也完全改观了,这是岛崎有生以来首次感受到的眞爱,他一直觉得能够能双手拥抱小雪这么美丽的女性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小雪从那次之后就没再收到恐吓信件,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但他们俩倒是很享受这短暂的平稳日子。

前往小雪公寓的路上,岛崎脑袋里全是桑野小百合拒绝采访的挫败感。

他突发奇想,不如直接问小雪关于桑野小百合的事呢?不,不行,这问题太敏感了,不能直接问小雪,顶多只能若无其事地提起桑野小百合的名字然后观察她的反应。

他从车站抄近路走进住宅区,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他强烈地感受到一道仿佛刺穿背部的锐利视线。

小雪的公寓就在眼前。虽然过了五点,炎夏的太阳依然火辣地照耀着西边天空,岛崎回头一看,只见柏油路面热气蒸腾,身后空无一人。

前方是T字路口,岛崎暂时停下脚步待在原地,一边感受着脚下升起令人晕眩的热气,眼看着路口有三名国小三、四年级的男孩子晃着背上的书包迎面跑来。

男孩子正要通过岛崎身旁,岛崎开口了。

“小朋友,请问一下,前面转角有没有人在啊?”

“有一个欧巴桑啊。”

当中一名体格最好的小孩露出警戒的眼神回答岛崎,接着对另外两人使个眼色,三人旋即跑开了。

如果那个“欧巴桑”就是跟踪他的人……

岛崎决定突击那家伙,当下朝路口冲去,五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路口一看,哪来什么欧巴桑,整条笔直的路夹道都是住家的水泥砌墙,根本无处可躲,只有一名骑着脚踏车的家庭主妇一脸诧异骑过他身旁。

会不会是天气太热,晒得脑袋都不正常了?他苦笑着往小雪的公寓走去。

“我等你好久了!”

岛崎一进门小雪就冲上来,在他颈子与脸颊不停地亲吻。

“拜托你冷静一点啦。”

“我一直孤伶伶的,都快发疯了啊。”

“抱歉抱歉,采访时间拖长了。”

自从收到那封怪信,小雪几乎断绝与外界的接触,一直深锁在公寓里。

“刚才我在窗边看着你走进公寓,有个戴太阳眼镜的可疑女人一直跟在你后面耶,那是谁啊?”

“咦?眞的吗?”

岛崎走到窗边俯瞰道路。

他只看到一名中年妇人往车站方向快步走去,那人弯着腰仿佛想避人耳目,看上去也像是拉保险的。

“你看,我说的就是她,她还偷窥这栋公寓,一定有问题!”

“你想太多了,那是行人啦。”岛崎不想让小雪担心,等那女的身影消失后,岛崎迎面看着小雪说道:“老实说,我有事想问你。”

小雪在床上坐了一卜来,比了个手势要岛崎坐在旁边,岛崎一坐下,小雪便把头靠上他的肩,她可能刚洗完头发吧,岛崎闻到洗发精的香味。

“我要问的是有关你哥哥传记的事。”

“我哥哥的传记?什么事呢?”

“我现在正在调查小淳的大学时代,而他的女朋友在这时登场了。”

“你说桑野小百合小姐?”小雪脸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你认识她?”

“认识啊,我们同社团。”

“那你也知道她和你哥哥同居的事?”

“咦?”小雪思考了一下岛崎这句话的意思,“你连这都查出来了?为什么呢?”她的视线带着责难。

“因为你母亲要求我将她儿子的眞实面貌完整记录下来啊。”

“可是你这样挖掘人家的家丑,我只觉得下流。”

“你要那么想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如果写了不实内容,这本传记就毫无价値了,再说你母亲也要求我据实撰写啊。”

“你是想让我当坏人吗?”

“你做了什么事会让人指责你是坏人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从桑野小百合小姐的角度来看,或许我会被定位成坏人。她想怎么批评我,我也无可奈何,但是我不希望完成的传记让我哥哥蒙羞,我想我妈妈应该也是同样想法。”

“是这样吗?可是你母亲一直都说传记的事全权交给我处理啊。”

“我不认为那是她的内心话。忠于事实的确是好事,可是有时候还是需要适度地改写吧……”小雪不开心地抿着嘴。

“你哥哥那么想成为作家,我如果不据实写下他的理想与努力,这本传记会变得很虚伪喔。”

“可是……”

“反正这是自费出版,充其量只是一本小松原家人之间传阅的书,既不会公开贩卖,世人也不会看到。这本传记完全是出于你母亲的爱,她只是想完整地留下小淳的种种回忆。”

“是这样吗?我妈妈那么精明,她一定是借口出版哥哥的传记,然后暗地里不晓得在策画什么。”

“我倒不这么认为,她应该纯粹是出自母性本能,只是想让自豪的儿子的生涯以一本书的方式留在这个世上罢了。”

岛崎继续说。他好不容易进行到这个阶段,如果因为妥协而让传记穿插许多虚构情节,会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当初为什么要接下这份工作了;他甚至认眞地在考虑一个企画,如果妙子不满意将来完成的《小松原淳的肖像》,他打算更改登场人物的名字改写成一部小说公开于世,他相信佐藤编辑读过内容之后一定会中意的。

现在的岛崎正逐渐感受到这份工作的意义,只要照现状进行下去,一定能将一名立志当作家的人的荣耀与挫折描写得活灵活现,一般传记很少以采访文体构成,他相信这种叙事方式比起正统的第三人称文体更能强烈描绘出小松原淳的性格面貌。

但小雪只是沉默。

“你眞的那么不愿意我写出事实?”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小雪舔了舔唇。太阳即将西沉,夕阳将公寓的墙壁染得通红,室内只听得到冷气机流泄空气的声响。

“对你而言,我和工作到底哪个重要?”小雪神情哀伤地说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当然都重要啊。”岛崎推敲着她的意思。

“选一边吧。哪个重要?你说啊……”

“怎么能比较呢?不要逼找啊。”

“我知道了,你讨厌我是吧?”

小雪转头趴在床上颤着肩哭了起来,岛崎不知如何是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反应这么激烈呢?

“小雪,我没有说我讨厌你啊。”

“不,你是讨厌我的。我就是知道。”小雪抬起泪湿的脸庞,吸了吸鼻子,然后语气强硬地说:“你回去吧。”

小松原淳的肖像10(续篇)

●桑野小百合(化名,T大研究所在学中,二十六岁)

自从你们来采访之后,我成天脑袋里想的全是小淳,尽管我努力要忘了他,现在那道忘却之门却硬生生被撬开,记忆的亡魂再度苏醒。

可是这种事恨你们也没用,最近我终于想开了,不如说出一切吧,把残留内心的那些脓全部挤掉可能会好过一些。

嗯,从哪里开始讲呢?封了,之前我曾拒绝你的采访吧,那我就先把小淳搬到目白公寓为止的过程先说完,再来说明之后的事吧。

小淳升上大二之后,在目白的学习院附近租广一间2DK的高级公寓,他在外租屋的事并没有告诉社团那群人,因为公寓距离学校很近,他怕会成了社员的聚会所。

他也没打工,每天只是窝在公寓里看书写小说,当然没有收入支付房租,那间公寓的房租好像都是他母亲在付的。

小淳一方面想逃离母亲的控制,现实生活又不得不倚赖母亲的力量活下去,但他自己似乎不觉得矛盾,我想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关系吧,他和释迦牟尼掌心上翻来滚去的孙悟空其实没什么两样。

我是少数几个从他口中得知他搬进高级公寓的人,每星期我都会去公寓帮他打扫做饭,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们像是男女朋友的幸福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大二夏天,我目击到令人震惊的一幕。

每到暑假我都会在新宿一间啤酒屋打工,由于学费一直是父母寄钱过来帮我缴的,我不好意思连零用钱都向父母伸手,至少自己的生活费应该自己赚,而且两个月的打工收入还不错,所以我几乎整个假期都在拚命工作。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我打完工正要回家,忽然想到好久没找小淳了,于是我没事先打电话便直接过去。

我在目白下了车,先绕去超市挑了几样现成的菜,满心期待与小淳共进晚餐。那栋公寓大门设有保全锁,在当时并不常见,我按了密码来到二楼小淳的门前,结果你猜怎么了?屋里竟然传出年轻女孩的笑声,不只如此,小淳也开怀地笑着。

我不知道他脚踏两条船,没想到我在辛苦打工他却把别的女人带进公寓,而我最气的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曾笑得那么开朗。

我发现门没上锁,决定逮个正着,于是我喊了声“小淳!”便冲进屋里。小淳和一名身穿白T恤搭红迷你裙的长发女孩正卿卿我我的,两人一看到我立刻分开来。

“哦,是你啊。”小淳吓了一跳起身过来拉我的手,一边播了搔头说:“怎么不先打电话来呢?”

“你们在做什么?太下流了吧,这女的是谁!”

我甩开小淳的手,指着那个女孩,就在这时我心头一惊——我见过她,她是那个满脸稚气年仅十几岁的美少女。“小雪妹妹……”

她起初有些难堪,认出我之后便点头打了个招呼,系了红缎带的马尾晃动着。

“哥哥,那我先回去了。”她对我点个头便离开了。

“好了,坐吧。”直到房门关上,小淳才仿佛醒了过来,他让我在沙发坐下。

“我妹来找我玩。”

“她叫‘小雪’对吧?”

“嗯。”

“你们刚才玩得很开心嘛,男女朋友也是这样吧。”

“别闹了,我们是兄妹耶,感情当然好啊。”

那他看到我进门又何必那么惊慌呢?

“我看倒像是近亲相奸。”

我一气之下脱口而出,话说完才发现糟了。

“你、你开什么玩笑!”小淳气得满脸通红,“我们在法律上的确是兄妹没错,可是两个人都是父母再婚前就出生的,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什么近亲相奸!这么肮脏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讽刺的是,我这时才知道他们都是父母再婚前各自的孩子,由于他们眞的长得很像,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亲兄妹,只不过这么一来对我更不利了,因为他们就算眞的成了男女朋友也不会违背伦常,我周遭也有过无血缘关系的兄妹结婚的例子。

我冲出小淳的租处,边哭边跑到目白车

站,碰巧看到小雪在超商前的电话亭里讲电话。

小雪脸上开朗的笑容与青春的气息眞的很耀眼,我好生嫉妒。

暑假过去,新学期开始了,我和小淳表面上重修旧好,但其实我们之间一直无法抹去小雪的存在,我总觉得和小淳相处有疙瘩在,但如果提起上次那件事,我们脆弱的关系极可能出现裂痕,所以我们都有默契绝口不提。

没想到来年,等待着我的是另一个更大的冲击——小雪应届考上我们就读的T大,你能想象当小淳知会我的时候,我有多烦恼吗?

我之前就晓得她在准备考大学,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选了T大。她虽然比小淳小四岁,由于小淳重考两年,所以他们在学校只差了两届。我一开始就有不好的预感,而这个预感就在小雪加入推理小说同好社的同时成了事实,社里包括我总共只有三个女生,小雪转眼就成了社团里偶像般的存在。

当时的总干事是片仓龙太郎,得知小雪决定入社,片仓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对小雪的示好已经到了异常的地步,不断滥用职权讨好她,周遭的人也都看在眼里。

唯独小淳还是很少在“LAPINE”露脸,所以他似乎不知道这些事,我曾委婉地提醒他。

“片仓好像很迷恋小雪,当心一点比较好吧。”

“小雪没问题的,她很有看男人的眼光。”

小淳每次都说不用担心,但我还是觉得小雪太没有戒心了,也曾私下劝过她。

“哎呀,放心啦,我已经是大人了,自有判断善恶的能力呀。”

小雪只觉得是啰嗦的学姐多管闲事,没给我好脸色看,我心想再念她反而会造成反效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不过看着小雪的言行眞的很令人担心。

稚气未脱的面容与成熟女人的肉体所构成的不协调美感,连我同为女性都感受到她的魅力了,对男性而言更是充满诱惑。就这样,小雪被那些学长们捧在手心,好像也常被邀去喝酒。

六月我们社团办聚餐,当时小淳也出席了,小雪就坐他旁边。我因为一直深怕其他社员知道我和小淳的关系,故意坐得离他很远,但当我看到小雪笑得那么开心又好嫉妒,唉,女人眞的心眼很小,我当时甚至暗自期待哪个男人去玩弄一下小雪吧。

聚餐结束后我们决定到新宿续摊,一行大概十个人分坐上三辆出租车约好在歌舞伎町入口集合,但我们到了新宿却不见小雪和片仓。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人影,于是我们留一个新社员在入口等,其他人先到居酒屋又喝了起来,但我一直很担心那两人跑哪儿去了,因为在前一摊小雪就玩得很疯,还喝了不少酒。

大概二十分钟后,新社员也等得不耐烦先回来了,人家猜想那两人大概先回家了吧,再者我们都喝得满醉的,也没想太多。

后来我们又续了好几摊,不知怎的到最后只剩我和小淳两人在歌舞伎町一带漫无目的地走着。时间已过午夜一点,我一方面很高兴能和小淳独处,一方面也有点醉了,我紧紧依偎着他,两人幸福地散步在街头。

不知不觉我们走进人烟稀少的宾馆街,两人边走还边闹着说:“这家不好。”“这家也太贵了吧。”就在这时,眼前一间宾馆走出一对男女,穿迷你裙的女子喝得烂醉站都站不直,男的则是紧紧抱着她。

“嗳,再做一次好不好?”

男的在女的耳边说着猥亵的话,热情地吻着她的颈子。

这时小淳突地全身一震,我察觉不对劲又看向那对男女,竟然就是小雪和片仓,想也知道从宾馆走出来的这两人刚才在干什么事。

“小雪!”

小淳突然冲上前撞向片仓,片仓整个人倒下,头撞到路面,之后就躺着一动也不动了,我想他一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小淳走到瘫坐路上的小雪身旁,赏了她一巴掌。

“贱女人!”

小淳忿忿地丢了这句话便抛下我和小雪,快步朝新大久保车站走去,我只能扶起醉醺醺的小雪,呆立原处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我一直觉得就是这件事埋下了那起意外的远因。

同年夏天,我们社团在富士五湖之一的西湖举办暑训。

至于当时发生的那场悲剧,小淳在他的短篇小说〈湖畔之死〉(社志《不死鸟》第五十五期)中有详细的记述。

湖畔之死

作者:小松原淳

巴士一越过小山,视野忽然开展,眼前是一整片宽广的湖面,八月的太阳照得湖面闪闪发亮。

“哇!好漂亮啊!”

小雪从座位起身稍微打开车窗,由于巴士车窗是遮光玻璃,透过窗户看到的景色显得很单调,但车窗一打开,外头其实一片绿意盎然,万紫千红美不胜收,蓝色湖面上是白色游艇以及张着红色、黄色风帆的点点帆船,清爽的凉风吹进巴士里。

载着了大推理小说同好社社员的小型巴士缓缓驶下坡道来到西湖湖畔,本次活动成员共十人,包括总干事片仓龙太郎、副总干事泽村宏明以及前总干事野边山彻三名中心人物,三年级的小松原淳、桑野小百合,二年级的鹤冈幸彦、水上洁,以及小松原雪、须贺川英雄、白濑真由美等三名新生。同好社成员总数有三十多人,参加这次暑训的人却很少,这是因为活动时间在八月中旬,许多人暑假不是返乡就是拚命打工赚钱而无法前来。

他们租下两间出租别墅,预定在湖畔待三天。虽然是推理小说同好社,并不是整整三天都围绕着推理小说研究讨论,白天也有坐小船游湖、游泳或打网球等娱乐行程,只有在晩间某些特定时段会进行“猜凶手游戏”之类的团康活动。

“唔……是那边吗?”片仓拿着出租别墅公司给的地图一边寻找别墅的位置,“我看应该是那边,先问一下店家吧。”

片仓走进土产店,没多久便和一位看似店老板的老人家一起走了出来。

“那里有点难找哦,从这条上坡路上去,看到葡萄园广告牌就左转,到了网球场再右转……”

店老板比手画脚地告诉片仓该怎么走,其他人只顾着欣赏湖畔景致,来到清爽的湖边,每个人都开心不已。

片仓道了谢正要离去,店老板突然叫住某名社员。

“等一下,年轻人。”

被叫住的人是小松原淳。

“哎呀,果然是你——”店老板不知为何握住了小松原的手,“太好了,太好了——你已经念大学了啊——”

“小松原,怎么回事啊?”片仓诧异地看着小松原。

“没、没什么。”小松原狼狈地低下头,粗鲁地甩开店老板的手,兀自朝上坡路走去。

“哥哥,怎么了?”小雪追上前拉住小松原,小松原却冷漠地甩开小雪。

“哥,怎么那么不开心呢?哥哥最近好怪,都不和我说话,整个人都变了。”

“变的人是你吧。”

“我?”

“你扪心自问吧。”

于是小雪停下了脚步,“闹什么脾气嘛!”她对着小松原的背影骂了许久。

“小雪,怎么了?兄妹吵架吗?”

追上来的片仓亲密地搂住小雪的肩,他们两人交往的事在社团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我哥哥啦,怪里怪气的,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都不跟我说话。”

“别放心上,小淳也几乎不跟我讲话啊。”

正如他们所说,小淳那阵子有点怪,自从参加六月那次社团餐聚之后就变了个样,老是看他眉头深锁像在思考什么,找他讲话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但不知为何,暑假前大家正在决定集训地点,小松原突然很积极地争取在西湖举办。由于去年办在伊豆海岸,今年大家也想往山上走,集训地点便顺利敲定了。

第一天抵达西湖的时候天色还早,一行人在出租别墅放下行李之后,除了小松原留守,其他人全下山去湖畔玩了。由于当天晚上有一场读推理小说猜凶手游戏,负贵撰写小说的小松原说他要留下来检视稿子。

整栋别墅只剩下小松原,于是他翻开事先写好的小说〈湖畔之死〉,开始逐页审阅这十张稿纸。

巴士一越过小山,视野忽然开展,眼前是一整片宽广的湖面,八月的太阳照得湖面闪闪发亮。

“哇!好漂亮啊!”

小雪从座位起身稍微打开车窗,由于巴士车窗是遮光玻璃,透过窗户看到的景色显得很单调,但车窗一打开,外头其责一片绿意盎然,万紫千红美不胜收,蓝色湖面上是白色游艇以及张着红色、黄色风帆的点点帆船,清爽的凉风吹进巴士里。

载着T大推理小说同好社社员的小型巴士缓缓驶下坡道来到西湖湖畔,本次活动成员共十人,包括总干事片仓龙太郎、副总干事泽村宏明以及前总干事野边山彻三名中心人物,三年级的小松原淳、桑野小百合,二年级的鹤冈幸彦、水上洁,以及小松原雪、须贺川英雄、白濑真由美等三名新生。同好社成员总数有三十多人,参加这次暑训的人却很少,这是因为活动时间在八月中旬,许多人暑假不是返乡就是拚命打工赚钱而无法前来……

“开头部分应该这样就行了吧。”

小松原非常满意小说内容与现实完全一致,参加人数共十名,登场人物也全是现实里的人物,惨遭杀害的是片仓龙太郎,而要推理的问题是——谁杀了片仓?

每个人都怨恨片仓,所有人都有杀害他的动机。

小松原继续检视接下来的内容。由于事先已确认过出租别墅的内部隔间装潢,文中对于别墅的描写一切正确。今晩将在广场举办烤肉大会,预定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由小松原朗读这篇小说,揭开猜凶手游戏的序幕。

小松原很期待片仓得知自己在小说中被杀害时的反应。

外头传来一群人谈话的声音,是他们回来了吧?小松原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五点半了。

房门砰的一声打开,社员们纷纷走进来。

“嗨——久等了。”

晒得通红的片仓露出洁白的牙齿嘻嘻笑。这个笨蛋,还不知道自己就快一命归西了。

“大家注意——大家注意——”小松原开口了。

成员们围坐的营火逐渐转弱,大家都是一脸酒足饭饱的满足表情。

“接下来就由小松原同学主持猜凶手游戏!”片仓拍了拍手集中大家的注意,这时熊熊燃烧的薪柴突然啪地一声塌了下来。

“好,现在要进行的是本次集训重点活动之一的猜凶手游戏,希望各位尽全力发挥平日培养的推理能力,一起抓出真正的凶手吧。”小松原从口袋取出稿纸在大家面前摊开,“小说标题是〈湖畔之死〉,背景正是这个西湖,登场人物是在场的各位,至于被杀害的人,也在我们当中。”

大家不由得发出惊叹,还有人说:“太赞了!”薪柴所剩不多,炭化的薪柴烧得通红,每个人都抱膝聆听小松原说话,营火染红了成员的脸。

云层逐渐覆盖天空遮住满天的星星,高原仿佛完全被黑洞吞没。黑暗中小松原拿手电筒照着稿纸开始朗读原稿,仿佛舞台聚光灯照在他脸上,散发一股不可思议的诡异气氛。

小松原低沉嗓音的朗读一句句渗入听者的心,由于登场人物全是认识的人,每个人都被故事内容深深吸引,最后念到片仓龙太郎在湖畔悬崖坠落身亡的场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现场鸦雀无声,片仓更是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直盯着小松原。

“那么,到底是谁杀了片仓龙太郎呢?线索都在我刚刚念的原稿中,如果仍有不清楚的地方,大家不妨去一趟小说中出现的那座悬崖应该就明白了。那么现在开始休息三十分钟,请大家在这段时间里推理出真凶吧。”

小松原一说完,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离开营火旁。

三十分钟后,社员们逐一返回营火周围,小松原添了薪柴,营火再度熊熊燃烧,他紧握着原稿耐心地等待全员到齐。

“还缺一个人。”野边山彻逐一数着人数说道。

“搞什么嘛,身为总干事还慢吞吞的。”

“真的耶,只剩片仓学长了。”一年级的白濑真由美说道。

“片仓这家伙该不会真的和小说内容一样被杀了吧,哈哈哈……”副总干事泽村宏明开了个玩笑。

“你是说像故事情节一样被人从悬崖推下去一命呜呼,现在正躺在悬崖下方的沙滩上吗?”野边山笑着说了。

但没人笑得出来,听到野边山这个乌鸦嘴的笑话,营火旁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沉重。

薪柴塌了下来,火花四散,周围森林突然传出诡异的鸟啼,白濑真由美轻呼了一声缩起脖子,这个现场气氛来玩猜凶手游戏真是再适合不过。如果在这当儿,片仓本人突然现身,戏剧效果就满

分了。

然而片仓并没有出现。

“我去看看吧。”一年级的水上洁站了起来,“十分钟前我还和片仓学长一起站在悬崖上呢。我还是去看一下。”

“我也去。”野边山应和,接着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手电筒一照上林间小径,立刻传来草丛里昆虫逃窜的声响,成员们紧挨着彼此朝悬崖走去。

前方就是那座悬崖,森林来到这里突然净空,视野十分开阔,湖畔对面村落的灯火闪烁,隐约听得见湖面微波轻拍岸边的声响。

“没人嘛。”野边山帮大家打气,但他謦音是颤抖的。

“那家伙应该已经回到露营区了吧。”

“可是我们来的途中没遇到他啊。”水上洁说:“慎重起见,我们看一下悬崖下方吧。”

“嗯,好。”野边山从悬崖顶上战战兢兢地将手电筒照向湖面,“啊!那个!”

手电筒光线照到悬崖下方岩地上一个横卧的白色物体。

“是片仓!”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穿着白了恤的片仓仰面倒在那儿。这里虽说是悬崖,实际高度落差只有三公尺左右,就算失足坠落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下方全是岩石,要是撞到重要部位也有可能发生最糟的结果。

大家拚命喊他,片仓却一动也不动。直接从崖顶下去必须有绳索,他们决定先绕路下到沙滩再走过去。

踏着崎岖的岩地,大伙儿好不容易来到片仓身边,野边山扶起嘴角流血的片仓,发现他的眼角微微抽动。

“他还活着!振作点,片仓!”野边山喊着,这时片仓似乎说了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混、混账东西……,我被做了。”片仓说。

“被做了?被谁啊?”

“小、小松原……”

片仓眼神呆滞地望着小松原,试图举起手,突然头一垂便不动了。

“喂——片仓!振作点!”

野边山不断摇晃片仓,但他再也没醒来。

野边山轻轻放下片仓的身躯,转头看着小松原,其他人也跟着看向他。

“小松原,是你干的吗?”

只见小松原点了点头回道:

“是啊,在这个猜凶手游戏中是我干的没错。”

接着,他把紧握手中的稿纸的最后一张亮在大家面前。

稿纸上写着:

“猜凶手游戏的正确答案是,小松原淳。”

小松原淳的肖像10(续篇)

●野边山彻(T大推理小说同好社前总干事,二十九岁)

当时眞是大吃一惊啊,集训期间竟然死了人,这下事情非同小可,我们全部的人都受到警方侦讯。

也难怪警方会深入调查吧,推理小说同好社团在集训中玩猜凶手游戏,玩得正兴头竟然有一名社员身亡,实在太离奇了。

“你说什么?推理小说同好社?”当地警局的刑警一脸不信任地瞪着我们,“你们这些人啊,成天想着怎么杀人是吧,这次又想故布疑阵把他杀弄得像是意外死亡吗?”

警方的说法好像我们是大坏人还是智慧犯,眞是够了。

其实在警方抵达现场前我就质问过小松原了。

“我什么也没做喔,你想想,那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我一直待在营火旁检视稿子呀。”

“那为什么片仓死前会留下‘是小松原干的’这种话?讲不通吧!”

“这还不简单,”小松原依然相当冷静,“片仓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片仓跑去那座悬崖,结果解开了凶手游戏的谜底。现实中的片仓为了找线索而跑去悬崖,他在那儿发现某个线索足以肯定猜凶手游戏的谜底就是我,正当他兴高采烈要问去的时候,一失足就坠崖了。”

“这么说,片仓临死的那个留言只是讲出了谜底?”

“就是这么回事。”

“拜托,快断气的人会有那种闲工夫吗!”

“片仓当时意识模糊,他只是胡言乱语罢了,我是觉得不必太深究,而且我要声明在先,这不是他杀,只是一起意外。”

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只是我仍然无法释怀。

“有没有谁在悬崖上遇到片仓的?”我环视在场所有人。

“我看到了。”二年级的水上洁说。

“当时他看上去有没有异状?”

“没有啊,他还是和平常一样爱开玩笑,他还说这个谜团也太简单了吧,根本是在骗小孩,谁都猜得出来。”

“你看,我就说吧,片仓那家伙猜个正着了。”小松原一脸得意地说。

“水上,你还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我问水上洁。

“对了,当时悬崖附近还有其他人在。”

“是社员吗?”

“那个人站在树丛那边,太暗了我没看到脸,只听到他在吹口哨。”

“吹口哨?”

“我想他吹的那首歌应该是〈红鞋〉。”可能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水上洁全身颤抖。

“你说的〈红鞋〉,是不是有句歌词‘被异人带走了’的那首歌?”

“没错,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在我们讨论这些事的时候,警方人员赶来了。

是啊,警方进行了种种调查,但最后还是判定片仓是意外死亡。当然了,片仓临死的那个留言我没透露给警方,我想就算说了也毫无帮助吧。

我们并没有串通,不过我想当时在场的社员应该都没把留言的事说出去,今天我会说出来是因为那起事件应该已过追诉时效了。

●桑野小百合(化名,T大研究所在学中,二十六岁)

自从发生那次意外……不,那起案子之后,社团气氛变得很怪,很多人都退社了,我就是其中之一,小淳也是。

片仓的猝死多少影响了参加那次活动的人,大家都忍不住以怀疑的眼光看别人,总觉得搞不好杀害片仓的凶手就在集训成员当中,这就是所谓的“疑心生暗鬼”吧,大家都觉得待在“LAPINE”里很难受,自然就慢慢疏远了。

而小淳不只退出社团活动,连课都不去上了。

后来到了秋天,有一天我去公寓找他,一进门就觉得他表情怪怪的,好像希望我赶快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什么。我刚好得出门一趟。”

“哦,我来得不是时候?”

“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态度不干不脆的,就在那时,寝室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喔,有客人啊?”

“嗯,是啊……”

原来是带了女人回来,难怪他一直想赶我走。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走了。”

正当我拿起皮包转身要走,寝室门打开了,眼前出现一丝不挂的小雪,她那美丽的裸体与完美的身材,身为女人的我也不禁看得出神。小雪似乎刚睡醒,揉了揉眼睛,伸着懒腰走进客厅。

“哥哥。”

她叫着小淳,还从背后抱住他,这时她才发现我的存在,只见她“啊!”地惊叫一声迅速躲回寝室。

“再见了,小淳。”

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可悲,冲出了小淳的公寓。

“喂!等等!”身后的小淳喊着。

但他似乎没打算追上来,我搭上电梯,挫败感无情地袭来。

这么说或许很矫情,但当时的我眞的觉得自己的青春就此结束了。

之后我就没见过小松原淳了,不知道他后来过得如何……?

我也听说了他在树海遇难的事。

不好意思,竟然在你面前掉泪。我能告诉你的眞的只有这些而已了。

独白-7

黑夜里的树海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夜里什么事都无法做,无法写字,无法外出,也无法喊叫。

板状巧克力所剩不多,我拿起一片含进嘴里让它慢慢溶化,温暖的血液流过全身,沉睡的体力暂时苏醒。我含住一块饼干,以睡液将它软化。

饥饿感得到些许满足之后,我终于能入睡了。说穿了只是垂死挣扎,要不是那个女人误入树海,我应该早饿死了,光是活着就该心存感谢。

但这只是让死期延后吗?

眼睛睁开时,洞穴外头的光线照了进来,周遭没那么暗了。我已经习惯夹杂尸臭与排泄物味道的空气,比起外部新鲜而冰冷的空气,现在的我反倒觉得这种空气比较温暖,也舒服多了。

我一面爬行一面观察外面的状况,雾相当浓,万物都被涂上乳白色,我仿佛浸泡在一片牛奶之海当中。

手表玻璃面内部满是水滴,之前曾掉进水坑,水从旋钮渗入内部,但手表仍一如往常正常走动,真是太坚强了。我也一样昵,尽管树海的湿气渗入体内,毒气污染了肺,内脏逐渐受损,我依旧活着。

来比赛看手表和我哪一边先挂吧。

三个小时后,雾终于散了。我走出洞穴,刚才那场浓雾仿佛一场梦,上头是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雾气也濡湿了枯枝排成的字,这些求救文字的颜色已经融入周遭这片黑褐色大地,变得毫不起眼。

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是幻听吗?不,错不了的,那不折不扣正是车子发出的声响,越野摩托车在这种无路的荒郊野地照样畅行无阻。

“喂——,我在这里啊——!快来救我——!”,我声嘶力竭地呐喊。

突地引擎声中断,森林又回复到只闻风声鸟鸣的状态。真的是幻听吗?

“混账!”

我丧气地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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