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淳的房间里,岛崎润一一面校对文字处理机内的文章一面苦笑。

“想想也是,如果小淳在这个时期死了,之后的小淳就是冒牌货了。”

果眞那样反倒会为故事增添一些离奇色彩而显得更有趣吧,不过总之,事实并没有那么曲折。

开始这项工作已经快两个月了,时序进入七月。

那一天,岛崎正在査阅小淳国小高年级档案最后的部分,发现档案柜底层有个橡皮筋圈住的牛皮纸信封。他觉得奇怪而打开一看,里面是一迭照片,令人惊讶的是,照片上的人全是同一名女童。

是小雪。

照片里的小雪还是国小低年级生,只见她一脸天眞无邪,也看得出长大后的神韵,原来她那时就是个美少女了,可是为什么小雪的照片会在这里?整迭大约二十张照片全是不同的取景,被摄者小雪似乎没察觉自己被拍了,换句话说,这些都是偷拍照。

“岛崎先生。”

身后突然传来妙子的叫唤,岛崎的心跳差点停止,连忙将小雪的照片塞进档案柜,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都下午三点了,妙子难得还在家里,她一袭大方的淡紫套装,举止与外表都很有女企业家的风范。

“工作还顺利吗?”

“嗯,进行得很顺利。”岛崎点头答道。

“那太好了,再两个月左右就可以整理出大概样子了吧?”妙子瞄了一眼文字处理机的画面。

“我想应该没问题。”

从岛崎住家到小松原公馆大概费时三十分钟,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妙子特地为岛崎准备了一台和他家里使用同一厂牌的文字处理机,由于两台兼容,岛崎只要携带磁盘片往返于自宅和小松原公馆就行了。

“谢谢您为我准备了文字处理机,帮了大忙。”

“有我帮得上忙的请您不用客气尽量开口,只要有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添购。”

“谢谢您。”

“您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工作室吧。”

妙子说着走到窗边拉开董丝窗帘,外头强烈的阳光照耀整个庭院草坪,绿色的反射光线洒进房间,唯有热空气阻绝在外,室内依旧很凉爽,似乎是房屋构造特殊使得户外的空气完全进不来。

妙子的眼神十分空虚,仿佛脱离了现实。岛崎察觉得到妙子内心微弱但非比寻常的光芒,然而那道微光瞬间即逝。岛崎初次来到这栋公馆时,曾看到二楼这间房间的窗后露出一张女人的脸,他突然觉得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妙子,因为只有她握有这间房间的钥匙。

“看到您坐在书桌前的模样就让我想起小淳,眞的好难过啊。”妙子神情落寞地说道。

“……对不起。”

“唉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没问题的,您请自由使用这个房间,一切都是为了这本作品呀。”

“……”

“我很期待哦。好了,我得去店里了,您忙您的吧。”

妙子对着岛崎微微一笑,优雅地步出房间。

“小松原夫人……”岛崎惶恐地叫住她。

“有什么事吗?”妙子回过头,一脸诧异。

“我想采访夫人,不知您是否方便?”

“采访我?”

“是的,因为您是小淳的母亲,我想夫人应该是最了解他的,如果能请您做一些补充,这本传记的内容会更加丰富而有深度。”

目前采访了一些与小淳有关的人,岛崎发现听到的都只是表面的小松原淳,并没有深入探讨他的内心世界。

“我明白您的意思,只不过……”妙子皱起眉头。

“所以您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当然,我一定全力协助您,只不过,可以请您将这个采访留到最后吗?反正您是使用文字处理机撰写,补充或删除内容都很方便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您应该不会在最后关头才告诉我说:‘这不行,请你重写。’吧?”

“这您请放心,我之前也说过,我对您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才会把工作交付给您。”

“我明白了,只要确认这点就足够了,我会尽全力完成一部让夫人满意的作品。”

虽然岛崎对妙子的态度还是有些质疑,但只能先如此了。

“谢谢,我想小淳也会很高兴的。我得去店里一趟,先失礼了……”

妙子走出了房间。

“啊,夫人,我想请教一下有关您先生——让司先生的……”

岛崎突然想起该问这件事,然而房门已“碰!”的一声关上,妙子的脚步声也逐渐远离。

目前为止几乎没人提到关于让司先生的事,岛崎认为有必要追问一下这部分。让司在小淳的人生“历史”中悄悄出现,又悄悄消失,是多么不显眼。

算了,还有机会和她碰面,而且调査小淳过去的同时应该也能慢慢理解让司的眞实面貌。

岛崎再度将视线移回文字处理机,这次他看到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映在屏幕上。

他吓到差点没跳起来:

“抱歉,吓着你了?”小雪一身T恤搭牛仔裤,手背在身后偏头问道。

“吓得我心脏缩成一团了啊。”

岛崎嘴上这么说,其实能和小雪再见面,他内心兴奋不已。

“嗳,刚才我妈来过了吧?”

“是啊,来过了。”

“你们聊了什么?”小雪眼里充满好奇。

“聊工作的事,你想知道吗?”

“没有啊。没事。”

小雪使劲摇头,这举止简直就像小学生故意佯装不知。这两个月来,两人的确变得比较亲近,但小雪到底是眞的对岛崎有意思还是有目的地接近他,岛崎仍无法判断。

“其实我们聊到你父亲的事。”岛崎故意试探。

“我爹地?”

“嗯,客厅那幅让司先生的书法字相当有味道呢,你看他虽然是英语老师,对剑道、书画和古书也有兴趣,眞的很独特。”

“是吗……”小雪似乎不感兴趣。

“你父亲现在人呢?”

“我也不知道。”小雪难得露出阴郁的表情,“我爹地不见了。”

“不见?你是说失踪?”

“他突然不告而别,从此不见人影。”

“和小淳的情况很类似啊。”

“嗯,你这么说倒是。”小雪仿佛梦呓般悄声说道:“我不想谈那件事……。我们不如出去散散步吧?”

“现在?”

岛崎看向窗外,池塘上的桥面热气蒸腾,庭院里的植物被晒得毫无生气。

“你去还是不去?”小雪一脸不悦,兀自朝房门走去。

岛崎连忙将档案柜锁上,追上小雪。

“我去啊,等等我。”

两人和上次一样没让宫野静江发现,偷偷从后门出去。

岛崎与小雪并肩走在长满青苔的六义园砖墙外的人行道上。

迎面走来一对打完槌球正要回家的老夫妇,擦身而过时,对方只是瞥了两人一眼。小雪领路走到围墙尽头左转,经过六义运动公园,接着她一语不发地在六义园入口处买了两张门票,默默地递一张给岛崎。

树木繁茂的公园里,散步在绿荫下十分凉爽,两人大略逛了一圈来到一间茶铺,小雪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来杯抹茶吧。”小雪说。她一直望着池塘。“好的。”

岛崎暗自苦笑自己像个男仆似地保护着深闺的大小姐,仍依言点了两杯抹茶。一会儿抹茶送上来,两人一径沉默地喝着。苦涩的液体通过喉咙,止了口中的干渴,岛崎一边心想天气热的时候喝抹茶其实也不错,目光一边移到小雪的恻脸。池塘水面的反射下,小雪的眼睛仿佛发着蓝光,岛崎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成熟的肉体和童稚面貌的不协调感反而使她魅力倍增。

这时岛崎突然想起在小淳房间发现的那迭小雪照片,但应该不好直接问她本人吧,总觉得那些照片似乎暗藏着某些秘密。

小雪冷不防回过头,迎面盯着岛崎。“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没事。”狼狈的岛崎低下了头。

“怎么会没事,你脸上写得清清楚楚。”

岛崎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干嘛眞的摸脸呀,别做那种老掉牙的动作好吗?”

“哦。”

“笨蛋。”

被小雪如此折腾,岛崎却一点也不生气。

“其实是有一些小淳的事想问你……”岛崎这么一提,小雪立刻睁大眼看着他。“我想问你小淳是不是喜欢摄影?”

“不,我哥最讨厌拍照了,也不喜欢被拍,所以应该没留下相簿之类的东西吧。”

“原来如此,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你们好像没有全家福照嘛。”

“因为我们家是各自为政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寂寞。

“这样啊……”

若眞是如此,那些小雪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是小淳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偷拍的吗?

岛崎陷入了沉思,默默望着池塘。

由于是非假日,园内游客不多,池塘里鱼儿活蹦乱跳发出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我啊,曾经在这里差点被杀了哦。”小雪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你是说连续女童命案吧。”

“是啊,你知道的还眞多。”

“我调査过那件事。小雪当时没让歹徒得逞,而且你和小淳的证词还协助警方逮捕那名歹徒了。”

“就在那边的树荫下,那家伙突然朝我靠过来……”

小雪突然起身朝那儿走去,岛崎慌忙付完抹茶钱跟上。

不知道小雪在想什么,来到步道外侧一处立有禁止进入告示牌的地方,她竟然跨越栅拦走进树丛。

“小雪,不行啊。”

“没问题的,不会有人看到的。”

栅栏里侧的树木十分苍郁茂密,完全看不见散步道,连天空也被遮蔽得密实无缝。两人踩着滑溜溜长满青苔的地面前进,没多久便来到围墙旁。这道围墙从庭园内侧看感觉比从园外看要来得高大,仿佛监狱的围墙散发着一股不让人接近的威严。

“你那时候就是在这么阴暗的地方玩耍?”

“是啊。”

小雪走到围墙旁,突地转过身迎面看着岛崎。这里阴暗且充满湿气,一摸树干,黏黏滑滑的,一只蛞蝓正伸着触角留下黏液痕迹在树干上爬行。

“待在这种地方不就等于通知歹徒:‘来袭击我吧!’小孩子来这里太危险了。”

“我才不怕什么杀人犯,进到这种地方反而是我们逃得比较快呢。你知道‘求生术’吗?”

“嗯,大概知道。”

“我哥哥和我在这方面都很强。爹地房里有一本英文的美军资料书,书名就叫《求生术》,书里介绍一些遇难时的求救方法,从小哥哥读过那本书之后就一直教导我这些技能呢。”

把石头像镜饼般堆起来,在右边摆一颗石头就代表前进方向右转;另外也可利用杂草的捆绑方式来表示方向。小雪很详细地教导岛崎一些求生技术。

“可是你还是被歹徒抓到了吧?”

“嗯。”小雪点头,表情像是被发现恶作剧的小孩,“当时我只是在玩捉迷藏,没想到有个男人突然从树荫下冒出来。”

小雪说着说着,或许是回想起当时的事,突然颤抖着靠进岛崎怀里。

“那个男的来了啊……我好怕。”

“别怕,没人会来的。”

小雪突如其来的奇怪言行让岛崎慌了手脚,但他仍紧紧抱住在他怀里不停颤抖的小雪,她的体温和心脏的鼓动透过薄薄的丁恤传到他的手心,小雪含泪看着岛崎。

“可是眞正的歹徒还没落网啊,他总有一天会来抓我的。”

“那个叫M的大学生不是被逮捕了吗?”

“他是猥亵我的人。”

“那就解决了不是吗?”

“但我总觉得杀害女童的凶手另有其人。”

“可是M被逮捕之后就没有女童再遭毒手了呀。”

“那是因为眞凶一直在等待机会对我下手啊。”

“天底下有那么执着的歹徒吗?事件结束都将近二十年了耶。”

“一定有的。”

“如果那家伙眞的出现,,我会像这样保护你的,你放心吧。”

他把小雪的身体抱得更紧。

“眞的吗?”

“嗯,包在我身上。”

“那,你证明给我看。”

“证明?”岛崎一脸困惑地看着小雪,“我不懂你的意思。”

“唉,眞是迟钝。”

小雪的手臂猛地抱住岛

崎,岛崎也一个冲动抬起小雪的脸吻上她的唇,或许是由于小雪的大胆举动,使得他原本压抑在潜意识的本能得到解放。

岛崎用力地抱住她,小雪也回抱得更紧。他吸吮她的颈子,她的喘息声令他狂乱,而她甜甜的吐息更让他的理性荡然无存,再继续下去,岛崎一定会将小雪按倒在那长满青苔的地面上。

这时附近突然传来沙沙声响,两人分了开来,迅速躲进树丛暗处。

透过树间隐约可见水蓝色的衣服。岛崎将小雪抱在身前,一边确认来者。

“会不会又是被弃养的猫啊?”是一名大婶的声音。

“是啊,多了好多流浪猫,很伤脑筋啊。”另一人回应道。

岛崎仔细一看,原来是女清洁工,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最近的年轻人啊,丢东西都不怕遭天谴,眞是的。”一边穿过树间往散步道方向离开了。

“该回家了吧。”小雪冷冷地推开岛崎,看着他的眼神宛如自梦中醒来,前一刻她放纵本能做出的那些举动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

两人之间突然一阵扫兴。

“啊,说得也是。”

岛崎额上冒出汗水。方才两人的拥抱到底算什么?他实在不愿意解释成只是一时的冲动。

小雪撇下不知所措的岛崎,兀自快步地往前走。

岛崎发现,即使在树林中小雪的脚步依旧很轻快,地面由于雨水有些泥泞,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她说她很擅长求生术,看来是眞的。岛崎好几次差点在长满青苔的路上滑倒,还几乎撞上树干,好不容易走到明亮开阔的池塘边,小雪已伫立在那儿,一派轻松地望着水面。

一群鲤鱼游过来讨食物,乌龟也在池中悠游。

“你知道那种乌龟叫什么吗?”小雪指着石头上悠闲晒着壳的乌龟。

“唔,叫什么呢?”

“那叫绿乌龟,就是庙会的时候路边摊会卖的那种小乌龟呀。”

“咦?是那个啊?可是这只乌龟体型不是满大的吗?”

“是啊,听说是小朋友把乌龟丢弃在这里,数量就愈来愈多了。”

“这样啊。”

“我也是被爹地丢弃的:”小雪突然神情寂寞地轻声说道:“就和那只乌龟一样。”

“快别这么说,会遭天谴的。”

“我在那个家里眞的好寂寞,根本没人爱我。”

岛崎不明白小雪为什么对他说这些话。

两人离开六义园的时候已经快闭园了,尽管太阳即将西沉,气温依然没有下降的迹象。

岛崎思考着,小雪刚才的那番话是眞的吗?

她说连续女童命案的眞凶另有其人,至今仍逍遥法外,对她猥亵的男子与先前的连续杀人犯并非同一人……

怎么可能?曾经犯下杀人罪行而且躲过警方追缉的凶手,竟然长达二十年的时间没再犯下任何罪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犯案者一旦尝到杀人快感,只要没有其他发泄管道,肯定会再度犯案。

“不要回头。”小雪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岛崎的沉思。

“怎么了?”岛崎低声问。

“我们被人跟踪了,搞不好是在六义园被跟上的。”

小雪紧瞪着前方的本乡路。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走出树丛之后。那家伙一定以为我们在追査过去的案件吧。”

“那家伙?那个人是男的?”

“没错。就让他继续跟踪吧,待会儿我会让他大吃一惊的。”

这次并非中年妇人,而是个男的?

“你想逮住他吗?”

“当然。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

其实岛崎也想这么做。那家伙一直在阻挠他的工作,或者说一直在监视岛崎的一举一动。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要抓到他就能直接问个清楚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听好,我们现在去吉祥寺。”

“吉祥寺?从驹込搭山手线过去吗?”

“不是啦,我说的吉祥寺是这附近的一间寺院。有问题待会儿再问吧,跟我来。”

两人沿着本乡路往南走了大约十分钟,便看到左侧一座历史悠久的寺院大门,门前立的告示牌写有寺院沿革,上面说明吉祥寺兴建于江户时代末期。

连接大门是一条很长的参道,尽头处有一间很大的佛堂,佛堂右侧与墓地相连,参道的两旁立着一些古老的石碑。

岛崎从一进门就一直觉得自己似乎来过这间寺院,是所谓的DejaVu,或称作既视感吗?

然而再怎么捜寻过去的记忆,岛崎还是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

“怎么搞的……?”

岛崎使劲按住太阳穴。为什么头会这么痛呢?

“你没事吧?怎么一直在冒汗?”

“没事,只是天气太热有点头晕。”

“你这个保镖还眞靠不住啊,跟踪的人还在呢,振作一点啊。”

“嗯,我知道。”

参道左侧立着一座古墓碑,上面刻着“阿七与吉三之比翼墓”。

“据说蔬果店的阿七小姐爱上的吉三就是这间寺院的寺童呢。”小雪看着墓碑说道。

“你知道的还眞多。”

“这是从我爹地那儿听来的,现学现卖。小时候我常和爹地来这间寺院玩,眞的好怀念啊。”

小雪眯起眼睛望向正殿,从正殿前方广场往老旧的藏经堂方向弯过去就看得到右侧的寺院大门了。可能是错觉,岛崎觉得好像有人影横过视野。

大概因为受此刺激,岛崎的脑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喔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你想起那家伙的来历了吗?”

“不,不是这件事……”

岛崎是想通产生既视感的原因了——小淳的短篇小说〈试胆量〉的舞台就是这里啊!虽然故事里的设定是一间荒芜的寺院,也没有住持,然而这间寺院的墓园一直让他联想到小说里那座墓园,天黑之后这里应该就会感受到荒凉寺院的气氛了吧,而文中的“吉福寺”当然也就是改自“吉祥寺”的名称了。

时间已过六点,岛崎与小雪两人仍在广阔的墓园里徘徊,宛如十几年前小淳一群人玩试胆量游戏的模样。

“小雪,你看过你哥哥写的小说吗?”

“哪一篇?”

“就是描述在寺院里玩试胆量游戏的故事。”

“没看过耶。”

小雪摇了摇头,还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一眼,岛崎也不禁跟着回头:

“没人啊,会不会只是想太多了?”

“不,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那接下来呢?”

“我们就待在这里埋伏。”

小雪拉着岛崎躲到一座墓碑后方,一蹲下来便探头窥看跟踪者可能出现的方向,然而眼前并没有出现任何人影。

好一会儿,他们一动也不动地蹲着,突然小雪开口了:

“这让我想起了我哥哥。”

小雪话一说完,悄悄地将脸靠上岛崎的胸口。四下仿佛轻墨化开愈来愈暗。

就在这时,传来有人踏着杂草前进的声响。

“来了。”小雪在岛崎耳旁轻声说道。

岛崎正准备冲出去,两人却像同时遇到鬼压身似地全身无法动弹。

因为一道细长的黑影正通过他们两人眼前,岛崎直觉地知道那人是谁——他就是在小淳的历史当中数度登场的“那家伙”。即使身处黑暗,男子的侧脸轮廓仍清晰可见,最明显的特征是那又高又尖的鼻梁,而且全身散发一股独特的灵气。

试图诱拐幼儿园时代的小淳的男子;把欺负小淳的孩子王强行掳走的男子;每当小淳有难就一定会出现的男子,所有目击者所描述的嫌犯的特征都和眼前这名男子一模一样。

“那家伙”竟然眞的存在于现实世界。

童谣〈红鞋〉的旋律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全身紧绷的岛崎身旁,小雪正剧烈地颤抖着。

“怎么可能……这……不是眞的!”

小雪捣住耳朵,眼看就要发出尖叫,岛崎连忙伸手掩住她的嘴。要是被男子发现,他们肯定会遭到攻击的。一股冰冷的空气不知不觉迫近两人身边,似乎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正影响着现窦的世界。

岛崎想起小时候曾经因为读了福尔摩斯系列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而怕到不敢上厕所。拜托不要发现我们!——岛崎心里祈祷着,一边压低身子藏在墓碑后方。这座墓碑上写着有“榎本家之墓”,其实就是榎本武扬的坟墓,但当时岛崎并没察觉。

全身散发着一股特殊灵气的“那家伙”好像没发现他们,如同鬼魂一般直直穿过了墓园,岛崎之所以能确定“那家伙”并非眞的鬼魂,是因为听到了他伸手拨开杂草的声响,没多久“那家伙”就消失无踪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的岛崎却开始听到〈红鞋〉的旋律,那是恍惚的小雪在无意识间哼出来的,忧伤不已的歌声令岛崎不寒而栗。

“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

此时小雪脚上穿的正是一双红色球鞋。

独白-4

传来有人拨开草丛前进的脚步声,声响逐渐接近我藏身的洞穴。

“有人来救我了。”

早已虚弱至极的我,体内顿时开始发热,耐心等待总算値得了。为了引人发现这里,数天前我在洞穴外放了狼烟,看来是发挥效果了。

我在一处比较空旷的地方以瓦斯剩余不多的打火机将一块潮湿的木头点了火让浓烟升起,一定是有人看到烟担心发生山林火灾,便通知当地消防人员赶过来了。

“太好了,神并没有抛弃我。”

我慢慢按摩膝盖帮肋血液循环,手扶着穴壁站了起来。食物所剩不多了,由于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每天都只吃一点点,即使已经瘦得形同骸骨,我还是坚强地想活下去,所以我真的很感谢神,没想到我的求救信号这么快就有了回应。

现在是几点昵?我一直在梦境与现实间来来去去,早已失去时间感。以饥饿程度来推测,现在很可能是夜晩。

为了不浪费打火机的瓦斯,我没点火照路,而是靠着摸索谨慎地走向洞穴入口。我拉紧皱巴巴的衬衫衣襟,忍受着寒冷迎向外头的新鲜空气。

我竖起耳朵分辨声音的方向,自从开始过着野生生活,身上已返化的人类本能感官恢复了不少,特别是嗅觉和听觉似乎变得相当敏感。

我听到右边传来微弱的声响,如果来者是救援人员,应该会伴随出现手电筒之类的光线,但我只听到类似以脚拨开杂草丛的声音,又不像是野生动物。

再度传来沙沙声响,接着听到像是女性的哭声。

“救命啊……”

一个陌生的女子在呼救。

我知道这一带由于磁力很强,游客很容易丧失方向感,所以是知名的山难场所,也是热门的自杀地点。

原来如此。那名女子是为了自杀而闯进树海,在这种时间出现,不可能是健行游客迷路,一定是打算自杀。我得想办法让她放弃这个念头才行。

我必须在她死之前问出来这里的路,如果这个人是为了自杀而闯进来,代表大路应该离这里不远。我会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急着寻找出路反而失去了方向。

“有人吗?”

我一开口唤她,脚步声顿时停了下来,女子的哭泣也停了。

树上传来“嘎!”的一声宛如喉咙哽住般的鸟鸣,之后又是一片寂静。黑暗中,我和她互相探察着对方的动静。也许不该对她喊话的,我不禁有些后悔,女子搞不好以为有人追上来而起了戒心。

“拜托你,请救救我。”

说完,我静待对方的响应,然而她却无声无息,我开始感到不安。

“我……迷了路来到这个洞穴,进退不得了。我母亲一定很担心,我想尽快和她取得联络,让她知道我很平安,可是我走不出去,食物也快没了,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死在这里。拜托你,请你帮忙联络人来救我好吗?”

我听到右方传来拨开杂草朝森林方向跑去的脚步声。

“我不是坏人啊——我……。喂!等等啊!”

我冲出去追她,冰冷的夜露浸湿了脚。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得追上她才行。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森林中回响。

突然我绊到某个东西,整个人朝前仆了下去,迎面是一块坚硬树木的根部,我的额头狠狠撞个正着,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四下没那么暗了。我的额头沾着黏糊液体,一摸

发现是血,幸好伤势似乎不重,只是全身湿答答的冰冷无比。我站起来环视周遭。

我的脚边有一个红色小背包,是那个女子丢弃的,就是这东西绊倒了我。打开背包一看,里面有泡面、洋芋片、巧克力和饼干等等,还有一张驾驶执照,照片上一名神情紧张的年轻女性正凝视着我。谷山美智子。长相普通,就算在街上擦身而过,我大槪不会多看她一眼吧。

然而现在这名女子对我而言可是救命之神,她一定在附近。刚才不小心吓到她了,这也难怪,在如此冷清的山中,四周一片漆黑,突然听到陌生男人在叫自己,就算是身强力壮的男性也会害怕吧。

“谷山小姐!听到的话请你回答我,我不是坏人啊——”

正当我站起身打算走进森林,又有某样东西绊住我的脚。

“哇啊!”

我整个人往后猛地一退,一屁股坐到地上。眼前一块熔岩上,一名女子仰面躺在那里,额头大槪是撞到岩石流了血,看也知道已经断气了。

“混蛋!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死昵——”

谷山美智子那鼓出的眼球怨慰地瞪着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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