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口先生……”山形叫我。

山形被自己手中的烛火照亮,看起来就像走马灯上的图案般虚幻。

“关口先生。”

“什……什么事?”

“薰子夫人……”

不会有事吧?——山形问道。

“小的是佣人,自从二十岁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五十二年,服侍昂允老爷,也已经有五十年之久。管家的宿命是忠于职务,本分是服从主人,不应该表现出任何一丝无益的私情——小的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五十年来尽心侍奉。可是……”

“可是……什么?”

“小的很担心。”山形说。

“这……”

是理所当然吧。难道不是吗?

“老爷要小的不必担心。”

“哦……”

这是命令……吗?

“主人命令不必担心,就不去担心,这样才是一个称职的佣人。可是小的……怎么样就是无法不担心。被区区下人担心,昂允老爷可能也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如此,小的还是担心。”

“山形先生,这是理所当然的感情。”我说。

山形说自己是下人,可是我认为他绝对不是看轻自己。他毋宁是对这样的自己有着无上的骄傲吧。我这么认为。

所以,

把感情当做自身行动的中心,这样的行为对于身为管家的他来说,完全是一种瑕疵吧。

可是,

“我想……我这种人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是我认为身为一个人,这种感情应该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身为一个人……”

山形反覆道,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关口先生,不是做为管家,而是做为一个人,小的有没有任何能够效劳的地方?”

他说:

“小的……希望昂允老爷和薰子夫人都能够幸福。”

光线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山形似乎整张脸都涨红了。对于这个工作了五十年、如假包换的管家来说,吐露真情就是如此特异的行为吧。

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注视着他的剪影。山形僵硬了一阵子,不久后低下头来说:

“万分抱歉,小、小的竟然对客人……”

“不,所以说,我不是客人,我只是侦探的跟班……跟你是一样的。”

“一样的?”

“同样都是昂允先生雇用的人,不对吗?”

“啊啊。”山形叹息似地吐出声音,“公滋先生也这么说,但小的并不是受雇于昂允老爷。小的是侍奉昂允老爷。”

“不是被雇用?”

“虽然小的支领薪水,但是即使无庸无酬,小的仍然是昂允老爷的侍从。呃,小的不太会说……”

如果把他话中的侍从当成奴仆之意,应该就错了吧。我如此猜想。

“山形先生,你的家人呢?”

我问了个突兀的问题。我想知道。山形恭敬地答道:

“若关口先生指的是亲戚,小的在福岛有一个侄子。”

换句话说,山形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家人,一直效忠于伯爵。

“这怎么了吗?”山形问。

“不……呃,山形先生是怎么来到由良家的?”

“怎么会来到这里吗?家父是上上一代当家公笃老太爷的同门……或者说,就像门下生一样,而小的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像书生一样,拜公笃老太爷为师。”

“上上代的话,是儒学者……”

“是的,是由良公笃伯爵大人。他是个克己复礼,严格而伟大的老师。”

胤笃老人说他是个游手好闲、只知道借钱的败家子。

“就那样一直留了下来……是吗?”

“遗憾的是,并非如此。小的从十六岁开始,两年之间在这里负责一些杂务,但后来经由熟人介绍,到东京马车铁路公司奉职。小的在马车铁路工作了一年半,但那段时间,公笃老太爷……”

作古了——山形说道,立正一礼。

“那个时候,小的正担任马车铁路的车掌,但由于电车铁路的上野浅草线开通,以及日露战争的马匹徵调影响,马车铁路废止了。……另一方面,由良家在公笃老太爷过世后不久,昂允少爷出生了……而昂允少爷又患有心脏疾病……”

“我听说昂允先生在成年以前,都没有离开过这栋洋馆……?”

是薰子说的。

“是的。昂允少爷在两岁以前,一直住在诹访的医院里。由于夫人也体弱多病,上代行房老爷由于人手不足,相当困扰。小的前来参加公笃老太爷的葬礼,打招呼时也顺道报告了自己的近况,于是行房老爷要失业中的小的负责照护少爷……”

“那么山形先生一开始是……”

“是的,小的在医院与这里之间往返。可是昂允少爷还没有出院,早纪江夫人就先过世了……小的就这样成了昂允少爷的看护人,侍奉到今天……”

啊——山形挺直身子。

“小的似乎说了多余的话,非常抱歉。”

“我才是,问了私人的问题,对不起。”我道歉说。

这个人……果然不只是个单纯的佣人。他从伯爵出生的时候就一直照顾着他,他一定比家人更为伯爵忧心吧。

“山形先生。”

“是。”

“可以请你监视这座楼梯吗?直到天亮——不,直到薰子夫人平安无事地下来。”

“直到薰子夫人下来。”

山形带着暧昧阴影的脸绷住了。

“看住楼梯,能够派上什么用场吗?”

“不晓得。”

我老实回答:

“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即将发生什么事。虽然不知道,但我不认为坐以待毙会是个好方法,也不觉得采取行动会是白费。不,即使是白费,有时候人还是无法什么事都不做……我这么认为。”

现在的我……就是如此。

“我们刚才已经确认过,二楼除了伯爵与薰子夫人以外,没有别人。那么接下来如果没有任何人走上这座楼梯……就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对吗?”

应该没错。

如果有不是这样的可能性……

就表示凶手潜伏在现在两人所在的房间里。不过那样的话,代表惨剧已经开始了。

“遵命。”

山形行礼。

手烛的位置改变,影子软绵绵地移动。

“小的会在这里监视。”

“这是因为我……身为客人的我如此要求吗?”

“这是出于小的自己的意志。”山形说,“山形州朋依据个人的意志,今晚将守在这座楼梯前。这样……可以吗?”

我答不出来。

我没有任何权限限制或许可这个人的行动,当然更不可能命令他。

我只是陈述当前我所想得到的最好的主意。其实我甚至不了解这种方法是否有用,这只是临时想到的点子罢了,完全是自我满足。

“麻烦你了。”我鞠躬说。

——就算是这样。

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关口先生请歇息吧。”山形说。接着管家取出怀表,眯起眼睛。

“就快是凌晨两点了。距离天明,还有两小时左右。”

两小时。两小时以后……就会结束吗?

不……

“如果参照过去的例子,天明之后的短暂时刻似乎才是关键。在那之前,请您先休息吧。”

“我了解了。”我答道。

没错。这个事件不是两小时以后就会结束,而是两小时候以后即将开始。

“您的关心和忠告,小的由衷感激。小的以由良家管家——不,以山形个人的身分向您致谢。不肖山形,一定会赌上性命保护主人。”

太夸张了——我心想。

同时也觉得不夸张不行。

——这种时候,

夸张一点比较好,一定是的。

若不遭样,道点事很容易就会被日常所吞没。事实上,现在什么事也没发生。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赢不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现实。活下去这件事,很容易就会消融在活着这件事当中。对于未来的不安,在颓废的日常中,充其量只是点缀的配角罢了。所以,

愈挣扎愈好。

愈夸张地抵抗愈好。

“请千万小心。如果有什么异状……请务必先大声叫人。”

那样比较安全。

“小的带您去房间。”山形说,但我坚决辞退。

我和榎木津的房间——大概叫做蜂鸟之间吧——就在楼梯后面。就算我对这里再怎么不熟悉,也无从搞错。我答道不要紧,于是山形又行了个礼,就这样走到水盘那里,在水盘旁边坐了下来。

他打算在那里监视到天亮吧。

我转过身,穿过楼梯。此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管家的身形完全化成一道影子,别说是表情了,连轮廓都模糊不清。

我站在宽阔走廊的正中央。

正面,黑暗凝缩的前方,是黑色的鸟之女王栖息的书房。

那只黑色的鹤……

——我是在哪里看过的?

我曾经看过类似的东西,一定看过。

在某处看过。

书斋前面的走廊上方,就是伯爵的房间吧。

薰子的房间……是更前面的右侧吗?

我注视着黑暗好一会儿,然后打开蜂鸟之间的门。

我心想门大概没锁。如果就像山形说的,没办法从外面上锁,就只有榎木津会从里面上锁了,但榎木津不可能锁门。

门轻易地打开了。

室内很暗,

而且很安静。

女佣似乎拉上了窗帘才离开,连月光都没有的室内显得阴暗异常。

结果只是我临时起意的二楼检查,也花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这段期间,榎木津不可能只是乖乖地等我。

我摸索墙面,找到电灯开关。我不习惯这种机关。指尖碰到突起物,我胡乱地按下去。

光闪了几下。

在视觉适应亮度前,我叫出声来。

不,我以为我大叫出声,但同时又像快抽筋发作,结果只发出了一种打嗝似的怪声来。

简而言之,我大吃一惊。

沙发上杵着一个东西——看起来。不,其实只是侦探坐在那上面而已。

“榎……”

“啊,这声音是猴子。猴子,你总算回来啦。”

榎木津也没有换衣服,似乎在黑暗中独自等我。

“榎、榎兄,你……”

“我一点都不困。”榎木津生气地说,“又没有人。我快无聊死了。”

快死啦——榎木津对着半空中抱怨。

“谁、谁叫你白天睡那么多,当然不会困啦。”

“对。而且那个女人不仅拿点心,还送了咖啡来,害我更清醒了。我刁难说红茶喝腻了,咖啡比较好,没想到她竟然真的送来了,真是亲切。亲切是亲切,可是害我清醒得不得了。”

而且点心又是我讨厌的饼干——榎木津埋怨道。简直就是小孩。

“什么讨厌,你不就吃了吗?”

小桌上撒满了数量惊人的饼干屑。这种惨状,完全就是小孩子搞出来的。

“我用咖啡冲进肚子里了。”榎木津神气兮兮地说,“我想既然都送来了,不吃完对不起人家。早知道就先交代我讨厌乾乾松松的点心,可是就是忘记了,所以我把整壶咖啡都灌完了。”

“噢。”

咖啡也泼出来了。明明眼睛不好,但他一定是不管那么多,随便乱倒一通吧。

真不晓得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你跑去哪里啦,猴子?”

“这种时候不要叫我猴子。”

——这种时候。

我没有心情开玩笑。

“要不然要叫什么?”榎木津抱起双臂。

“你就不能普通地叫吗?叫我关口就好了。”

“那样太无趣了,叫你阿巽好了。这个好。阿巽。”

“随便你……”

真是,步调都被他搅乱了。

“阿巽,你是去偷窥房间了吗?”

“偷窥房间?噢,我去调查二楼了,代替榎兄去。”

“我才不会做什么调查呢。”榎木津骂道,“明明一无所获。”

“什、什么,我是为了安全才检查的。接下来才会知道有没有收获。”

“那不就是一无所获吗?真是,一点用也没有。要是抓到了凶手还另当别论。”

“凶、凶手哪有那么容易就抓到的?而且我并不是白费功夫。我确认二楼没有任何人,除了正在使用的一个房间以外,其他房间全都上了锁。唯一的侵入途径——楼梯,也派了人监视。”

“监视?”

“管家山形先生帮忙看着。他会一直守到早上……”

“在哪里?”

“就是出去那边以后的楼梯的……”

“什么出去哪边,我又看不见,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啦。那个什么你家我家的扇形的人,是在可以从窗户窥看的地方监视吗?”

“窗户……?”

“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可以信任吗?”榎木津说。

“咦?”

——那个人。

要是无法信任的话,的确一切都完了。

“这岂不是破绽百出吗?”榎木津骂道,“你没进去最重要的……那个房间吗?”

“那个房间?”

“进去那里不就得了?”

“那里……啊,呃,怎么可能进去?你在想什么啊!”

“女人的安全。”

榎木津念经似地平板地答道。

“女人……你说薰子夫人吗?”

“我没看到脸,不晓得谁是谁,总之这次的委托,是要保护那个房间里的女人吧?要保护的话,得跟在旁边才行啊。只要待在旁边,不管出现什么东西,都可以一举歼灭。”

不过这不是侦探的工作哪——榎木津说,换了个邋遢的姿势。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起来。

“这工作不怎么有趣哪。”

“事件哪有什么有趣不有趣的?”

“又没发生什么事件。”

“这……”

“侦探是要解决事件的,除此之外的工作,都不干我的事。什么预防犯罪、护卫,那是别人的工作。”

“所以说,这次的任务不是侦探,而是你说的除此之外的工作。人家是委托榎兄来护卫、预防犯罪的。你适可而止一点好吗?这可是关系到人命哪。”

“所以我不是就说要在那个房间保护吗?”榎木津说,“而且你搞错了。我没办法护卫或预防犯罪。因为我是侦探。”

“那请你快点解决啊!”我粗声粗气地说,在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来,“只要抓到凶手就好了,不是吗?事件都发生过好几次了啊。”

“是吗?那那个真的是死了呢……”

事到如今他还在胡说些什么?

我目瞪口呆。

然后我再次莫名地生气起来。

或许我是在愤怒自己的无力,也或许是在嫉妒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处之泰然的榎木津。虽然我自以为好像了解,但其实我对于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即将发生什么事,根本一无所知。

就在我寻思着该对榎木津说什么的时候,榎木津呢喃起来。

——那是在杀人啊?

他似乎是这么说的。

接着榎木津“唔唔”地低吟……

摘下了墨镜。

侦探……不知为何,表情异于往常地精悍。

“现在几点?”

“榎……”

我被先发制人,怒气烟消云散。

我寻找时钟。旁边的柜子上有装饰钟,但是太过于装饰性了,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几点。

“外面还是暗的吗?”

“还、还是暗的啊……”

“这样啊。这种时候,这不方便的状态真教人生气。”

榎木津闭着眼睛,皱起眉头。

接着他把大大的眼睛睁开一半,把脸转向我。

“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你是说哪个人?”

“就是可能被杀的人啊。”榎木津斥责我似地说。

是在说薰子吗?

“是、是啊。”

我顶撞似地回嘴。

“薰子夫人……现在正面临死亡。然而榎兄你却……”

“很严重呢。”榎木津呢喃。

“事、事到如今,你说这是什么……”

“什么叫事到如今。这里的家伙们,根本没有半点事态严重的样子。没有半个人肯好好地委托我,不是吗?尽是说些什么钱怎么样、家系怎么样,一下子叫人休息、一下子叫人吃饭、一下子叫人祝贺,我听到的全是这些,结果委托我的竟是你。叫我保护女人的是你。这根本教人莫名其妙嘛。全都是白费!”

“那是因为要按部就班……”

“什么按部就班,那根本无所谓!”

榎木津敲打沙发。

“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状况分秒必争——如果是这样,快点这么说就好了嘛。”

“我说了啊。”

“你根本没说。什么诅咒、作祟、奇怪的流言,这种无聊事我好像也从助手那里听说了,可是那跟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也不是……没有关系吧?”

“才没有关系。那是流言吧?所谓流言,不就是第三者随口说说的谎话吗?难道当事人会说自己的流言吗?蠢蛋。苹果又红又圆,但是又红又圆的东西不一定都是苹果啊。是苹果的话,说一句苹果就是了,就算一直说什么又红又圆还有蒂又有点酸,我也不晓得那是苹果还是梅干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

“我说过很多次了,人心隔肚皮,要我揣摩别人的心意,免谈。只要明白地说有好几个人被杀,可能又会有人被杀,这不就行了?连几秒都用不到。”

“那……那是因为榎兄没有好好地会见真正的委托人……”

榎木津的说词,以某种意义来说合情合理。我在见到伯爵和薰子以前,也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正的委托人?”

榎木津把应该看不见的视线转向我的头部一带,眯起眼睛。

“那个人是委托人吗?”

“那个人?”

“那个脸色很差,装模作样的人。”

是……伯爵吗?榎木津看到我所看到的伯爵吗?或许是吧。

“凶手在这个家里。”

榎木津说。

这里面有杀人犯……

榎木津一开始就这么说了。

“凶、凶手是谁?榎兄知道是谁吗?”

“就说我不知道了。我可看不见哪。我不晓得这里有几个怎样的人。”

“啊啊……”

没错。

我还是不晓得榎木津看得见什么样的东西。可是如果相信榎木津看到的是他人的记忆这样的假说……

就表示他能够像现在一样,看见重叠在一起的过去吗?而且……榎木津不知道拥有那个过去的人究竟是谁。

因为身为目击主体的人,并没有关于自己本身的视觉记忆。不管是谁,都没办法看见自己。

榎木津他……

只看得见被杀掉的新娘们吗?

所以他才会说……

——这里面有杀人犯……是吗?

“问题是那里是哪里。”榎木津说。

“那里?”

“唔唔。这样子真不方便哪。我看不见,没办法确认那是哪里。搞不清楚哪。嗯?”

由你来看就好了嘛——榎木津说。

“由、由我来看……?看什么?”

“我问你现在几点啊!”

榎木津再次斥责似地说。

榎木津难得有烦躁的时候。我急忙再次确认装饰钟。指针刚过凌晨三点十五分。我这么说,榎木津便说着:“三点、三点啊”,站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或许还来得及吧。”

“来得及?”

“我是说,如果找得到那个地方……或许还来得及。虽然有点下流,不过就像你说的,那个女人的性命无可取代吧。”

榎木津也不仔细确认,踏出脚步,结果踢到了小桌。我无可奈何,支撑住他。

“你要去哪里?”

“大概……是外面吧。”

“外面还很暗呢。今天是阴天,只靠这样的月光,什么都看不见的。”

“我现在还是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有意义。房间有灯,而且……你只有眼睛看得见!”

“只有……眼睛?”

“喏,快快带路。”榎木津伸出手来,“你是被派来当导盲猿的吧?而且你还不认清自己的身分立场,和那个女人同步了对吧?虽然已经不危险了,可是还是一样危险!不要拖拖拉拉!”榎木津吼道。

没错,

我同步了。

我害怕着迫近眼前的死亡恐怖,

所以我坐立难安。

我捉住榎木津伸出来的手,侦探的手掌很干燥。

“要去……外面吗?”

“外面,就是外面。分秒必争,快去外面。”

榎木津催促着。我牵着侦探的手去到走廊,穿过楼梯。完全成了一道影子的山形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怎、怎么了吗?”

“我、我们去外头巡视。”

我找不到其他说法。

山形跑了过来,说:

“外头有警察,而且天还那么黑,呃……”

“我们要去看建筑物的周围啦。”

“周围……?”

“看门犬顶多只能待在门口,防止坏人入侵。看门犬不会偷看家里吧?因为偷窥可是触犯了微罪。可是微罪在重罪面前,大部分都是轻微的!”

“呃,可是……”

“可是来可是去从来就不能解决问题。我不知道你是谁,总之没什么时间了。懂了吗?懂了吧!”

“这……是必要的行动吗?”

山形看我。我无话可答。

即使如此,山形还是答道:“我明白了。”

“不过榎木津先生,关口先生,呃,要是这种时间在外头行走,呃,警方可能……”

“没关系。狗的话,叫这只猴子去挑衅就行了。喏,走吧,阿巽!”

“等、等一下啦。山形先生,呃,玄关……”

“请稍等。”山形说道,迅速地绕到我们前面,跑过水盘旁边,打开大门的门锁。

沉重的门扉打开了。

夜晚的空气侵入,巨大的空间被夜晚侵蚀,暗度似乎更深了。

“两位回来之前,我会待在这里,门不会锁上。在这里的话,也可以监视楼梯……”

“麻烦你了。”我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榎木津拖到外头去了。

外面很黑,很闷热。

是个浓密的夜。

巨大的圆柱。

宽广的阶梯。

雕刻。

森林。

填满了不祥的天空,漆黑的天空。

底下大概是湖……吗?

榎木津站在偌大的玄关前正中央,说道:

“喏,左边还是右边?”

“什么左边右边,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所以说,只要沿着墙壁一直走,应该就可以去到那里。可是我不知道从左边绕还是从右边绕比较有效率!我完全不知道这栋建筑物的构造。喏,阿巽,哪边?”

这称呼真讨厌。

叫猴子还比较好。

温暖的空气慢慢地抚上脸颊。

不是风,只是充塞着天空的不安缓慢地在对流而已。我穿过石屋檐,在楼梯前仰望。石造的鸟之灵庙过于巨大,我完全无法把握它的全容。

什么……都不了解。

像我这种愚人,或许直到发生事情之前,什么都无法了解。即使如此,

我仍无法坐视不见。

虽然我不了解榎木津的意图,不过还是姑且往左边前进。要绕过外围,距离相当远。我们走下楼梯,来到地面。

好软,与石地板截然不同。

近乎呛鼻的夏天气味。草的气味,湿土的芬芳。

我们沿着建筑物前进了一会儿,还有别馆,别馆与本馆似乎没有连接在一起。

总算来到转角。

远远地看过去,夜晚的一部分淡掉了,是房间的灯光漏了出来。

我这么说,榎木津便问那是什么房间。

“什么叫什么房间?”

“就是谁的房间啊。去看看。”

“什么去看看……”

那里是一楼。

我在脑中描绘建筑物的内部。

距离相当远。恰好……

——在超过玄关大厅的地方吗?

超过大厅,也就是楼梯里面的走廊

相当于左侧的部分……

“那是我们的房间。”

我没关灯就出来了,那是透过窗帘漏出来的灯光吧。我再一次回想内部构造,应该没错。

“那不行。”榎木津说,“我说啊,那个人的房间在哪里?”

“那个人……你是说伯爵和薰子夫人吗?”

“发生事件的地方。”

“新郎新娘的房间……”

在右侧。

“是另一边。”

“那不是反方向吗?蠢蛋。”

榎木津胡乱前进,我修正方向。

“梗兄说的那里,难道是可以看见薰子夫人房间窗户的地方吗?”

“窗户……我觉得应该是。”

谁的记忆?

他看见谁的记忆了?

榎木津说下流。

的确,偷窥新婚夫妇的寝室是很下流。

可是……如果能够窥看房间里面,也可以监视。万一发生什么异变,或许也可以采取行动。

所以才说没时间了吗?

——等到天亮的话,

就太迟了吗?山形说,天亮之后才是关键时分。但是……

真有那种地方吗?

“才没有那么刚好的地方。薰子夫人的寝室可是在二楼。听好了,二楼耶。这栋洋馆的二楼非常高的……”

“我说有就是有。”

要不然不能像那样看见——榎木津接着说。

我们再次来到玄关前。

因为有段差,我小心地前进。

巨大的门扉另一头,山形正在监视吧。我们通过巨大的门扉前方,这次往正面右手边前进。

再次走下石梯。

“阿巽,这边对吗?”榎木津说。

脚“沙沙”地踏上泥土。往右,往右。

墙壁连绵不绝。

前方的黑暗变得斑驳,而且还微微地蠕动。

——是树林吗?

沙沙作响,缓缓摆动。

有某种气息。

有什么东西。

建筑物断绝,我停下脚步。

巨大的鸟之灵庙的右侧一带,似乎是白桦林。

眼睛逐渐习惯了。墨黑色的黑暗出现了远近感。近处的黑暗。远处的黑暗。这些黑暗现在呈现出多重层次,处在同一个时间里。

——有灯光。

很远。

可是……

位置很高,是二楼的窗户吧。

二楼唯一使用的房间,应该只有薰子的房间——鹭之间。

还醒着吗?

不……

看起来怪怪的。

——是因为楼下也有灯光吗?

位在鹭之间正下方的房间也开着灯吧。

——在这种时间?

我们离开蜂鸟之间以后,绝对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以上了。那么时间应该差不多是凌晨四点了。我的心跳加速,幻听开始发作。

——那个房间。

书斋前面,走廊右侧的房间……

“你在拖拖拉拉些什么?”榎木津说。

瞬间,灯光消失了。

不,不是完全消失,关掉的只有二楼的灯。

“鹭之间的灯光消失了。”

“所以才叫你快啊!”

前进。相当于玄关大厅部分的墙面没有窗户。树林比想像中的距离建筑物更近,非常难走。振动增幅了,幻听愈来愈严重。

还没有走到一开始的窗户,一楼的灯光也消失了。

我们失去了目标。

走过好几道窗户。

位在最里面的书斋墙面也没有窗户。

书斋前面,位于最深处的二楼窗户,是伯爵房间的窗户。那么它前面的窗户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觉得不管怎么走都到不了。

永远反覆的现在。

绝对不会到来的未来。

未来最好永远不要来……

我这么想。

恐惧死亡的心情逃避着未来的到来。

就是渴望未来的心情让人预感到死亡。

因为死亡是唯一不可避免的确实未来。

不久后,我们到了那里。

似乎原本开着灯的房间窗户紧紧地关着,窗帘也拉上了,当然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它的正上方……

鹭之间。

我抬头,视线往上。

“不行。完全看不见。”

只看得出有窗户,角度太陡急了,脖子好痛。这样子……

就像山形说的,很难从窗户侵入。

“不是有树吗?”榎木津说。

“树……”

树当然是有,可是面对建筑物生长的树木,每一棵都是细瘦的白桦树。

大人不可能爬上去。

“得离建筑物远一些才行。不,得离得很远才看得见里面。”

“那就离远一点啊。”

这里是吧——榎木津说道,明明看不见,却走了出去。

“那边是树林,很危险。”

我捉住他的手臂。

“树林为什么危险?有鳄鱼吗?”

“不是啦。那么暗,呃……”

不,

一点都不暗。

四下虽然朦胧模糊,但此时我发现每一棵树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它从树林这样的团块,逐渐变身为许多的树木。

——太阳。

朝阳还没有升起。

可是阳光的预兆的确正在中和黑暗。

我注视着眼前桦木的纹路。

看得出表面的质感。

虽然缺乏色彩,但是看得见。

于是我们踏入溟蒙的树林里。我已经失去了行动的目标,或许我比榎木津失去了更多视力。

背后。

巨大的馆。

鸟的气息。

薰子的气息。

伯爵的气息。

——那个房间。

我一次又一次回头。当然,伯爵和薰子不可能开窗向我挥手,而且那道窗户已经隐藏在树影当中,有一半看不见了。

我们只是毫无意义地旁徨。

不久后,雾气开始覆盖脚边。

这叫做朝雾吗?我走来走去而变得汗涔涔的身体吸收了空气中细微的水分,变得更潮湿了。

我们走了多久?

我发现遭实在没有意义,提议榎木津折返。榎木津看起来很不服气。

“看不见吗?”

“看不见啦。被树枝遮住,愈来愈看不见了,而且根本没有可以爬上去的树。就算是小孩子……”

我再次回头。

——太阳。

照上我的左颊。是黎明吗?

——那是。

我看到了某种极为异样的东西。

“那……不是桦木。那是什么?”

桦木的后面,看得见别种树木的一部分。

比起鹭之间的窗户,它更靠近书斋。虽然有些偏离,但是从那里的话……

“走吧。”

愈来愈亮了。早晨是突然来临的。不……不是来临,是变化。夜晚只是突如其来地变成早晨,没有任何东西从任何地方过来。

我跑过朝雾中的桦林。

我拉着榎木津的手,所以实际上并不是跑,但那个时候我的心情确实是在奔跑。

似乎……是槐树。

比靠近建筑物的桦木更巨大。

我仰望树木,那是棵老树。树干很粗,但似乎已经枯掉了,没有树叶。

“怎么样?”

榎木津问。

“我问你怎么样!”

“等一下。这棵树的话……”

爬得上去吗?

我寻找可以踩踏的地方。

“这是……什么?”

盘根错节的根部一带,掉落着异质的东西。是白色的、像细棒的东西。有些弯曲。我屈身用手指一碰,它便崩塌了。

“是灰。这是……”

是蚊香的灰。

我仰望上面。

扭曲的树枝伸展出去。我就这样转动脖子。

看得见二楼的窗户,桦木的树枝中断了。

“是这里,榎兄。”

“爬得上去吗?”

榎木津鲁莽地走近,被树根绊到,就这样伸手扶住树干,说,“是这个啊?”

然后侦探就这样摸索着树干,开始攀爬起来。

“喂,很危险啊。”

“哼!猴子会从树上摔下来,但我不是猴子,是侦探,不可能摔下去。就算看不见,也比你有用多了。”

“榎兄你爬上去也看不见啊。”

“要先确定爬不爬得上去!噢噢,可以爬呢。很容易爬呢。这个树瘤简直就是在叫人赶快爬它。还有洞。还有树枝!”

榎木津在恰好白灰掉落地点的正上方安顿下来。粗大的树枝有许多分岔。榎木津恰好跨坐在分岔的地方吧。

“或许是这里——坐得真稳。喂,阿巽!过来这里!叫你快来呀!”

声音好大。

几乎都可以听到回音了。

“两个人爬不上去啦。你先下来啦。”

“不要紧,这里很坚固!”

总觉得。

有股不好的预感。

——远处有什么人过来了。

——是警官吗?

我一瞬间这么想。

洋馆周围有警官监视着。

气息很快地变成密集的杂音,接着化为脚步声。

“榎兄,有人来了。你先下来啦!”

建筑物的反方向,雾霭之中有人影浮现。

不出所料,那似乎是警官。他们听见榎木津的大叫吧。

“喂!你们两个!”

警官高举警棒,停了下来。

“你、你们!在、在那里做什么!”

“啊……”

说不出话来。

我背靠着树木,就这么僵住了。

挥舞着警棒的制服警官还很年轻。

“请、请等一下,呃……”

“你、你们在干什么!”

警官含住哨子。

“我是侦探!”

榎木津大叫的同时,哨子也响了。

我缩起肩膀,视线在空中游移,好避开警官的视线。就在这个时候……

窗户。

鹭之间的窗户。

薰子的房间的窗户。

打开了。

“这不是礼二郎吗?怎么了?”

金属性的,

在我的黏膜刮出细小伤痕的,

如小提琴音色般流畅的,

伯爵的声音响起。

榎木津改变姿势。“不许动!”警官叫道。

“你……是警方人员呢。”

我是由良昂允——伯爵的声音说。警官仰望声音,维持威吓的姿势,大声说道:

“是伯爵大人吗!本、本官是长、长野县本部派遣过来的警逻组的目方巡查。本官刚才发现了可、可疑人物……”

“这个人不是可疑人物。他是我邀请的客人。”

“可、可是……”

警官交互望着树上的榎木津,以及大概正从窗户探出头来的伯爵,接着瞪住我。

“还、还有一个人。”

“那……是不是关口老师?那么更不可以失礼了。”

伯爵看不见我。

“可是伯爵大人,这种时间待在这种地方,显、显然再可疑也不过了!”

“不行。请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

伯爵……要过来?

“不可以!不可以过来!”

我大叫。

天明之后的短暂时刻……

是最危险的时候。

“薰、薰子夫人……”

我以变调的嗓音叫道。

“薰子夫人平安无事吗……?”

“关口老师?关口老师也在呢。薰子平安无事。我现在就过去那里。”

“不可以!不能离开那里!”

窗户……关上了。

恶寒窜过我的全身。

那已经不是预感这么微弱的东西了。那,

是确实的……

我跑了出去。

“等一下!不要跑!”警官叫着。

不行,不能让薰子落单。

双脚交互踏上泥土。土块飞散。穿过窗户、穿过窗户、穿过窗户。充满不安的天空,填充着不安就这样泛白地敞开。我是一个穿涡黏稠的不

安大海的流线型生物,死亡就在眼前张开大口。

它的口腔是漆黑的。

不能让她落单。

我必须,

必须保护薰子。

弯过建筑物的转角。视野的角落有几名警官从四面八方奔驰而来。

谁理他们。

我变得凶暴。

看见石造的玄关了。

——比警官更快。

我奔上石阶,穿过粗大的圆柱,敲打远比自己的身体更要高大的门扉。

“山形先生!山形先生!”

警官冲上石阶。

门开了。

“关口老师。”

披着睡袍的伯爵露出脸来。

我还来不及出声,强大的力量已从背后攫住了我。手臂从左右伸过来。警官——扭住我的胳臂撂倒了我。

谁理他们。

我早就习惯了。

“伯爵!不行!快回房间!”

“你们在做什么!这位先生是我的贵宾,立刻放手!”

“可、可是……”

“伯爵!山形先生!不用管我,快点回去鹭之间……”

山形睁着赤红充血的眼睛,惊慌失措地原地打转。他没有主人的命令。伯爵抓住警官的手大叫:

“我要抗议你们的无礼举动!我请求警方护卫,并不是希望你们这么做!”

抓住我的手放松了。

——不行。

被绊在这里的时候……

我甩开警官,跑过大理石地板。

薰子。要保护薰子。

为了伯爵……

“老师!”伯爵叫道。山形跟上来。警官们追了过来。我穿过水盘旁边。

鸟。

鸟鸟鸟。

鸟鸟鸟鸟鸟。

无数的鸟看着我。

无数的玻璃珠贯穿我。

这里是数量骇人的尸骸所装饰的灵庙。

我冲上楼梯。

鸟。

鸟鸟鸟。

鸟鸟鸟鸟鸟。

没有灵魂而不会腐朽的身体。

栩栩如生的鸟的尸体。

——阴摩罗鬼。

脑海中一瞬间浮现。

那只,黑色的鹤。

——那是。

那只黑色的鹤是阴摩罗鬼。

鹭。

“薰子夫人!”我叫道,伸手抓住门扉。瞬间,我幻视到笑着站在那里的薰子之姿。

关口老师,怎么了?——我幻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不可能发生任何事。这全都是我这个走了调的狂人上演的独角戏。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也只有我发疯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有任何犯罪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完成。可是,我已经迷失了自己。我迷失了世界。与应该侮蔑的日常诀别的我,已经没有礼节可言了。而我活在不应该存在的现在。我疯了。

我,疯了。

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门开了。

雁鸟在那里。

窗子另一头看得到榎木津。

床铺上……

薰子。

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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