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说到这里,指着天花板。

“喏,就在这上面,这上面的房间。那里是昂允的母亲早纪江的房间。在这个家,夫妇的寝室是分开的。嗳,不过早纪江也只在那个房间住了两年左右,就死在那里了。那个房间就是新娘的房间。你住在那里,觉得怎么样?”

薰子默默地微笑,然后回答,“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另一个世界啊?说得好。这栋鸟馆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哪。”

叔公放声大笑。

“嗳,所以这对新郎新娘接下来要前往那个房间。去早纪江的房间。嗳,咱们新郎虽然已经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可是新娘子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对吧?公滋……?”

公滋似乎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答案,但我觉得听了只会不舒服,关上了耳朵。这些话毫无思想,没有任何值得聆听的地方,完全是徒劳。如果没有这些愚昧的亲戚在场,这会是一场多么棒的喜宴啊。

我对榎木津和关口也觉得过意不去。

我想向佐久间和桑原等人道歉。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对不起薰子,我甚至想不出该怎么对薰子解释。

我只想着薰子一个人。

那个房间……

在母亲的房间,如母亲般慈祥,

如母亲般高贵。

其他的新娘也是。

美菜、启子、春代、美祢。

大家都好美。穿着母亲穿过的睡衣,像母亲般坐着,像母亲般躺着……

我像父亲般行动。

不,

不是这样。美菜是美菜,启子是启子,春代是春代,美祢是美祢。

薰子是薰子,不是其他任何人。

而我不是父亲。父亲成了鬼,成了应该敬而远之的鬼神。祭祀那个父亲的是我。现在的我,是这个家的主体。

我必须做为主体娶妻养家,做为主体招待客人。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也已经不在了。今晚,薰子将成为我这个主体的妻子,然后我将成为今后继承这个世界的孩子的父亲。

今晚。

不久后,喜宴迎向尾声。钣后的红茶,我只品尝了香味。

二十一点整。时钟告知时间的同时,山形来到我身旁,说道,“时间到了。”

我站起来,朝薰子伸手。

薰子抓着我的手站起来。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莅临我俩的喜宴,我由良昂允不胜感激之情。代表亲族出席的由良分家会会长由良胤笃叔公、公滋,代替我的妻子薰子的亲属出席的佐久间正先生、佐久间梅女士、桑原恭一先生,以及远道而来的榎木津礼二郎及关口巽老师,我在此向各位致谢。”

我行了个礼。

“我,由良昂允,今晚将迎娶奥贯薰子做为我的妻子,住进这栋宅第。我向各位发誓,我们将永远做为一家人,平安和乐地生活……”

我深深地行礼。

拍手声响起。抬头一看,只有佐久间一个人在拍手。叔公和公滋则是一脸讶异。

我是第一次像这样致词。

——不能和以往一样。

即将存在的现在,是和已经存在的现在不同的现在。

我现在在这里。

紧紧地握住薰子的手。

薰子也在这里。

活生生地在这里。

女佣们沿着墙壁列队,直到门口。山形肃穆地开门。我们离开之后,喜宴应该还会继续。

“走吧。”我小声说,牵引薰子,踏出值得纪念的第一步。

不安并没有消失,可是我充满了幸福。

馆中的鸟儿祝福着我。

我们来到走廊。

并肩走过走廊。

后面三个女佣严肃地跟着。

这三个姑娘今后将会是妻子的专属女佣。

中间的一个捧着雁鸟。

走过宽广的走廊。

穿过楼梯下方。

大紫胸鹦鹉。红绿金刚鹦鹉。红斑长尾鹦鹉。

鵟。白腹鹞。黑鸢。游隼。秃鹫。胡兀鹫。熊鹰。

秃鹳。大红鹤。白琵鹭。朱鹭。鲸头鹳。非洲钳嘴鹳。

灰色朱鹭。撞木鹳。

大阶梯画出和缓的曲线上升,我们踏上铺在中央的暗红色地毯。

孔雀。凤冠雉。中央平台处的绿阿卡拉鴷。

——恭喜。恭喜。恭喜。

薰子在平台停步,回头眺望大厅,然后将脸颊有些泛红的脸转向我,她的眼睛倒映出灯光。

她的睫毛上沾着泪珠,闪闪发光。

“伯爵。”

“谢谢你,我好幸福。”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膀。

褐斑啄木鸟。灰盔黑啄木。

我们上了二楼。

漠角百灵。雀。文鸟。大山雀。

绿绣眼。三道眉草鵐。鹌鹑。鶲。

树莺。杜鹃。鹪鹩。

日本歌鸲。

——我绝不会让她死去。

新娘的房间,母亲的房间,薰子的房间。

苍鹭。池鹭。大白鹭。小白鹭。

船嘴鹭。夜鹭。

鹭。

我从薰子手中接过钥匙,打开门扉。

我先让薰子进去。这里是薰子的房间。

女佣们行了个礼,超过我跟着薰子进去。

雁的位置在床铺旁边。

睽违八年,雁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女佣们将送来的浴袍及睡袍放在固定的位置,整理妥当。我挡住门似地站着。在她们安排好之前,我不能动。

薰子站在床铺前。

“辛苦你们了。”她随和地招呼道,但两名女佣没有答腔,俐落地整理好寝具。不久后,另一个女佣整理好浴室出来。“小的告退。”三名女佣各自向我们行礼说道,出去走廊。

“明天的事我全都交代山形了,麻烦你们了。”

“请老爷夫人安歇。”女佣们齐声说道。

“她们……一定也很紧张吧。”

我一边关门一边说,慎重地上了锁。

我把钥匙还给薰子,这里是薰子的房间。

“她们是去年来的,她们并不直接知道这里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可是听她们说,在外面的世界的人也经常谈论这些事。身在馆里的她们,一定听到更多的传闻吧。但是她们并不知道真实,所以更是害怕。”

“真实……?”

“在这个房间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新娘都是离开这个房间以后,才失去了生命。”

薰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离开这个房间以前,她们都还活着。我知道的。”

“怎么可能……?可是伯爵……”

“我不想让你混乱,所以一直没有说。八年前,十五年前,十九年前,还有二十三年前都是,所以我才会怀疑里面的人。”

“那……与其说是里面的人……”

“没错……佣人不会自己下判断。他们待在这里面,完全是为了服从下指示的人。如果有除了我以外的、带着某人意志的主体进入这里面,他们也会听从那个主体的命令吧。”

“这……伯爵,伯爵的意思是,除了您以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共犯?”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相信。”我答道。

“所有的人都是共犯……这我无法相信。”

“没有必要每一个人都是共犯。只要有几个人共谋,就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伪造新娘是死在这个房间,再把新娘带走、加以抹杀就行了。”

“这……”薰子说道,在镜台前的椅子坐下,“虽然伯爵这么说……但我无法相信。”

“你没有必要相信。”我说,“只是,你可以了解……我找不出除此以外的答案吧。新娘们……”

美菜躺在那张床上,

启子躺在那张床上,

春代躺在那张床上,

美祢躺在那张床上,

都还活着。

“可是……”

“不必担心。”我说,“过去的婚宴参礼者,没有一个是基于我的意志邀请出席的。四次都是。参加宴席的,全都是叔公请来的人。新娘那边的人也是。不,新娘本身就是叔公挑选的。可是这次不同。你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的。而选择了你的也是我。然后……”

榎木津。

关口。

“他们——特别是关口老师,几乎是临时参加的。他们不可能协助任何人的阴谋。叔公想要比我更早见到他们,而且是顽固地……”

“伯爵在怀疑叔公吗?”薰子悲伤地说。

我让她伤心了吗?

“伯爵人很善良,而且聪明。然而这样的伯爵……竟然怀疑起自己的亲人……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好痛。”薰子说。

“我只是认为叔公也十分可疑,可是不管凶手是谁……”

都不要紧——我说,扶起薰子抱住她。

“我一定会保护你,所以请你不要伤心。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大喜之日……”

“不是的,伯爵。”

薰子仰起身子,从正面望着我。

我回视她。

“我是想到伯爵的心情而感到悲伤。我一想到聪明而善良的伯爵……竟然悲伤到不得不去怀疑自己的亲人……”

我的确很悲伤。我很幸福……但是悲伤。

我的心上有着四道极深的伤。

我不能再让它烙上第五道伤。

雁的位置在这里。

我打开女佣准备的葡萄酒,重新干杯。玻璃杯湛满了鲜红色的液体。玻璃碰撞的清脆声音响起,却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寂静。只有两个人的干杯,让人觉得舒适。

接着我们聊了约两个小时。

再次确认至今为止谈论过无数次的事。

我将薰子的话烙印在心里。

将她的声音烙印在耳里。

日期变了。

我先入浴,清洁身体。

我慢慢地浸在泡沫当中。泡沫很滑,很温暖。

接下来我们将成为夫妻。

薰子将成为我的家人。

我暂时放空自己。

没有不安。

然后换薰子入浴。

我坐在妻子的床上,喝了一点剩下的葡萄酒。我并不是完全不会喝酒,我只是不愿意和小人共饮罢了。

我冷静下来,同时感到兴奋。

我压抑不安,只吟味着幸福。

我做好准备,静静地等待薰子。

大约凌晨两点过后,薰子穿着白色的浴袍从浴室里出来了。

沐浴在柔和皎洁的月光中,她肌理细致的肌肤泛出淡淡红晕。

薰子以平静的表情看着我。

宴席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非常安静。

“接下来你将成为这个由良家的一员。不,家什么的无所谓。你将成为我的家人。你……”

将成为我的妻子。

薰子点点头。

“我将成为伯爵的……”

伯爵的妻子。

薰子褪下浴袍。

薰子垂下头去,白皙的裸体在月光下闪耀着。

我让薰子在床上躺下。

薰子害羞地别过脸去。横躺的裸体更加反射出月光,益发美丽。

薰子确实在这里,她存在于这里。

我确认存在似地触摸她。

温柔地触摸她。

亲吻她。

我想,

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用力地抱住她。

把她的体温和气味,

把她柔软的触感刻划在全身。

薰子吐出叹息。我慢慢地触摸她,从脖子到脸颊。伯爵——薰子小声叫道。

已经,不需要话语了。

我静静地掩住薰子的嘴。

已经不需要话语了。我们是一家人,没有必要说出声来。

慢慢地,慢慢地。我了解,完全了解。

全都了解。

——能够,

——能够邂逅伯爵,真是太好了。

薰子微微颤抖着,陶醉地闭上眼睛。我静静地抚摸她仍然潮湿的头发。嘴唇按上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的脚、她的乳房,我……

然后,薰子,颤抖了几下,

与我合而为一。

这样,

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我对薰子说。

从今以后……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我不能叫您昂允先生。

——还是让我称呼您伯爵吧。

叫我伯爵就好。

如果你想这么叫的话。

——伯爵,

——伯爵是我见过的人当中,

——最棒的一个。

薰子再一次说。

我坦率地向她道谢。

第一次听到时,我记得我说:“你过奖了。”但是现在不一样。薰子的心意是真实的。比说出声音更深地、比听到声音更确实地,我们彼此了解。

就这样……

我关掉灯火……

抱着裸身的薰子,睡了一会儿。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被幸福笼罩着。

生与死,存在与非存在,

什么都没有,却又是那么样地充足,是浑沌中至福的时间。

不……

这里连时间都不存在。

睡梦中,没有已经存在的现在,也没有即将到来的现在。它们没有区别地并存混在。换句话说,就连它们的狭缝——现在这一瞬间也不存在。

我不曾存在。

不久后,

不存在的我开始认识到绝对无法超越、却又无比确实的可能性。

那成为不安,凝结在我的中心。

不安。

日常中死亡的预感。

醒来之后……

薰子消失的可能性。

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

不安就是存在的……

我,存在着。

我醒了。

伯爵、伯爵、伯爵……

我被薰子叫醒了。

外头已是一片明亮。

一看时钟,是早上五点三十分。当我关灯假寐的时候,时钟已经快要指向四点,所以我只睡了一小时半。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的差异很大,这是当然的。我失去了时间。

夏天的早晨来得很快。

薰子无言地倾诉着。

薰子仍赤裸着身体。

虽然已是夏天,但清晨仍旧寒冷。

我急忙准备妻子应该换穿的衣裳。

母亲穿过的,

美菜穿过的,

启子穿过的春代穿过的美祢穿过的,

纯白的室内服。

——我穿起来好看吗?

当然好看,简直就像量身订做的。

我说非常好看,薰子便高兴地笑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由良家的一员了。

没错,你是我的家人——我答道。

是这栋宅子的一员。

——我要起来了。

不,不可以起来。

美菜和启子春代还有美祢,

都是起来一次,

再睡了一次,

然后……

“不可以起来。”

而且薰子看起来很困。

“你还很困吧?”

——可是……

没关系。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真的可以吗?

就在薰子这么应声的时候……

窗外。

随着朝阳,吵闹的声音侵入进来。完全不顾礼节的噪音、完成不成意义的吵闹话语,穿过窗户侵入我的世界、侵入我和薰子的房间。

——谁?

闹哄哄的。

“怎么回事?这么……一大清早的……”

屋外有人在吵闹。

这下子也不能继续躺着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薰子的脸上浮现不安的阴影。

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

不安就是存在的……

“不必担心,有我陪着你。”

我披上睡袍,走向窗边。

窗帘一整晚开着。

窗外是一片绿意。

阳光照耀着树木。

玻璃另一头……

是榎木津礼二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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