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怕尴尬,藤冈夫妻将资料留给我们后,双双离开了客厅,一个去给小婴儿喂奶,一个则是去当瘾君子。由于家中有个小婴儿,太太禁止藤冈先生在屋内抽烟,他只好来到庭院解瘾。

看着藤冈先生不时咳嗽的背影,我心想他何不干脆别抽了呢?我不是讨厌别人抽烟,只是既然不想早死,就该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对吧。

海克特也跟着主人一同到庭院,时而隔着一大片阳台玻璃向我们搔首弄姿,时而追着鸟儿跑,或是一头钻进草丛里。庭院里堆着暖炉用的柴薪,乍看为数众多,但要过冬却还是稍嫌不足。不晓得晚点能不能让我也体验一下砍柴——想着想着,我的视线返回屋内。

总之,留在客厅的我们三人,决定先将资料大致看过一遍。这些资料分为三种,分别是族谱的影本、家族中早逝者的名单,以及海克特的历任饲主。

而我手里拿的,是早逝者的名单,关于殁年、年龄、死因、生前宿疾等内容全都巨细靡遗,因此也是三种资料里最厚的一叠。

“这些人还真的全都年纪轻轻就过世了……”我边翻页边低语。

“嗯……”

凑过来看我手头资料的内海先生也忍不住低应。虽然事前便知道有关早夭的事,但我实在没料到竟然到这种程度,要是再对照内海先生手头那份族谱影本,更是彰显出那份异样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命短,藤冈一族代代多子多孙,为数众多的家族里,女性反倒各个长寿,男性却大半活不过五十岁。其中藤冈先生的父亲共有九名兄弟姐妹,当中七名是男性,这些人全都在五十岁以前过世,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五岁。

一想到那人跟自己同年,带来的震撼直入心房。再看到死因记载为心脏衰竭,是在棒球比赛途中去世,更是令人加倍感到遗憾。看来他真的走得太突然,到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步。

“这也未免……太多了些。”内海先生嘶声低语。单手举起玻璃杯的我点了点头,入喉的果汁,尝起来显得有些苦涩。

“嗯……”

坐在我们对面的樱子小姐吁了一声,表情有点儿闷。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觉得他调查得真是周到。”樱子小姐纳闷道。

“关系到自己的生死,会想查仔细很正常吧?”

只要是能到手的线索,藤冈先生想必是大小都不放过,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找出摆脱死神的方法。

然而话说回来,这些死因实在太过异常。若大家死因一致也就罢了,如今看了名单,这些人的死因却是各式各样,有意外身亡的,也有因病过世的,缺乏规律性的死法,更不禁使人联想到“诅咒”二字。而种种死因最终通往的,都是英年早逝这个结果。

“死于心脏衰竭的人还真多啊。”

不过这些人倒也不是毫无共通点,里头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心脏衰竭这个病名。

“心脏衰竭只不过是心脏病的总称罢了。”樱子小姐直接答道,瞧也不瞧我一眼。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心脏病去世的吗?”

“不,人死了,心脏本来就会停止跳动。会冠上这病名,有时只是因为死因暧昧不明,无法一概而论。总之,这是个非常万用的病名。”

“皮肤病……也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疾病吗?”

这次轮到一旁的内海先生开口。他伸手所指的那个人虽然死因记载为不明,宿疾方面却详细记载了呼吸器官疾患、皮肤病等问题。

而不只是他,他那因肾衰竭而死的哥哥,以及其他好几人,也同样患有这些呼吸器官与皮肤方面的问题。

“致命的皮肤病吗……较常见的,大概就是皮肤癌吧。”樱子小姐鼻哼一声,贴着椅背坐进沙发里,“较为罕见的……则是一种叫做史蒂文斯强生症候群的病,属于皮肤的过敏症,可因药品副作用而诱发,严重时会致人于死,不过若要说致命原因,呼吸器官疾病才是问题所在吧。但上头没写详细病名,我也不晓得那是怎样的病……”

只见她嘀嘀咕咕地说完,在沙发上翘起修长有致的二郎腿。

“也对,搞不好是肺癌之类的病也说不定。”

这么年轻的人,癌症扩散速度想必也很快。我看着阳台玻璃另一侧,藤冈先生刚抽完第二根烟的背影,只见他往里头走去,随后开始砍柴,发出响亮的声音,同时让我吃了一惊:原来砍柴比想像的容易多了。

海克特从草丛里探出头,奋力抖了抖全身,回到阳台兜了几圈后,大概是看玻璃落地窗凉凉的很舒服,“咚”的一声靠躺到上头。

“这里写的皮肤病与呼吸疾病,有没有可能是过敏性气喘啊?”内海先生出声。

“什么?”

“你们看,里头不是有好几人似乎遗传到类似症状吗?”

他拿起族谱,指给我看。一对照族谱,从我那份名单中难以察觉的资讯,的确变得一目了然。

“他的直系吗?”樱子小姐说。

一看族谱,藤冈先生的伯伯与爷爷等血缘相近的故人,全都患有这样的疾病,除此之外,他们也不乏肝癌等问题,因此倒不见得能直接与死因画上等号,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病彷佛带有遗传性,只出现在特定人的身上。

“这么说来……藤冈先生也经常在咳嗽。”

我想起他在对话途中频频咳嗽的事,而内海先生也点点头。

“是啊,毕竟他国中时就是为了调养气喘才搬到这里。看他如今成了大烟枪,我本来也是挺替他担心……不过,烟酒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内海先生大概是想起藤冈先生快乐似神仙的抽烟样,转头注视庭院,没想到映入眼中的却是海克特,害他明显皱起了脸。

“我姐姐也有气喘,外加从小就患了严重的异位性皮肤炎,苦到连我都看不下去,总是心想要是能帮她分担一些不知该有多好,特别是气喘,发作起来真的要人命,每次都看得我提心吊胆,怕她会不会就那样死了……”

他胡乱搔了搔鸡窝头,双手交扣至后脑合起眼睛,感触良多似地回忆往事。从见到他人有难,愿意分忧解劳这点,不难瞥见内海先生温柔的一面。

“小时候……意思是她现在已经好了吗?”

“目前是。不过听说前阵子搬家时,大概是因为尘埃吧,好几年没犯的气喘又发作了一次。这种过敏问题好像有遗传性,她之前怀孕时,还为此操了好久的心。”

我想起之前内海先生带到樱子小姐家的那对可爱双胞胎。他们就跟内海先生一样,生着一头蓬蓬的鬈发,又跟内海先生排排站,害我差点笑场。

“幸好如你们所见,那对双胞胎健康得很,虽然头发跟我和我姐一样,长成这副样子。”

内海先生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笑道,我也不禁跟着笑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确是开朗又活泼,说到头发……内海先生果然很介意自己的发型。话说回来,原来他姐姐也是一样的发型吗?

“可是啊,自然鬈是占优势的显性遣传,这对大耳垂也是显性遗传,所以别看我们这样,这些都是十足优秀的基因!你们想想,佛陀不也是自然鬈配上大耳垂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内海先生一反先前的正经,回归平常嬉闹的口吻。

“等等,耳垂就算了,佛陀那颗头应该不叫自然鬈吧?”

“难不成是去给人烫出来的吗?还是说,他每天早上都自己动手卷?”

“不,那样并没有比较好……你应该听过孟德尔定律吧?显性优势指的不是那个意思!”

“——婆婆说,欢迎下次再带他们来玩。”

我跟着恐怕会遭天谴的内海先生一同笑着,一旁拿着资料装模作样的樱子小姐突然低语。我想,她一定也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证据是,她从刚刚到现在,都没认真看手头的资料。

话虽如此,我也没必要硬是戳破,因此只是看箸她,嘴角咧得比先前更开。最近我才发现,樱子小姐喜欢小孩,那大概是因为,小孩比起大人纯真许多吧?总之对她而言,小孩是比大人更好打交道的对象。

“不过,遗传吗……”接着,我深吸口气,收起轻松的气氛,回到藤冈先生的问题上。“父母的遗传不容忽视啊。”

我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人们却常常说我像父亲。看了照片,我也觉得跟父亲年轻时有几分神似,至于母亲那边的爷爷,我也觉得跟他挺合的,对食物的喜好很相似,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遗传。

樱子小姐曾说,若是环境相似,喜好也会跟着相似。发现自己跟久未谋面的亲戚拥有宿命般的共通点,或是偶然感受到某种血浓于水、类似心电感应的共鸣,令人觉得“血缘果然将我们连在一块儿”……诸如此类的奇妙体验,我想应该人人都曾经历过吧。

既然这样……莫非诅咒也是会遗传的?

“这世上的确存在着短命的家族,有些是致命的遗传疾病所导致,但也不乏难以具体解释的状况。”樱子小姐彷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像是诅咒或报应之类的吗?”

“我可不相信灵异或诅咒等怪力乱神,令人费解的事或许存在,但那只不过是因为现今科学无法阐明,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是我们尙未了解的。”樱子小姐端起被冰水分离成上下两层的苹果汁,一饮而尽,“同个家族,生活习惯也往往相似,得到相同习惯病的风险自然会提升。癌症、糖尿病的基因有较高的机率会遗传给下一代,过敏也不完全跟遗传无关,而味觉据说也拥有一定程度的遗传性。曾有人研究过黑猩猩,发现各地黑猩猩最能感受出的味觉皆不相同,并认为基因相似度高达九十九%的人类也适用这个研究结果。由结论来看,只要待在同个环境里,人们对饮食的喜好就会有高机率相同,而饮食习惯与健康息息相关。”

“也就是说,人们有可能因为几个基因遗传导致短命吗?”

“没错。”樱子小姐点点头。

“如果真是这样,只要藤冈目前身体健康,短期内就用不着担心,对吧?”

被内海先生一问,樱子小姐思索片刻,随后轻轻摇头。

“我不是医生,无法断定他是否健康。”

“也对啦……”

“特别是某些病症,在青壮年人的身上恶化得特别快。”樱子小姐随后补充了一句,内海先生遗憾地垂下肩膀。

“总之,想查出是否有遗传方面的问题,就得接受通盘检查。光凭一般的健康检查,难保不会有什么遗漏。”

这时,一旁传来开门声,随后是爪子踩着地板的喳喳声,以及短促的吁吁声。听到声响逼近,内海先生飞快地缩回沙发上抱膝,白色毛球就在同时冲进客厅。

“海克特,你回来啦。”

海克特先对我投以笑脸,鼻头轻轻搁到我腿上,停了一会儿,随后马上连跑带跳地回到樱子小姐身边。她的双腿已成了海克特专用的枕头。

“查出结果了吗?”

隔了一会儿,藤冈先生也踏着悠闲的步履回到客厅,咳了几声,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闻起来跟巧克力有几分相似的烟味。

“藤冈,我记得你有气喘对吧?”内海先生问。

“是啊,那毛病到现在都还折腾着我。”

那你何不把烟戒了呢?我想归想,却说不出口。内海先生那句“烟酒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充满了属于成人的体谅。虽说抽烟喝酒有害健康,但这种事的确没有设限的必要,毕竟人生是属于自己的。

“你叔叔也有这毛病吗?”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

内海先生接着问,藤冈先生耸了耸肩。随后,他又问了有关饮食习惯,以及所能想到的各种大小事,但藤冈先生只说“不太清楚”“没印象了”,答不出具体内容。不久,藤冈太太从婴儿房里探头到客厅,她似乎在里头哄小婴儿睡觉。

“老公,你能出门替我买东西吗?”她对藤冈先生招了招手。

“你不能自己去吗?”

“可是希美刚睡着,把她带出门太可怜了,放在家里又怕醒来没人照顾。好嘛,拜托你啦!”藤冈太太压低音量,向自己丈夫撒娇。“我想给客人做个蛋糕,可是一时糊涂,忘记家里已经没有鲜奶油了。”

“啊,您不必这么客气啦。”

我赶紧起身,藤冈太太举起手示意我回座。

“不,不瞒你说,我以前是个厨师,凡有人来作客,就非得把他们喂饱才甘心。”藤冈太太对我说完,再次仰头望着自己的丈夫,“大家这次可是为你而来,应该要好好款待才行。”

被她这么一说,藤冈先生也无法说不,只好带着无奈的苦笑,转过头面对我们。

“各位也听到她说的了

,那么,我先出门一趟。”

听到出门两个字,海克特倏地起身,精神抖擞地奔往藤冈先生脚边。它还真是聪明又忠心啊,不只是我,就连畏畏缩缩的内海先生也同感钦佩,说它“真是不简单”。

“谢谢,那么路上小心喔。”

藤冈太太来到客厅门口,带着笑容目送先生离去。看他搭着光看就晓得价格不斐的黑色汽车慢悠悠地驶离车库,藤冈太太这才转身面对我们。

“那么,有什么我能回答的问题吗?”

藤冈太太突然发问,把我吓了一跳。

“他向来不太懂得跟外人聊自己家的事……但我觉得,他只是怕一旦说出去,会害我变得跟他一样下场……真正的他,其实是个挺胆小的人。”藤冈太太落寞地笑了。

“他是从何时开始说自己会死的?”我忍不住提问。

“何时吗?”藤冈太太就像是听了什么陌生的字眼般,纳闷地复诵。“这个嘛……起码是我们认识以前的事了,也许从他懂事以来就是这样?关于我先生的童年,内海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咦?”

话题突然转向自己,内海先生吓了一跳,坐直身子。

“他小时候是怎样的人呢?”我再问了一次。内海先生叉起双手,发出低哼。

“嗯……藤冈小时候,该怎么说……算是与众不同吗?还是豁达呢?总之就是不像个孩子。因为他是东京土生土长的都市人,当时甚至有人在背后中伤他,说他瞧不起我们大家。”

“哎呀呀。”听到中伤二字,藤冈太太露出尴尬的笑容。

“没想到一跟他交道,才发现那些谣言全是空穴来风,他本人大方又和善,只不过就是有点放不开,那应该叫做……随时武装着自己的心?”

“是啊,他实在太常被人误会了。”内海先生说完,藤冈太太笑着点头,“我啊,一开始也觉得自己肯定跟这人合不来,认为他是个装腔作势的讨厌鬼……可是一旦熟了,就发现完全没这回事。”

的确,我对藤冈先生的第一印象也不是很好,但既然内海先生与藤冈太太这样和善的人都打了包票,那么他肯定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容易被人误会——就像樱子小姐那样。

“国中那时啊,有乌鸦的雏鸟从学校后院的树上落巢,老师叮嘱我们不能靠近,否则会被母鸟攻击,结果藤冈看雏鸟越来越有气无力,说‘再这样下去它会死掉的’,我拿他没辙,就跟他一起去救雏鸟。”

“咦?那不是很危险吗?”

说到乌鸦的母鸟,可是再凶猛不过了,之前我家附近步道旁的行道树上也有乌鸦筑巢,马上被市公所派人摘除,但乌鸦有在同个地点筑巢的习性,巢一拆完马上又筑了新的,甚至还开始攻击路人,市公所后来不得已,只好把整棵树砍掉,改建花圃。乌鸦,就是这么恐怖的生物。

“一点都没错,母鸟简直气炸了!我们两人被它啄得好惨,搅得天翻地覆,浑身是血,最后好不容易救起雏鸟,送到了兽医院,但……”

“还是回天乏术?”

说到这儿,内海先生顿住了,而一直默默旁听的樱子小姐,则是缓缓开了口。内海先生点了个头,眉头因悲伤而深锁。

“听说雏鸟一落巢就等于失去母鸟的庇护,坠落时也早就带来全身性的伤害,兽医说他很遗憾,但雏鸟恐怕已经没救了。”内海先生深吁了一口气,“但藤冈不肯放弃,要兽医想办法救它,只是最后还是没能救回,害他忧郁了好久……老实讲,他那沮丧的模样比雏鸟更可怜,我也实在不希望看到雏鸟死去啊……”内海先生苦笑,“如今回想起来,他从那时就对生死格外敏感,或者说是严肃以对,不晓得那跟他的家族背景有没有关系。后来国三那年,他的父亲死了,我看他异常沉着,就像是抱定了什么觉悟似的。你们今天一提我才想起,或许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到这儿,内海先生双手交扣到面前,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提起这段悲伤往事,害他跟着悲从中来,此刻正强忍着泪水。我故意装作没看到他那湿漉漉的双眼,樱子小姐却不懂得看气氛,拿起面纸盒直接送到内海先生面前。

“您的丈夫……真的是个善良的人呢。”

我苦笑地望着不懂察言观色的樱子小姐,一面假装没看见难为情地遮着眼睛的内海先生,并向藤冈太太说道。

“认识当时,他比现在更有侵略性,就像是全身长满针刺。我想当时的他,肯定是很努力想扭转命运,不只私下,他在工作上也一样积极好战,甚至还被大家封为赌徒。”

说到这儿,藤冈太太又笑了起来。赌徒——这绰号一针见血,而他应该也一路过关斩将,才住得起如此气派的房子。

“但就算平时以强势的一面示人,心总有感冒着凉的时候,对吧?陷入低潮的他,看起来总是既憔悴又无助……”藤冈太太深吸口气。

即使知道聊的不是坏话,但背着当事人谈这类私事,总教人良心不安,她此刻想必也是相同心境,只见她一时面露踌躇,最后还是豁出去似地,继续先前没完的话题。

“我啊,是他常光顾的西餐厅老板的女儿。美食跟美酒,能让人卸下心防。我那时帮店里的忙,看他经常愁容满面,觉得无法置之不理,便听他吐苦水,两人不知不觉就聊开了。”她语带害臊,一点一滴地道起与先生邂逅的往日情事,“就这样,我决定和他甘苦与共,一同为人生奋斗,两人于是结了婚……只不过,男女就算结为连理,彼此依然是陌生人,即使姓氏相同,却不见得能心有灵犀。光是结婚,并不能改变一个人既有的本质。”

她落寞地说完,瞥向位于厨房隔壁,睡着小婴儿的那间婴儿房,我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跟随而去,映入眼中的,是深褐色的婴儿床,与几只挂在上头,色彩鲜明的三原色小布偶。

“但小孩却不一样,虽然只是一小片灵魂,却拥有改变人的力量。抱着自己孩子的他,的确有了改变,但我当初以为生下孩子,能带给他活下去的希望,没想到却反而让他……变得畏惧死亡。”

“与其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变得沉稳一点,不也是好事吗?”

“不,”听了我的看法,藤冈太太随即摇头,“从此,他每天为事业奔波,不只玩起股票,甚至开始投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竟然说是担心自己将来死后的事,想为我们多留点钱下来。听了这番话,我吓坏了,从前那个奋斗不懈的他,如今竟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接受死亡……”

“他正在做准备……准备一个人赴死。”

我一复诵,藤冈太太抿起嘴唇点了点头,内海先生也气愤地往沙发的靠肘一拍。

“怎么会……他的勇敢,根本用错地方了……”我叹道。

“过去,他收养了海克特,继承一幅号称带了诅咒的凶画,笑称自己才不会因此而死。当时的他明明斗志犹存——直到孩子诞生,一切却变了样。”

“凶画?”靠着沙发、一脸索然的樱子小姐听到这儿,突然直起上半身。

“是的,凶画。只是一幅很普通的森林风景画,但因为持有人相继丧命,而被大家视为不祥。但他说那幅画是祖传之物,拥有数百年的历史和一定程度的价值,因此继承下来,但因为跟这个家风格不搭,所以一直收着。”

“没挂出来吗?”樱子小姐问。

“是,说是不合喜好,他的品味就如各位所见……”

藤冈太太说完,环视屋内一圏。的确,在这样的屋子里挂上一般的风景画,肯定格格不入。藤冈家展示的画作尽是些磨耗心神、神经兮兮的作品。

“而这次生日将近,又让一切变本加厉,毕竟我公公就是在他这年纪过世的,让他简直像是坐困愁城,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月,他的气喘老毛病加重,医生也说恐怕是由于压力过大……”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汽车引擎声,和车库铁卷门升起的马达声,藤冈太太赶紧自沙发上起身。藤冈先生回来了。

“如今,我一个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大家远道而来,真是让我既感激又宽心……真的非常感谢大家!”藤冈太太急忙向我们鞠躬道谢,“只要有个起头就行了,哪怕是撒谎也好,只要给那人施一点魔咒,让他认为诅咒根本不存在,这样就够了。请大家帮帮忙,救救他吧!”

藤冈太太以这句话作结,匆匆回到厨房里,海克特几乎在同个时间点,带着脚步声与喘气声奔进屋内。

“老公,你回来啦。”

藤冈太太算准时机,带着笑脸从厨房现身,像是下厨到刚才似的,而藤冈先生也将鲜奶油和装了蜜李与葡萄的透明盒子交给她。

“哎呀,你还特地到果菜合作社买吗?”

“反正又没多远。你之前不是说,给小孩多喂点水果会比较好喝奶吗?”

“所以不是为我,而是为希美买的罗?”藤冈太太瞪着先生。

“希美健健康康长大,不是你最欣慰的事吗?”

“是这样没错……”

于是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进入了厨房。看着那属于夫妻的恩爱模样,反倒令我郁郁寡欢,回头一瞧,内海先生也皱着一张脸,双唇纠结在一块儿。

“既然这样,我们就为他办点仪式吧。”

“什么?”

“帮他‘破除诅咒’!简单说,就是想办法说服藤冈,让他明白一切只是迷信。”内海先生悄声提议。

樱子小姐摸着沾上室外气味的海克特,对他投以侧目,似乎觉得这主意很蠢。然后,她当我们不存在般,拿起族谱与名单径自读了起来。

“可是,这真的只是迷信吗?”我问。

“啊?”

当然,只要能挽救藤冈先生,哪怕是替他办一场古怪的仪式,我也义不容辞。问题在于说服了他本人,真的就能让他平安无事吗?

“如果事情另有隐情呢?你们想想嘛,这些人是真的死了,而且全都是男性,不管怎么想都太巧了。”

内海先生从咽喉深处发出呻吟。大家是以“诅咒不存在”为讨论前提,然而藤冈一族的男性早死却是事实。假如死者有男有女,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却清一色为男性,实在不能用偶然来解释。

“不论你们怎么想,我都不相信什么诅咒。不过遗传性的心脏病确实存在,这是一种‘看似健康的人突然心脏停止跳动’的病。”樱子小姐眯起眼睛,瞧着厨房。

“而且只限男性吗?”我追问道。

“看似健康”这点,的确符合藤冈先生父亲的状况,也能解释为何这么多人心脏衰竭而死。可是英年早逝的全是男性,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没错。”

“咦?”

“这种病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专挑男性发作。”樱子小姐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扬起嘴角点点头,并且探出身子,就像过去那样,迫不及待地等着卖弄学识。“但,有件事我得先弄清楚。”

这时,樱子小姐发现藤冈先生回到客厅,便起身走向他。

“午餐时间到了,美幸说既然外头的风静下来了,干脆邀大家到庭院用餐,难得有这机会,我们不如再开瓶小酒?反正大家今天应该不急着回去吧?要是不嫌弃,也可留下来住个一晚……”

“我想看你的手。”

藤冈先生拎着酒瓶,喜孜孜地走过来,樱子小姐把手伸向他。由于事出突然,藤冈先生大惑不解地眨了眨眼。

“什么?”

“手。我想看你的指甲,好吗?”

“呃……”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啊?尽管狐疑,藤冈先生还是将酒瓶交给内海先生,双手伸向樱子小姐。樱子小姐捧起那双手,吹了声口哨。

“这指甲是天生的吗?”

“指甲吗?”

藤冈先生望着她,显得更加无法理解,一旁好奇的我也凑过去瞧。藤冈先生手指的血液循环看起来糟透了,简直就像是瘀青,指甲旁更是浮现又黑又粗的血管。

“看到指甲上的线条了吗?这叫做米氏线,是最近才形成的对吧?”

“噢……是的,医生说我可能有些贫血。”

“有时贫血的确会造成指甲上的纹路,但一般都是纵向的,不会有这种色素沉淀。你这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其他原因?”

藤冈先生的表情谜上加谜,重复了一次樱子小姐的话,而她点点头,放开那双手。

“你气喘加剧,是这一个月以来的事吧?是不是湿度升高后才这样的?”

“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

“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樱子小姐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准备再次提问。一旁的内海先生似乎很紧张,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呑咽声。

“你是

不是挂出了那幅画?”

“您说的画是指?”藤冈先生回头寻找客厅里的抽象画。

“不是那些,是你继承的那幅凶画。我没猜错的话,你最近挂出了它,而且是挂在妻儿看不见的地方。”

“您怎么晓得?”

“老公!你不是说那东西不吉利,说要把它收起来吗!”

诧异的藤冈先生艰涩地反问,一旁的藤冈太太则揪着他厉声质问。

“本来是这样没错,后来觉得工作疲惫时看一下可以放松心情,于是就挂到书房里了。我要你别进房间,所以你可能不晓得……”

据藤冈太太所言,她以前进书房打扫时,就算只是稍微挪了下东西,藤冈先生就会发怒,因此基本上她从不进书房,由先生负责打扫等事。

“也好歹跟我说一声嘛!”

“我没有要瞒着你,只是……”

“那不重要,等我们回去后,你们想吵多久都无所谓,现在请你带我去那间书房。”

见到主人们吵起架,海克特急得在两人之间踱步,樱子小姐轻轻摸头安抚它。

“我来破解你所谓的诅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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