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治郎先生被送往东藤家指定的医院,按流程进行急救,最后还是宣告不治。我不懂为什么身体都已经僵硬了还要急救,樱子小姐解释这只是让家人安心的程序。

“医生的说法跟樱子一样,是心脏衰竭。”

蔷子夫人接了八千代小姐的电话之后,静静地告诉我们。由于所有家人都要赶往医院,留蔷子夫人独自看家,等大家都离开后,她坐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脚趾,教人看了更加不忍心。我去厨房想请人泡茶,奈奈子小姐正好在那里,她的双眼红肿。

“老爷……是不是过世了?”

听她这么问,我犹豫了片刻才点头。她哀伤地低头,几秒钟后做了个深呼吸,振作起来为我们泡茶准备早餐,我感觉食不下咽,但一闻到薄片吐司、煎蛋与培根的香气,突然又饿了起来。

我在厨房随便吃了点早餐,捧着托盘回去找蔷子夫人,托盘上是樱子小姐也喜欢的东西——热红茶与布丁。

“要不要吃一点?”我劝蔷子夫人吃点东西,她不解地抬头看着我,然后问道:“为什么是布丁?”

“一部分是我自己爱吃……不过……伤心难过的时候,吃点甜食心情会好一点。”

我也认为空腹喝茶对胃不好,但是现在谁还有心情吃早餐?那至少吃点好人喉的东西。蔷子夫人听了讶异地看着我,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我没那么伤心,只是有点恍神。”

“咦?”

看我有些吃惊,她又微微一笑。

“其实……君子奶奶不是我的亲生奶奶。”

“呃……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她要谈清治郎先生,怎么话题突然跳得这么远?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一时会意不过来,结结巴巴地问。

“不过,我奶奶也不只是小妾,而是君子奶奶的亲妹妹……也最得爷爷宠爱。”

“妹妹……”

我心头一惊,看君子夫人跟蔷子夫人长得有点像,又这么疼蔷子夫人,还以为两人是亲祖孙呢。

“听说以前她们姐妹俩感情很好,君子奶奶结婚之后,我奶奶也经常上门玩,结果被爷爷看上……趁君子奶奶怀孕的时候硬是对我奶奶……”

蔷子夫人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这真是……”

我再次语塞,这时候到底要说“太过分了”还是“不用勉强说”?我一阵混乱,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继续说下去,而她没有停下来。

“后来听说亲奶奶产后月子没坐好过世了,但其实是自杀。君子奶奶虽然对我妈妈还算不错,妈妈还是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我很恨爷爷。”

啊……原来如此,难怪蔷子夫人不喜欢回娘家……

我能体会蔷子夫人的心情,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坚强、温柔与深思熟虑,这或许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也或许是身世锻链出来的能力。

“我长得跟亲奶奶很像,所以爷爷很疼我,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对我几乎视同己出,可是妈妈不喜欢我这么受宠,每天痛苦不堪……抑郁而终了。”蔷子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或许叹的不是气,而是沉重的心情。“其实爷爷过世,比起伤心,我更觉得是松了口气,所以才会有点恍神……人是不是都会这样毫无预警地就走了呢……”

蔷子夫人说完,表示想要独处一个小时左右,我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幸好等她走出房间已经恢复平静,代替还没回家的君子夫人打理大小事。

“听说要办个盛大的告别式,明天早上先火化。”

“咦?不先办家里的守灵、出殡之类?”

“因为爷爷不信教。”

就因为这样不办丧礼?真令人吃惊,不过我相信清治郎先生确实不信教,他看起来就不信神,也不需要什么心灵寄托。

下午两点左右,清治郎先生的遗体被运回东藤家,我们不好继续打扰,想打个招呼就离开,可是附近一带的亲戚接连赶来吊唁,东藤家里明显人手不足。我不希望让伤心的人们更加忙碌,于是尽力帮忙办点杂事,不知不觉就忙到傍晚,又要在这里过一夜。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已经没人上门,东藤家恢复宁静。今晚不用守灵,虽然来了很多不热的人,但君子夫人迅速打发他们,于是今晚豪宅里的成员和昨晚相同。吃完晚餐不久,有人敲敲我的房门、找还在想是谁,原来是八千代小姐。

“君子妈妈说,要找大家一起喝酒,昨天直江送来的酒几乎没动呢。”

由于晚餐大家各自用餐,赶在火化前追思一下也很合理。我和樱子小姐明明算是外人,君子夫人却坚持邀请我们,实在是盛情难却。我小心隐藏自己不能喝酒的事,但她似乎已经发现我未成年,其他人则对我毫无兴趣,再来只要樱子小姐乖乖的就好……

我和樱子小姐前往餐厅,东藤家长女一美小姐、慎太郎先生、耕治先生和君子夫人已经到了,每个人都满脸倦容,气氛很冰冷。

七绪女士夫妻会晚点到,于是我们先开动。就座喝点东西后,气氛还是一样阴沉,众人不发一语,却不是失去亲人的伤痛,而是像蔷子夫人一样恍神。

“那……就举杯庆祝吧。”八千代小姐似乎受不了这阵沉默,用开朗的声音试图改变气氛。

“是举杯默哀!”

一美女士出言训斥。她是兄弟姐妹里的老大,年纪应该六十多岁,长得比较像爸爸清治郎先生,声音却像妈妈君子夫人,乍听还以为是君子夫人。

“为什么?庆祝应该没关系吧?大家不都辛苦这么久了?”

“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

这次换君子夫人开口,但八千代小姐毫不觉得惭愧,只是耸耸肩。

“如果是玩笑话就好罗。是说,遗嘱还没改好,耕治应该觉得很可惜吧?”

话题突然转向耕治先生,他先吓得抬起头,接着一脸懊恼。

“其他人心里也都很开心吧?终于不用为爸爸的事伤神。再说,爸爸也不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的环境,他这个人一辈子为所欲为,算得上了无遗憾吧?笑着送他走就好啦。”

八千代小姐说完,自顾自地举起啤酒杯,爽快地一饮而尽,君子夫人看了这样的女儿有点哑口无言,表情却逐渐缓和下来。

“这么说也是。”

“连妈妈也在胡说!”

一美女士不由得尖叫,差点就要晕倒。

“我只是觉得笑着送你爸爸走,比较符合他的风格。”

君子夫人卷起碍事的和服袖子,伸手要替八千代小姐再斟一杯酒,坐在八千代小姐和君子夫人之间的慎太郎先生轻轻接过酒瓶,帮八千代小姐斟满酒杯。

“那就干杯庆祝吧。慎太郎?”

八千代小姐对慎太郎使了个眼色,要他带头,正好金泽先生送上新的啤酒,慎太郎先生把自己的酒杯硬是推给金泽先生,抓起啤酒瓶看看君子夫人。夫人点头,他便站起身来将酒瓶举在胸前,宛如举着宝剑的骑士,闭上眼睛深呼吸。

“敬会长……我们的唐璜。”

唐璜……记得是欧洲的传奇风流男子。慎太郎先生高举酒瓶,众人一片笑声,举杯庆祝,只有金泽先生一个人拿着酒杯,低头强忍泪水。慎太郎先生好心地拍拍他的背,用啤酒瓶碰了他的酒杯一下,然后直接对嘴喝上一口。

气氛似乎突然轻松了起来,就像普通的小型守灵夜,只有耕治先生一个人不是滋味,想要和坐在旁边的樱子小姐说上几句话,樱子小姐不理,只好闹起别扭。不过,当八千代小姐拿来几瓶酒坏心眼地说:“我们来喝爸爸珍藏的酒!”他也突然心情大好。

“这是但丁的酒。”耕治先生说着,拿起一瓶葡萄酒,“但丁是‘神曲’的作家,这是他的后代酿的酒。爷爷是个法国通,就只有葡萄酒独爱义大利酿造生产的,尤其这家酒庄的老酒更是他的最爱。”

他一边卖弄知识,一边从金泽先生手上抢过开瓶器,自认熟练地拔开软木塞,大剌剌地倒了杯酒,看来就像个自以为很懂葡萄酒的老粗。

接着,他开始对蔷子夫人炫耀自己的分公司开到国外,前几天还在新加坡,今天特地搭飞机赶回东藤家,蔷子夫人当然是充耳不闻。

这时七绪女士夫妻总算姗姗来迟,看来似乎吵了个架,夫妻之间有点疏远,难道真的是钱关难过?

“好了,喝杯葡萄酒吧。”

樱子小姐和蔷子夫人都不理会耕治先生,他只好把矛头转向七绪女士夫妻,斟了一怀红酒递给七绪女士,此时金泽先生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好啦,别哭了,病死的有哪里不好?我还以为爸爸哪天会被人杀死呢!”

不出所料,说这种难听话的果然是八千代小姐,我以为君子夫人或一美女士会出口责备,却突然听见碰撞声响。

“咦?”我吓得往声响的方向看去,坐在正对面的七绪女士胸口一片红,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我吓得寒毛直竖,她那仿佛胸口冒血的模样,看得我头晕目眩。

“不是血,是红酒。”

樱子小姐看穿了我的惊慌,冷淡地解释。原来是七绪女士没接好耕治先生递来的葡萄酒杯,把胸口与桌上的餐点染得一片紫红。

“糟糕,这样会洗不掉。”

蔷子夫人一听不是血就松了口气,连忙拿出手帕起身上前,一时紧绷的气氛舒缓下来,众人继续谈笑,七绪女士身边的丈夫也拿起桌上的白布帮忙擦拭,还不禁抱怨:“你在搞什么啊?”

“别碰我!”

“七绪?”

没想到她甩开丈夫的手,还一把推开他拉开距离。众人再次望向七绪女士,君子夫人发现女儿的脸色异常紧张,忧心地走上前去。

“妈,对不起……”

七绪女士突然高喊一声,伏在君子夫人胸前。

“什么对不起?”七绪女士身上沾满红酒,但君子夫人似乎不在意。

“是爸爸的事情……”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直指着丈夫说:“爸爸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这个人,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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