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科伯恩,快行动!”

西蒙斯沙哑的声音穿透了科伯恩的美梦,他睁开眼,回想自己身在何处。

马哈巴德的国王行宫。

哦,浑蛋。他爬起来。

西蒙斯把走陆路的这组人都叫了起来,却不见库尔德守卫的身影。显然他们都还在呼呼大睡。美国人制造了许多噪音,终于把库尔德人从总统套房里吵了出来。

西蒙斯对拉西德说:“告诉他们,我们得走了。我们要赶时间,我们的朋友正在边境等我们。”

拉西德如此转述,然后说:“我们得等等。”

西蒙斯面露不悦,“为什么?”

“他们全想冲个澡。”

基恩·泰勒说:“我看不出这有多么必要——他们中的大多数一两年了都没洗过澡,难道就不能再等一天吗?”

西蒙斯耐着性子等了半个小时,然后让拉西德再次催促守卫。

“我们得去看看国王的浴室。”拉西德说。

“妈的,我们早看过了。”西蒙斯说,“干吗还要浪费时间?”

大家涌入总统套房,对国王的骄奢淫逸大加贬斥。但守卫还是不肯走。

科伯恩怀疑出事了。莫非他们不愿护送美国人去下个城镇了?还是说,波罗里安昨晚查出了EDS的真相?西蒙斯可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下去……

年轻的翻译终于出现了,原来守卫一直在等他。计划并没有改变——一队库尔德人将护送美国人去下一个城镇。

西蒙斯说:“我们在雷扎耶有朋友——我们希望被带去朋友家,而不是去见那里的老大。”

“那可不安全。”翻译说,“北边的交战还相当激烈——塔布利兹城仍然控制在国王支持者的手中——我们必须把你们交给可以保护你们的人。”

“好吧。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然。”

于是他们动身了。

他们驶入镇子。库尔德人命令他们停在一座房子前面。翻译进入房子,他们全在外面等。有人带来了面包和黄油奶酪做早餐。科伯恩下了车,来到西蒙斯坐的车边。

“出什么事了?”

“这是毛拉的家。”拉西德解释道,“他正在给雷扎耶的毛拉写信,介绍我们的情况。”

大概一个小时后,翻译带着那封信出来了。

接着他们来到警察局,在那里见到了将护送他们的车——一辆顶部闪着红灯的大型白色救护车,窗户被敲碎了,车身上用红色记号笔写着弯弯曲曲的波斯语,也许是表示“马哈巴德革命委员会”或类似的东西。车上装满了拿着枪的库尔德人。

看来这一路想不招人注意是不可能了。

他们终于上路了,救护车领路。

西蒙斯还在担心达德加。尽管马哈巴德没有人搜捕保罗和比尔,但雷扎耶是一座更大的城市。西蒙斯不知道达德加的命令是否能传达到乡下,但他非常清楚,到目前为止,达德加总能给大家“惊喜”——他不仅纠缠不休,还能在政权更迭中屹立不倒。西蒙斯希望自己这组人不要被带去见雷扎耶的官员。

“我们在雷扎耶有好朋友。”他告诉翻译,“你把我们带去他们家吧,我们在那儿会非常安全。”

“这不行。”翻译说,“如果我违反了命令,而你们因此受伤,那我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西蒙斯只好放弃。看来,他们既是库尔德人的客人,也是他们的囚犯。马哈巴德革命的特征是共产主义式的纪律,而不是伊斯兰式的混乱。摆脱护送者的唯一方式就是暴力,西蒙斯还没准备动武。

到城外之后,救护车驶下公路,在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

“我们为什么停下来?”西蒙斯说。

“吃早餐。”翻译说。

“我们不需要早餐。”西蒙斯粗鲁地答道。

“可是——”

“我们不需要早餐!”

翻译耸耸肩,对跳下救护车的库尔德人大喊了几句。他们上了车,车队开走了。

接近中午时分,他们到达了雷扎耶郊外。

果不其然,路上又遇到了路障。这个路障由汽车、沙袋和带刺铁丝网构成,是专业的军事路障。车队减慢速度,一个手持武器的守卫挥手示意他们开下公路,进入一个被改造成指挥部的加油站的空地里。加油站的建筑中安置有机枪,其火力可覆盖通往加油站的引道。

救护车未能及时刹车,撞上了铁丝网。

两辆路虎揽胜有序地停下来。

救护车立即被守卫包围,双方发生了争执。拉西德和翻译也参与进去。雷扎耶的革命者并不认为马哈巴德的革命者在他们一边。雷扎耶的革命者是阿塞拜疆人,不是库尔德人,争吵中既听得到土耳其语,也听得到波斯语。

阿塞拜疆人似乎在勒令库尔德人交出武器,而库尔德人怒气冲冲地表示拒绝。翻译出示了马哈巴德毛拉的信,没有人再关注拉西德,他一下子成为局外人。

最后翻译和拉西德回到车上。“我们会把你们带去酒店。”翻译说,“然后我会去见毛拉。”

救护车被缠在带刺的铁丝网里,必须在他们走之前将它弄出来。守卫将他们从路障护送到城里。

以伊朗行省的标准而论,这里算是大城市了。城里有不少水泥和石头建筑,还有几段铺筑过的道路。车队在主干道上停下。他们听得到远处的叫喊声。拉西德和翻译进入一座建筑——应该就是所谓的酒店——其他人等在外面。

科伯恩非常乐观。待枪决的囚犯是不会被送到酒店的。刚才双方只是就管辖权发生了争论。

远处的叫喊越来越大,一群人出现在街道尽头。

坐在最后一辆车上的科伯恩说:“这是怎么回事?”

库尔德人跳下了救护车,包围了两辆路虎揽胜,在第一辆车前排成了楔形。一个库尔德人指着科伯恩的车门,做了个转钥匙的动作。“把门关上。”科伯恩对其他人说。

人群走得更近了。科伯恩意识到他们在举行某种游行。游行队伍的前端竟然有不少穿着破烂制服的军官,其中一人泪流满面。“我猜军队刚刚投降,他们在押着军官游街。”

复仇的人群涌到汽车周围,冲撞库尔德守卫,用仇恨的目光打量着车内。库尔德人坚守阵地,奋力将人群推走。局势紧张,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冲突。“这下要打起来了。”盖登说,科伯恩注视着前方的车,很想知道西蒙斯会怎么做。

科伯恩看见一支枪正指着司机一侧的窗户。“保罗,有人正用枪对着你的头,但你千万别去看。”

“上帝啊……”

科伯恩想象得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暴徒将摇晃汽车,将它们掀翻……

然后,一切突然都结束了。投降的士兵是主要的批斗对象,他们继续往前走,暴徒就跟了上去。科伯恩大松一口气。保罗说:“我以为自己就要……”

拉西德和翻译从酒店出来。拉西德说:“酒店的人不想让一群美国人住进去——他们不愿冒险。”科伯恩从这句话判断,城里的革命热情高涨,一旦酒店收容了外国人,暴徒很可能将其焚毁。“我们必须前往革命总部。”

他们继续前进。大街上一派战天斗地的气氛——军用物资被装上一排排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卡车,很可能是要输送给仍在战斗的塔布利兹的革命者。车队在一所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学校院子外面有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明显正等着进去。经过一番争论,库尔德人说服了门卫,放救护车和两辆路虎揽胜进去。见到外国人进去了,外面的人群情激奋。院门关闭之后,科伯恩才松了口气。

他们下了车,院子里堆满了布满弹孔的汽车。一位毛拉站在枪箱上,激动地对一帮人举行着仪式。拉西德说:“他正在委任新的部队去塔布利兹参加革命战斗。”

守卫领着美国人前往院子边的学校大楼。一个人从楼梯冲下来,开始指着库尔德人愤怒地大喊大叫。“他们不能带武器进去。”拉西德翻译道。

科伯恩看得出库尔德人变得有点神经质——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区域竟然如此不友好。他们将马哈巴德的毛拉写的信拿出来,结果又爆发了一番争论。

最后拉西德说:“你们都等在这儿,我进去同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人谈谈。”他走上楼梯不见了。

保罗和盖登点燃了烟。保罗又怕又沮丧。他觉得这些人一定会打电话给德黑兰,查出他的真实身份。被送回监狱如今反而成了最不令他担心的惩罚。他对盖登说:“我非常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但非常遗憾,我们这次在劫难逃。”

科伯恩更担心大门外的暴徒。这里至少还有人维护秩序,而外面则是一群无法无天的野狼。倘若他们说服了外面的某个白痴打开了门怎么办?那可是一群嗜血狂徒啊。在德黑兰,有个伊朗人触怒了暴徒,结果手脚被活生生地扯了下来。

守卫挥了挥武器,示意美国人到院子的另一边去,靠墙站立。美国人只好遵命,感觉就像待宰的羊羔般无助。科伯恩看着墙面,墙上布满弹孔。保罗也看到了,面色煞白。“上帝啊,我想我们死定了。”

拉西德问自己: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人此刻会是何种心理?

他有无数的事要做吧,拉西德想。他已经控制了这座城市,他之前从未掌权过。他必须同投降的军官打交道,他必须搜捕可疑的萨瓦克特工并加以审问,他必须保证这座城市能正常运转。他必须防范反革命,他还必须将士兵送去塔布利兹战斗。

拉西德推断,他现在想的应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没有时间应付逃亡的美国人,也不会对他们抱以同情。如果让他做决定,那他很可能把他们暂时关进监狱,等闲下来之后再处理他们。所以,必须让他没机会自己做决定。

拉西德被领入一间教室。负责人坐在地板上,他高大魁梧,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特有的激动表情,但他非常疲倦,迷惑,坐立不安。

拉西德的护卫用波斯语说:“这个人从马哈巴德来,带有毛拉的信——有六个美国人跟着他。”

拉西德想到了一部看过的电影,电影中有一个人只是晃了晃自己的驾照而不是通行证就进入了把守严密的大楼。如果你有足够的自信,就可以消解别人对你的怀疑。

“不,我是德黑兰革命委员会派来的。”拉西德说,“德黑兰有五六千美国人,我们决定将他们送回美国。机场关闭了,所以我们只好走陆路。显然我们必须就如何处理这些人做好安排,所以我才来到这里。但你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或许我应该同你的下属商讨这个问题。”

“不错。”负责人说,挥手打发他走开。

这是希特勒提出的“大谎言理论”中的手段,这次又发挥了效力。

“我是革命委员会的副领导人。”离开房间后,拉西德的陪同说。他们进入另一间教室,五六个人正在里面喝茶。拉西德故意大声同副领导人谈话,让另外几人听见。“这些美国人只是想回家同家人团聚。我们巴不得把他们送走,但我们不能虐待他们,因为我们不想他们以新政权为敌。”

“你现在为什么带着美国人?”副领导人问。

“我带他们来探路。你知道,这样才能发现会出什么问题……”

“但你不必让他们穿越边境。”

“是的。他们都是好人,从未做过危害我们国家的事。他们的妻子孩子还在家等他们——他们中有一个人的孩子在医院里生命垂危——所以德黑兰革命委员会指示我护送他们穿越边境……”

他一直说个不停。副领导人不时用问题打断他:这些美国人为谁工作?他们带了什么物品?拉西德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为塔布利兹反革命派出来执行侦察任务的萨瓦克特工?每个问题拉西德都给出了答案,而且答案很长。他说起话来相当有说服力,他知道自己一旦停止说话,其他人脑袋里就会产生质疑。人们不停地进进出出,副领导人本人都离开过三四次。

最后他进来说:“我必须同德黑兰核实一下。”

拉西德心头一沉。德黑兰当然没有人能核实他的话,但打通电话非常困难。“我们在德黑兰已经核实过了,没有必要再核实一遍。”他说,“但如果你坚持要核实,那我可以把这些美国人带到酒店等待。”他补充道,“你最好派些人看着我们。”副领导人当然会派人看着他们——拉西德这么说是为了主动摆脱嫌疑。

“这有点难办。”副领导人说。

“不能把他们留在这儿,”拉西德说,“这样会惹麻烦的。他们可能会受到伤害。”他屏住呼吸。他们留在这里就什么都干不了,而到酒店去的话,至少有机会逃跑……

“好。”副领导人说。

拉西德暗

暗松了口气。

看到拉西德从教室里走出来,保罗激动不已。他们已经等得够久了。

没有人用枪指着他们,但许多人都朝他们投去不友好的目光。

“我们可以去酒店。”拉西德说。

马哈巴德的库尔德人同他们握了握手,乘救护车离开了。不久后,美国人也开着两辆路虎揽胜离开了,身后跟着一辆车,车上有四五个持枪的守卫。他们来到酒店,这一次他们全都进了酒店。酒店经营者和守卫之间发生了争执,但守卫最终获胜了。美国人被分配到三楼靠里的四个房间,而且必须拉上窗帘,远离窗户,以防当地狙击手找美国人做目标。

他们聚在一个房间里,远方隐隐传来枪声。拉西德安排了午餐,同他们共用——烤鸡、米饭、面包和可口可乐。用完餐后,他又去学校了。

守卫在房间里扛着步枪进进出出。科伯恩觉得其中一人非常凶恶。他年轻,矮小,肌肉发达,一头黑发,眼睛有如毒蛇般凶狠。下午的时光渐渐流逝,他也越来越无聊。

他有一次进入房间说:“卡特不是好东西。”

他扫视了一圈美国人。

“中情局不是好东西。”他说,“美国不是好东西。”

没有人回话。他走了出去。

“那家伙会给我们惹麻烦。”西蒙斯冷静地说,“你们千万别上钩。”

守卫不久后又来寻衅了一次。“我很强壮。”他说,“摔跤。摔跤冠军。我去过苏联。”

没有人应声。

他坐下摆弄起手枪,就像不知道如何上子弹一样。他向科伯恩求助。“你懂枪吗?”

科伯恩摇摇头。

守卫又看着其他人。“你们懂枪吗?”

那是一把M1,他们都很熟悉那种型号,但没有人回答一个字。

“你们要交换吗?”守卫说,“用这把枪换一个背包?”

科伯恩说:“我们没有背包,我们也不需要枪。”

守卫放弃了,又返回走廊。

西蒙斯说:“拉西德他妈的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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