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一阵短暂的寒冷中,四个孩子围聚在曾经是火堆,而现在已是黑色余烬的四周,拉尔夫跪在地上吹着。灰色的、轻微的烟尘被他吹得四处纷扬,可其中并没有火花闪现出来。双胞胎焦急地注视着,猪崽子则木然地坐着,他的眼睛近视,就像在他面前竖着一道发光的墙。拉尔夫还在使劲吹,吹得耳朵嗡嗡直响,然而,黎明的第一股微风一下子夺走了他手中的活儿,烟灰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往后蹲了蹲,边骂边擦去眼里流出的泪水。

“没用呀。”

埃里克脸上血迹干了,活像个假面具,他好像透过假面具俯看着拉尔夫。猪崽子朝大概是拉尔夫的方向凝视着。

“当然没用,拉尔夫。这下咱们可没火了。”

拉尔夫把脸挪到离猪崽子的脸约两英尺的距离。

“你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一点。”

拉尔夫把肿起的脸颊凑近猪崽子的眼睛。

“他们夺走了咱们的火种。”

由于愤怒,他的声音尖起来。

“是他们偷走的!”

“是他们,”猪崽子说。“他们把我弄得像个瞎子。看见没有?那就是杰克·梅瑞狄。拉尔夫,你召开个大会,咱们必须决定怎么办。”

“就咱们这些人开大会吗?”

“咱们都来参加。萨姆——让我搭着你。”

他们朝平台走去。

“吹海螺,”猪崽子说。“吹得尽量响点。”

森林里回响着号音;成群的鸟儿从树梢上惊飞起来,叽喳地鸣叫着,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一个早晨。海滩两头都毫无动静。一些小家伙从窝棚里走了出来。拉尔夫坐在光光的树干上,其余三个站在他面前。他点点头,萨姆埃里克就坐到他右边。拉尔夫把海螺塞到猪崽子手中。猪崽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闪闪发光的海螺,朝拉尔夫眨着眼睛。

“那就说吧。”

“我拿了海螺,我要说,我啥也看不清楚,我得把眼镜找回来。这个岛上有人干了坏透的事情。我选你当头头。只有他还算替大家干了点事情。拉尔夫,这下你说吧,告诉我们怎么办——,不然——”

猪崽子突然停止讲话,啜泣起来。他坐下去的时候,拉尔夫拿回了海螺。

“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火堆。你们该认为咱们做得成这件事,是不是?只要有烟作为信号,咱们就能得救。咱们是野蛮人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眼下没信号烟升到空中去了。也许有船正在过去。你们还记得那件事吗?他怎么跑去打猎,火堆怎么灭了,船怎么过去的吗?而他们却都认为他是当头领最好的料。接着又是,又是……那也全是他的过错。要不是因为他,那件事决不会发生。这下猪崽子看不见东西了,他们跑来,偷走——”拉尔夫提高了嗓门。“——在夜里,在黑暗中,偷走了咱们的火种。他们偷走了火种。要是他们讨的话咱们本也会给的。但是他们却偷,这下信号没了,咱们也无法得救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咱们会给他们火种的,可他们就是来偷。我——”

拉尔夫话未讲完就停下来,这时他脑中晃过了一道帘幕。猪崽子伸出双手来拿海螺。

“拉尔夫,你打算怎么办?咱们光在这儿说,也不做决定。我要讨还眼镜哪。”

“我正在考虑。假定咱们去,就像咱们往常那样,洗洗干净,把头发理理——说真的,咱们毕竟不是野蛮人,而得救也不是闹着玩的——”

他鼓起脸颊看着双胞胎。

“咱们稍稍打扮一下,然后就走——”

“咱们该带着长矛,”萨姆说。“连猪崽子也要带。”

“——因为咱们或许用得着。”

“你没拿到海螺!”

猪崽子举起了海螺。

“你们要带长矛就带吧,我可不带。有什么用处?横竖我还得像条狗似的要有人牵着。是呀,好笑。笑吧,笑吧。这个岛上他们那伙对什么东西都好笑。可结果怎么样呢?大人们会怎么想呢?小西蒙被谋害了。还有一个脸上带胎记的小孩儿。除了咱们刚到这儿那一阵子,以后还有谁看见过他呢?”

“猪崽子!停一停!”

“我拿着海螺。我要去找那个杰克·梅瑞狄,去告诉他,我现在就去。”

“他们会伤害你的。”

“他做得够损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我要跟他讲个明白。拉尔夫,你们让我拿着海螺。我要给他瞧瞧,有一样东西是他所没有的。”

猪崽子停了片刻,注视着周围暗淡的人影。野草被踩得乱糟糟的,还像过去开大会的样子,还像有那么些人在听他演讲。

“我要双手捧着这只海螺去找他。我要把海螺往前一伸。我要说,瞧,你身体比我壮,你没生气喘病。我要说,你看得见东西,两只眼睛都好。可我不是来乞求眼镜的,不是来乞求开恩的。我要说,我不是来求你讲公道的,不要因为你强就可以为所欲为,有理才能走遍天下。把眼镜还我,我要说——你一定得还!”

猪崽子说完这话,脸涨得通红,身体直哆嗦。他把海螺匆匆地塞到拉尔夫手中,仿佛急着要摆脱它似的,边揩擦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们四周的绿光是柔和的。易碎的、白色的海螺放在拉尔夫脚下。从猪崽子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粒泪珠,就像一颗星星在色泽柔和的海螺曲面上一闪一亮。

最后拉尔夫坐直了身子,把头发往后一捋。

“好吧。我说——你要这样就试试吧。我们跟你一起去。”

“他会涂成个大花脸,”萨姆胆怯地说。“你知道他会——”

“——他才不会看重咱们呢——”

“——要是他发了火咱们可就——”

拉尔夫怒视着萨姆。他模模糊糊想起,西蒙曾经在岩石旁跟他讲过什么话来。

“别傻乎乎的,”他说。随后又很快地补了一句,“咱们就走。”

他把海螺递给猪崽子,后者脸又红了,这次洋溢着自豪的神色。

“你一定得拿着。”

“准备好了我就拿着——”

猪崽子想找些话来表达自己的热情,表示他非常乐意拿着海螺来对抗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随便。我很高兴,拉尔夫,只是我要有人牵着。”

拉尔夫把海螺放回到闪光的圆木上。

“咱们最好吃点什么,再准备准备。”

他们走向被弄得乱七八糟的野果树林。猪崽子有时靠别人帮忙,有时靠自己东摸西摸找点吃的。他们吃着野果,拉尔夫想起了下午。

“咱们该像原先一样,先洗洗——”

萨姆咽下满口野果,表示异议。

“可咱们每天都洗澡哪!”

拉尔夫看着面前两个肮脏的人,叹了口气。

“咱们该梳梳头发,就是头发太长。”

“我把两只袜子都留在窝棚里了,”埃里克说,“咱们可以把袜子套在头上,就当作是一种帽子。”

“咱们可以找样东西,”猪崽子说,“你们把头发往后扎起来。”

“像个小姑娘!”

“不像,当然不像。”

“咱们就这样去,”拉尔夫说,“他们的样子也好不了多少。”

埃里克做了个手势,表示慢一慢。

“可他们涂得五颜六色的!你们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其他的人连连点头。他们太清楚不过了,使人隐藏起真相的涂脸带来的是野性的大发作。

“哼,咱们可不乱涂,”拉尔夫说,“因为咱们不是野蛮人。”

萨姆埃里克兄弟俩面面相觑。

“反正都一样——”

拉尔夫喊道:

“不许涂!”

他竭力回想起。

“烟,”他说,“咱们需要烟。”

他很凶地转向双胞胎。

“我说‘烟’!咱们一定得有烟。”

除了大群蜜蜂的嗡嗡声响外,此刻一片安静。最后猪崽子和颜悦色地说了起来。

“当然咱们得生烟。因为烟是信号,要是没烟咱们就无法得救。”

“我知道这话!”拉尔夫叫喊道。他把手膀从猪崽子身上挪开。“你是在提醒——”

“我只是在说你常说的话,”猪崽子赶紧说。“我也会想一想——”

“我可不用想,”拉尔夫大声吼道。“我一直知道这话,我可没忘。”

猪崽子讨好地直点着脑袋瓜。

“拉尔夫,你是头头,你什么都记得。”

“我没忘。”

“当然没忘。”

双胞胎好奇地打量着拉尔夫,似乎他们俩是初次看见他。

他们排好队沿着海滩出发了。拉尔夫走在头里,脚有点儿跛,肩上扛着根长矛。他透过闪光的沙滩上颤抖着的暑热烟雾和他自己披散的长发,越过手臂上的伤痕,不完全地看着前面的东西。走在拉尔夫后面的是双胞胎,眼下有一点儿担忧,但充满了不可扑灭的活力。他们往前走着,很少说话,只是把木头长矛的柄拖在地上;猪崽子发现,低头看着地上,使自己已经疲劳的眼睛避开阳光,他可以看得见长矛柄沿着沙滩往前移动。他在拖动着的长矛柄之间走着,双手小心地抱着海螺。由这些孩子们组成的这个精干的小队伍行进在海滩上,四个盘子似的人影在他们脚下跳舞、交叠在一起。暴风雨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海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就像被擦得锃亮的刀片。天空和山岭离得远远的,在暑热中闪着微光;礁石被蜃景抬高了,好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汪银光闪闪的水潭中。

他们经过那一伙人跳过舞的地方。被大雨所扑灭的烧焦的枝条仍然搁在岩石上,只是海水边的沙滩又成了平滑的一片。他们默默地走过这里,毫不怀疑会在城堡岩找到那一伙人。他们一看到城堡岩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他们的左面是岛上丛林最密的部分,黑色的、绿色的,遍地都是弯曲盘缠的根茎,简直无法穿越;他们面前摇曳着的是高高的野草。这会儿拉尔夫独自往前走着。

这儿的野草被压得乱糟糟的,那一次拉尔夫前去探查时,他们全都在这儿躺过。那儿是陆地的隘口,围绕着岩石的是侧石——突出的架状岩石,上面是一个个红色的尖石块。

萨姆触触拉尔夫的手臂说:

“烟。”

在岩石的另一侧有一团小小的烟在冉冉上升。

“有点儿火光——我想不是烟。”

拉尔夫转过身来。

“咱们躲着干什么?”

他穿过像屏幕似的野草,走到了通向狭窄隘口的小空地上。

“你们俩跟在最后面。我先上,猪崽子在我背后慢一步。拿好你们的长矛。”

猪崽子提心吊胆地向前看着,在他面前有一道发光的帷幕,把他和世界隔开。

“安全吗?有没有峭壁?我听得见大海的涛声了。”

“你靠紧点儿。”

拉尔夫朝隘口移动。他踢着一块石头,石头连蹦带跳地滚入海中。那时海水在退落下去,在拉尔夫左面的下边四十英尺光景,露出了一块长满海藻的红色的方礁石。

“我这样安全吗?”猪崽子声音颤抖地说。“我怕得要命——”

在他们头上,从高高的尖顶的岩石上,突然传来一声叫喊,随后是一种模仿战争呐喊的叫声,紧接着在岩石背后十几个人跟着喊起来。

“把海螺给我,呆着别动。”

“站住!是谁在那儿?”

拉尔夫仰起头,瞥见岩石顶上罗杰黑黑的面孔。

“你认得出我是谁!”他喊道。“别装傻了。”

他把海螺凑到嘴边,呜呜地吹起来。野蛮人一个个冒了出来,脸上涂得辨认不出谁是谁,全围挤在朝隘口方向的侧石边上。他们擎着长矛,摆好阵势守在入口处。拉尔夫继续猛吹,也不管猪崽子给吓得魂飞魄散。

罗杰大声叫道:

“你当心点——明白吗?”

拉尔夫终于挪开了嘴唇,停下来喘一口气。他气吁吁地开口说着,可还算听得出。

“——开大会。”

守卫着隘口的野蛮人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可谁也没动。拉尔夫又朝前走了几步。他身后一个轻轻的声音急切地说道:

“别离开我,拉尔夫。”

“你跪下,”拉尔夫侧身说道,“在这儿等我回来。”

拉尔夫站在沿着隘口上去的半路当中,全神贯注地盯着野蛮人看。他们涂得五颜六色,神态自若,头发朝后扎着,显得比他自在。拉尔夫决定以后把自己的头发也朝后扎起来。他感到很想叫他们等着,马上就扎好自己的头发;但那是不可能的。野蛮人吃吃地笑起来,有一个用长矛作着瞄准拉尔夫的架势。在岩石高处,罗杰双手松开了杠杆,朝外倾着身子想看看情况怎么样。隘口处的几个孩子站在自己的阴影里面,看上去只是几个蓬头散发的脑袋。猪崽子蜷缩成一团,背弓得像个麻袋,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我要召开大会。”

一片沉默。

罗杰拿起一小块石头,往双胞胎中间扔过去,可没投中。他们都开始扔石头了,而萨姆还站在那儿。罗杰感到,他的身体里跳动着什么力量。

拉尔夫又大声地喊道:

“我要召开大会。”

他扫视着野蛮人。

“杰克在哪儿?”

这一群孩子骚动起来,他们商量了一下。一个涂着颜色的脸开了口,听上去是罗伯特的口音。

“他去打猎了。他吩咐我们别让你进来。”

“我来找你们看看火堆怎么样,”拉尔夫说,“还问问猪崽子的眼镜。”

拉尔夫前面的人群晃动起来,他们当中迸发出格格的笑声,高高的山岩上回荡着轻快而兴奋的笑声。

拉尔夫背后响起了一个人的话音。

“你们要干什么?”

双胞胎俩一个箭步冲过了拉尔夫,站到拉尔夫和入口处中间。拉尔夫很快地回过身去。杰克——从那个人的神态和红头发可以辨认出那是杰克——正从森林里走向前来。两边各蹲伏着一个猎手。三个人的脸全涂上了黑色和绿色。在他们身后的草地上,扔着一个剖开了肚子并砍去了头的野母猪。

猪崽子哭着喊道:

“拉尔夫!别离开我!”

他紧紧地抱住岩石,下面是一起一落的大海,那提心吊胆的样子很可笑。野蛮人的痴笑声变成了大叫大嚷的嘲笑声。

杰克叫喊得比嘲笑声还要响。

“你们滚开,拉尔夫。你们守着你们那一头,这儿是我的一头,我的一伙人。你们别来管我。”

嘲笑声静了下去。

“你抢走了猪崽子的眼镜,”拉尔夫说道,上气不接下气。“你一定得还给他。”

“一定得?谁说的?”

拉尔夫冒火了。

“喂!是你们选我当头头的。你们没听见海螺声吗?你玩的是肮脏的把戏——你要火种我们本来是会给你们的——”

热血涌上他的面颊,肿胀的眼睛眨动着。

“随便什么时候你要火种都可以。可你不是来要。你像个贼似的偷偷地跑来,还偷走了猪崽子的眼镜!”

“你再说一遍!”

“贼!贼!”

猪崽子尖声叫道:

“拉尔夫!帮帮我!”

杰克往前一冲,拿长矛直刺拉尔夫的胸膛。拉尔夫因为瞥见了杰克的手臂,察觉到他的武器的位置,用自己的矛柄把刺过来的矛尖挡开。接着拉尔夫转过长矛朝杰克一刺,矛尖擦过了对方的耳朵。他们俩现在胸对着胸,大口喘着粗气,推推搡搡,怒目相视。

“谁是贼?”

“就是你!”

杰克挣脱开来,朝拉尔夫挥舞着长矛。这会儿两人心照不宣地拿长矛当军刀砍来砍去,而不敢再用会致命的矛尖。杰克的长矛打到拉尔夫的长矛上,往下一滑,把他的手指打得生疼。随即他们又一次分开,互换了位置,杰克背朝着城堡岩,而拉尔夫则站在外围,背向海岛。

两个孩子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再来呀——”

“来呀——”

他们双方都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进攻架势,但却保持着距离,刚好两人都打不到对方。

“来呀,够你受的!”

“你来呀——”

猪崽子抓牢地面,正想设法吸引拉尔夫的注意。拉尔夫挪动身子,弯着腰,眼睛警觉地盯着杰克。

“拉尔夫——记住咱们到这儿来的目的。火堆,还有我的眼镜。”

拉尔夫点点头。他放松了刚才格斗时的紧张的肌肉,随便地站着,用长矛柄拄着地面。杰克似乎透过涂在脸上的涂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拉尔夫昂首瞥了瞥尖顶岩石,随后看着面前的这群野蛮人。

“听着,我们来是要说,首先你们必须把眼镜还给猪崽子。他没眼镜就看不见东西。你们这样太不光明正大了——”

涂得五颜六色的一伙野蛮人都格格地笑着,拉尔夫心里也犹豫起来。他把头发往后一掠,凝视着面前绿色和黑色的假面具似的脸,竭力想回忆起杰克原来的模样。

猪崽子低声说道:

“还有火堆。”

“噢,对了,还有火堆的事。我又要说火堆了。自从咱们落到这岛上以来我一直在说这件事。”

他伸出长矛指着野蛮人。

“你们唯一的希望就在于:只要有亮光可以看得见,就该生一堆信号火。或许会有船注意到烟,驶过来救咱们,把咱们带回家。要是没有烟咱们就得等到有船碰巧来这儿。说不定咱们要等好多年;等到人都老了——”

野蛮人爆发出一阵颤抖的、清脆的、虚假的哄笑,这哄笑声又回荡开来。拉尔夫怒不可遏,他嗓门嘶哑地说:

“你们这群花脸呆子,难道你们不懂?萨姆、埃里克、猪崽子和我——我们人手不够。我们想要生好火堆,可是生不好。而你们呢,却打猎寻开心……”

他指着他们身后,澄澈的天空中一缕烟飘散开去。

“瞧瞧那个!那能叫信号火堆吗?那只是个烧食的火堆。眼下你们吃东西,烟就没了。你们不明白吗?也许有艘船正从那儿经过呢——”

拉尔夫停住了,这一群涂成花脸的、不知名的人守卫在入口处,他们一言不发,使他占不了上风。头领张开粉红色的嘴巴,对着在他和他那一伙人之间的萨姆埃里克叫喊道:

“你们俩回去。”

没有人答应他。双胞胎迷惑不解,互相看着对方;猪崽子看到一时不至于发生冲突,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杰克回首看看拉尔夫,随后又看看双胞胎。

“抓住他们。”

没人动弹。杰克怒气冲冲地喊道:

“我说,抓住他们!”

涂着脸的人群七手八脚地紧张地围住了萨姆埃里克。又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哄笑声。

萨姆埃里克以有教养的口吻抗议道:

“唉呀,喂喂!”

“——正当一点!”

双胞胎的长矛被夺走了。

“把他们绑起来!”

拉尔夫朝着脸涂成黑色和绿色的人绝望地喊道:

“杰克!”

“别停手。绑住他们。”

现在涂脸的人群觉得已经征服了萨姆埃里克,也感觉到了自己手中的力量。他们笨拙而兴奋地把双胞胎打翻在地。杰克颇受鼓舞,他知道拉尔夫会试图营救他们,返身用长矛嗡嗡地挥舞了一圈,拉尔夫刚来得及避开打击。在他们上面,那一伙人和双胞胎大叫大嚷,滚作一团。猪崽子又蹲伏下去。双胞胎很受惊地躺在地上,那一伙人站着围在他们俩周围。杰克转向拉尔夫,咬牙切齿地说道:

“看见吗?他们听我的吩咐。”

又是一阵沉默。双胞胎俩躺在地上,被乱七八糟地绑着,那一伙人注视着拉尔夫,看他究竟怎么办。拉尔夫透过额前的长发点着他们的人数,又瞥见了无效的烟。

拉尔夫熬不住了,他朝着杰克尖声叫嚷:

“你是野兽,是猪猡,是个道道地地的贼!”

他冲了上去。

杰克晓得这是紧要关头了,也向前冲去。他们俩猛然相撞,又跳了开来。杰克挥拳朝拉尔夫就是一下,打中了他的耳朵。拉尔夫一拳正中杰克的肚子,打得他发出哼哼声。接着他们俩又正面相对,气喘吁吁,怒不可遏,然而双方都没被对方的凶狠所吓倒。他们俩觉察到自己在打架时身后的叫嚷声,那一伙人持续不断的、快活的尖叫声。

在一片喧闹声中,猪崽子的声音传到拉尔夫耳中。

“让我说话。”

他站在因他们相打而扬起的尘土中,当那一伙人看到猪崽子想讲话时,刺耳的喝彩声变成了轻蔑的哄笑声。

猪崽子拿起海螺,哄笑声稍稍低落了一点,接着又响起来。

“我拿着海螺!”

猪崽子喊道:

“告诉你们,我拿着海螺!”

令人吃惊的是,这会儿倒又静了下来;那一伙人好奇地想听听,他究竟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讲。

一阵沉默和停顿;但是在寂静之中,贴着拉尔夫的脑袋旁却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略加注意地听了听——那种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声轻轻的“嗖!”有人在扔石头:罗杰在扔,他一手仍按在杠杆上。在罗杰下面,他只看到拉尔夫的蓬头散发和猪崽子缩成一团的胖胖的身躯。

“我要说,你们这样做就像一群小孩儿。”

哄笑声又响起来,而随着猪崽子举起白色的,有魔力的海螺,哄笑声又平息了下去。

“哪一个好一些?——是像你们那样做一帮涂脸的黑鬼好呢?还是像拉尔夫那样做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好呢?”

野蛮人当中冒出响亮的喧哗声。猪崽子又叫道:

“是照规则、讲一致好呢?还是打猎和乱杀好呢?”

又响起了喧哗声,又响起了——“嗖!”

拉尔夫不顾喧哗声,叫喊道:

“哪一个好一些?——是法律和得救好呢?还是打猎和破坏好呢?”

这时候杰克也叫嚷起来,拉尔夫已无法再使别人听得出他说的话。杰克背靠着他那一伙人,长矛林立,连成一气,充满了威胁之意。他们当中正酝酿着发起一次冲击,他们在准备着,隘口将被一扫而清。拉尔夫面对他们站着,稍偏向一侧,把长矛准备好。在他身边站着的是猪崽子,仍伸着那只护身符——易碎的、闪亮而美丽的贝壳。暴风雨般的骂声朝他们俩袭来,这是一种仇恨的诅咒。在他们俩头上高高的地方,罗杰极度兴奋地、恣意地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杠杆上。

拉尔夫早在看到巨石以前就听到了它的声音。他觉察到大地震动了一下,这震动通过他的脚底传来,他还听到悬崖高处有石头破碎的声响。接着一块红色的巨石直朝隘口蹦跳而下,那一伙人尖声叫喊,拉尔夫忙扑倒在地。

巨石在猪崽子的下巴到膝盖之间这一大片面积上擦过;海螺被砸成无数白色的碎片,不复存在了。猪崽子一言未发,连咕哝一声都来不及,就从岩石侧面翻落下去。巨石又弹跳了两次,最后消失在森林之中。猪崽子往下掉了四十英尺,仰面摔倒在海中那块红色的方礁石上。脑壳迸裂,脑浆直流,头部变成了红色。猪崽子的手臂和腿部微微抽搐,就像刚被宰杀的猪的腿一样。随后大海又开始起落,发出了缓慢而长长的叹息,白色的海浪翻腾着冲上礁石,又夹上了缕缕粉红色的血丝;而随着海浪再退落下去,猪崽子的尸体也被卷走了。

这下子孩子们都鸦雀无声。拉尔夫嘴唇在翕动,但没有声音出来。

杰克猛地从他那一伙人中跳了出来,发狂地尖叫起来:

“看见没有?你们看见没有?那就是你们的结果!我说,再也没有我们这一群了!海螺完了——”

他俯下身子,跑上前来。

“我是头领!”

杰克杀气腾腾地把自己的长矛对准拉尔夫飞投过去。矛尖戳破了拉尔夫肋骨上的皮肉,随即又滑开掉进了水里。拉尔夫踉跄了一下,并不觉得疼痛,只是感到惊恐,那一伙人这会儿都像头领那样尖叫着上前来。又一根长矛——一根弯的长矛,没有沿着直线飞过来——从拉尔夫面前掠过,这根长矛是从罗杰站的高处投下来的。双胞胎被捆着躺在那一伙人的背后,一张张说不清是谁的恶魔似的面孔一窝蜂地拥下了隘口。拉尔夫转身就逃。他身后响起了像成群海鸥惊叫所发出的巨大噪声。拉尔夫服从一种他并不知道自己所具有的本能,他躲闪着跑过了开阔地,因而投来的长矛距离拉得更开了。他一眼看到了一头被砍掉脑袋的野母猪,及时地一跃而过。随后他噼里啪啦地穿过簇叶和小树枝,隐没到森林之中。

头领在死猪旁边收住脚,转过身去,举起手来。

“回去!回到堡垒去!”

不一会儿那一伙人吵吵嚷嚷地回到了隘口,罗杰也在那儿加入到大伙当中。

头领气冲冲地对他说:

“为什么你不在上面守着?”

罗杰阴沉沉地看着他回答:

“我刚下来——”

紧贴罗杰的周围,散布着一种刽子手般的令人恐怖的感觉。头领没再对他说什么,只是俯首直盯着萨姆埃里克。

“你们必须加入我们这一派。”

“放我走——”

“——还有我。”

头领从还留下的几根长矛中抽出了一根,戳戳萨姆的肋骨。

“你这是什么意思,嗯?”头领狂怒地说。“你们带着长矛是来干什么的?不加入我们这一派你们准备干什么?”

矛尖一戳一戳变得很有节奏。萨姆痛得大叫。

“别这样。”

罗杰在头领的身旁慢慢地挨过去,只是留心不让自己的肩膀碰着他。叫嚷声停了下来,萨姆埃里克躺在地上仰脸看着,不声不响、惊恐万状。罗杰朝他们走去,就像是在行使不可名状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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