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一直开到凌晨三点才结束。平户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大家都站起来。和昨天酒会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分别离开不同,今天,大家挤成一团,相互簇拥着一齐向二楼的房间走去。谁都害怕一个人回到房间去;同理,大伙儿离开后,自己独自留在酒廊大厅里也会让人胆战心惊。我们就像一群胆小的草食动物似的,出于恐惧,只能紧紧地靠在一起,七嘴八舌地故意大声嚷嚷着为自己壮胆。

其中,还是数平户嗓门又大话又多,仿佛把大喊大叫当成野营时燃起的熊熊篝火,以吓阻那些垂涎欲滴、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自己的猛兽。沉默就意味着黑暗,而黑暗则意味着恐怖,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众人绷紧了神经,装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说着闲话,一边讨论着各种话题一边向房间走去。

刚才大家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向肚里灌着葡萄酒时,我的视线并非集中在平户这个中心人物上,而是注视着千鹤的一举一动。

看来,千鹤已经看破了“乔治”的真正面目。我真担心千鹤突如其来的想法和举动会给她带来不利,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她是否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实在让我感觉不安,因为“乔治”的帮凶还活着。我装出谈笑风生的样子,内心怀着佐世保的死带来的怯意,若无其事地一口口喝着酒,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众人所说的一切。

雨点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我从睡梦中醒来,也许昨晚喝下的酒精仍在起作用,不绝于耳的风雨声像是直击着我僵直的身体,连耳膜也感觉很痛。我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间已过了上午十一点了,第二天在昨晚酒精留下的余韵中开始了。

我打开窗户,伴随着一股强风,雨滴从窗外猛扑了进来。外头依旧下着倾盆大雨,除了大雨还是大雨,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我们就像被紧紧地捆在暴风雨的牢狱中一样无法动弹,笼罩在茫茫的烟雨中,仿佛外界渐渐迷蒙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过,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能呼吸到几口新鲜空气,心里顿时有了被解放的感觉。从昨天起,我的内心深处就像被烈火烧灼着似的喘不过气来。也许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的缘故吧,一股强烈的不安已经渗透进了整个躯体。一种被深深的恐惧控制的感觉,甚至让我的指尖都感到不安。

究竟是昨晚的酒喝过头了,还是因为谈到了“乔治”的话题?

为了喝几口可以解酒的乌龙茶,我下楼来到酒廊里。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了,是平户和岛原。只见两个人正从坐着的椅子上探出身来,两颗脑袋几乎紧紧地凑在一起,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话题。

电视画面上,一位记者正指着身后水面不断上涨的河流,声嘶力竭地进行解说。可是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在电视上根本就听不清。

“你们俩在这里商量些什么?”我问道。

他们像是刚刚意识到我的出现,不约而同地抬头朝我看了一眼,随即又把视线回到对方身上。这种态度实在不够礼貌吧?

“我们正在商讨,万一馆里真有另一位女人存在,她究竟躲藏在哪儿?”过了好久,平户才对我解释道。他的眼睛红红的,看来,昨晚几乎通宵未眠。

“你们想到什么能藏得住人的好地方了吗?”

“想来想去,也只可能躲在车库里吧?如果馆里还有不为人知的密室则另当别论。总之,我们能马上想到的地方都找不到她。”

平户说话时表情愁苦不堪,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仅仅隔了一晚,他的脸颊仿佛一下子消瘦了许多,胡须也没有打理,面色十分憔悴。

“这倒是个十分现实的回答。难道你们已经放弃对那个女人的寻找了吗?”

“并非如此。我们只是稍微改变一下思路罢了……可是,有件事情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说到这里,平户闭口不谈,没有继续往下说。至于他提到的“让人放心不下”的东西,看来像是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

“昨天我已对你们说过,如果大村说的是真的,那么凶手从玄关大门进入二楼的可能性相当大,这么说来,凶手极可能躲藏在车库里。过会儿我们一起再到那里去看看吧?”

昨天我们一起检查过车库了,那里一个人影也找不到。可是昨天那里没有人,不意味着今天那里也是如此。

“昨天茄子君特地强调‘如果大村说的话是真的’,这是否说明大村的话并不那么可靠?”平户突然提出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

“不不,我的意思并非是指大村君的话不可靠,只是说大村的鉴别能力值得怀疑。”岛原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这家伙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吧,那么我们现在就动身再到车库里看看去。”平户愤愤不平地嘟嚷着,打着火机点上一根骆驼牌香烟。一股浓烟直蹿到玻璃天花板上。

“作为持凶手出自内部观点的人,我认为大村君当时一定受到了欺骗和误导。”

“难道凶手的目的是让人相信这里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可是,指出凶手很难恰好选中大村作为目击对象的,不也正是你吗?”

“是啊,可是如果那样,我的推理就无法继续下去了。因此,我想,也许凶手另有办法,可以准确知道大村君离开房间的时间吧。”

“这么说,你已经放弃自己的主张,承认这里另有一个女人存在了?”平户带着嘲弄的笑容讽刺道。

而岛原摇晃着金黄色鸡冠似的脑袋,正想迎头予以反驳的时候,只听有人朗声说道:“这完全可能做到!”

随着话音,千鹤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今天她身穿一件白紫搭配、颜色反差极大的女仆似的服装,袖子和下摆处各有一条彩色的刺绣。真想不到她还专门带来几套换洗的衣服——明明只带来了一只手袋。千鹤像是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似的,端在胸前的餐盘里放着三份夹着培根和生菜的三明治,还有三杯冰咖啡。

“啊!又来了一个人。没关系,请把我这份先吃了吧。我再做一份来。”

千鹤麻利地把三杯咖啡摆在桌上,当然,也没忘了放上吸管和鲜奶。

“那就对不起了,先把你这份给吃了。”

“没关系,这不值一提。反正也不费什么事,我再做一份就是了,而且论资历我的年级最低,理应先让你吃。”

千鹤把昨天说过的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从她的眼神中却看不出有任何卑屈的神情。

“岛原君论资历也是最低的,可也没见他对我们这些学长们客气过啊。”我边说,边往岛原脸上看了一眼,只见他略显狼狈地避开了我的视线。看来这家伙并非真的不懂事,只不过是装傻而已。

“平户君,请问,你知道这座馆后面是什么吗?”岛原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

“后面?后面不就是山吗?这座馆是用山脚下的一块平地盖成的,并没有后花园之类的设施。馆的最北面紧挨着峭壁,只不过在峭壁的斜面上喷涂了一层混凝土浆用于加固而已。”

“即便是这样,馆和山体之间总有些缝隙吧?”

“那当然会有,总得有条排水沟什么的,但窄得只能勉强通过一个人。我想,凶手总不至于躲在那么小的地方吧?与其整天蹲在那里,我看倒不如躲到山上的树林里自在些。”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关心的是馆北面靠排水沟那一侧,或者是靠着山体的位置,是否还建了一间放杂物的小屋子。通常馆外面会单独盖一间小房子,专门用以存放清扫工具等东西,甚至有的小屋还设在从外面根本看不到的位置上。佐世保没有特意把小屋的位置向大家介绍过吧?”

“去年我就没好妤看过馆后面那块地方,所以不能肯定那里有没有这种放东西的小屋。也好,过会儿我们一起去确认一下。可是,坚持认为凶手出自内部的茄子君怎么突然关心起能躲藏外人的小屋啦?”平户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往岛原身上看了一眼。

“我想,凶手总有些东西不适合放在自己房间,他很可能就会把这些东西放在不被人注意的小屋里。”

“这话有道理,我接受这种解释。”

正当平户露出满脸笑容,说完这句话时,只见大村带着满脸困意出现在门口。他含糊地向大家问了句早安,便急急忙忙朝后面走去。

“喂,你上哪儿去?大村!”平户叫住了他。

“我上浴室。”

大村沙哑的嗓音刚落,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大大的哈欠。浴室的西面镶着一面很大的玻璃,这样浴室便起到了展望台的作用,可以边洗澡边眺望外头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这里虽称不上景色绝佳,但也别有一番味道。赶上好天气时,在这里还能目睹大片萤火虫飞翔的壮观情景。不过,墙上装着玻璃,既有有利之处,也起了一些反面作用——那就是会让洗澡的人感觉格外恐怖。既然能从里面看清外面,那么从外面也同样可以看清里面。尤其到了晚上,在浴室里的人会感觉到,似乎黑暗中有谁在闪动着眼睛往里瞧。通常情况下,只要不是女性,便不会产生这种感觉;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往里看着的人也许就是凶手。

窗户上安着百叶窗,但即使放下了百叶窗,也不能使人安心;不仅如此,还会让人产生有人紧贴着百叶窗往里看的想象。

关于这一点,白天的感觉总是会好些,现在虽然是雨天,但外头还比较亮,可以带来些许安全感。尤其是大村已经经历过那种体验,因此体会得更深刻。这里的浴缸采用循环过滤器进行清洁,因此可以不必重新加热,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可以入浴。

“看来我也该泡泡澡啦。”平户伸长鼻子,嗅了嗅他那件充满酒精味的衬衫。

“你早就该洗澡了,这身脏衣服也该好好洗一洗。”千鹤从后面的厨房里回应了一句。

“说什么傻话!这身衣服要是脱下来洗,那我穿什么?”

“难道你这回就穿了一身衣服吗?”岛原吃了一惊,问道。他虽然不像千鹤那样每天换衣服,但也带了另一件换洗的夏威夷衬衣。两件衬衣的图案相同,只是底色不同,今天他穿的这件是白色的。

“只带一件怎么就不行?”平户气哼哼地回答了一句。这时,只见大村默默地回来了——离开酒廊总共还不到两分钟。

“喂,大村君!你到底在干什么?”千鹤只看了大村一眼,便大叫了起来。

这也难怪,只见大村赤裸着身子,既不穿上衣也不穿短裤,身上除了一副眼镜,几乎一丝不挂。他身上一点儿水也没沾上,所以并不是洗完澡后出来的。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家伙居然还有露阴癖!可是胆子也太大了些吧?又不是刚喝过酒。”平户几乎惊呆了,随口指责了几句。

大村走到酒廊门口,犹犹豫豫地停下脚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女人。女……女……女人。”

大村缓缓地举起了手,向浴室的方向指了指。大家一看,只见大村满脸灰白,害怕得连大声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又看见女人了?看来你这家伙真没见过世面,光着身子嘴里喊着女人,像个精神病似的。”

可是大村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仍然声音沙哑地不断叫着:“女……女……”

“看来已经到了晚期了。”平户嘴里嘟嘟嚷嚷地说着,站起身来,向浴室走去。

当初的八重奏乐团中有个女性,因此修建流萤馆时把浴室和厕所都做成男式和女式两种。浴室的面积比通常家用的略大,用缘斑石砌成的浴缸十分宽敞,起码可以供三四个人同时入浴。一个人在此洗澡时,因为墙上安装了玻璃,反而让人感觉过于空荡。浴室和走廊之间还隔着一处更衣室,更衣室里配有镜子、吹风机、洗面台和两把长椅,面积与浴缸差不多。

走廊旁边并排修建着两间更衣室。靠里的那间更衣室的门敞开着,涌出一股股白色的水汽。看来浴室与更衣室之间的门也是开着的,从这里也能看出大村当时是多么地惊慌。走近更衣室,可以听到浴室天花板上有水珠落下,砸到浴缸水面上的声音。想必到了夜里,这里就更加恐怖了。

“喂喂!里面并没有人啊!”

平户用手扶住门框,往更衣室里看了几眼后转过身来说道:“能看见的不就是你刚脱下的两件脏衣服吗?!”

“你再往里面看。”跟在最后面的大村怯生生地回答。他还是赤裸着身子,也许是恐惧压倒了羞趾,他虽然赤身露体,但丝毫不觉得难为情。站在他前面的千鹤下定决心不肯回头。

“你是说,浴室里有人?”听到平户说的这句话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小心点!”岛原冲着他的背影喊叫了一声,“还不知道里面会出来什么东西呢!”

“……哇!这可太厉害啦!”从更衣室里传来平户的叫

声,既不是非常冷静,又不像非常惊慌,是一种两者兼而有之的声音。

“到底怎么啦?”岛原边问,边闯进了更衣室。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我也赶紧向前几步跟了进去,前面的两人并不在更衣室,而在浴室里。我慌忙向浴室的门口走去。突然,一股呛人的香水味迎面扑来,夹杂着水蒸气直冲我的鼻孔。这种气味似曾相识,我记得,在佐世保的卧室里闻到过。

“这到底是什么气味?”我问。

可是,浴室里的两个人只是呆呆地站着,谁也没有转过身来回答。我从两人之间向浴缸里看了一眼,只见反射着黑色亮光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十根长长的头发,就像一池混浊的水里浮动着的绿藻,在水面上扩散开来。头发,尤其是长头发,实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不同人的头发不但光泽有差别,连弯曲度也大不相同。

“想不到,这里成了收容流浪汉的圣地了。”

平户说话时,眼睛不是看着浴缸里的头发,而是紧紧盯着西侧宽大的玻璃窗户。由于窗户上的百叶窗没有拉上,因此处于流萤馆下方的原始森林一览无余。今天,外头下着雨,视线比较模糊。如果是个好天气,一大片苍翠欲滴的林海可以尽收眼底,只要看上片刻就可以让身心都得到放松。可是,平户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外面的景色上,而是紧紧盯着玻璃上的某一点。

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转向了那里。只见玻璃上用假名写着五个字——决不饶恕你。字是红的,就写在玻璃内侧。

“是用血写下的吧?”岛原问道。

平户把脸凑近了玻璃,看了看后回答道:“不是血,颜色要比血更鲜艳些。”

这些红字不像是用鲜血之类含铁的物质写上的,所以并没有灰暗混浊的感觉,而是显得鲜红而夺目。

“是用水彩笔写上的吧?”我问。

平户又摇了摇头,回答道:“不像,字迹有些隆起,显然是用黏性更大的液体画上的……也许是口红吧?”

“口红?”

“那肯定是女人干的。”岛原愤愤地说道,这显然对于他的推理是个严重的打击。“那么,这些头发也是她留下的吧?”

显然,水面上漂浮着的头发和大家的都不相同——既不像千鹤剪得短短的头发,又比平户蓬松的头发长上几倍,显然不属于阿基里斯俱乐部任何人的。

“头发数量也真多啊!”

“不,看起来虽然觉得很多,其实并没有多少。我们有时也会被自己掉落在地板上的头发数量吓一跳吧?道理就和这个一样。”

我毫不胆怯地从水里捞起了头发。果然,捞上来后感觉数量并不多,加在一起也只有一小把。

“你把头发抓在手里,难道不害怕吗?”

“头发又不是什么鬼魂,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来一定是某个人留下的。”

我把手里的头发放在洗面台上。

“看来,这里还藏着一个女人吧?”千鹤的目光透过众人的肩膀往里看了一眼后说道。她的口气虽然天真无邪,但目光却十分镇定。

“这一来不是把自己全暴露了吗?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留在这里?”岛原满脸疑惑地说道。

“先不管是男是女一总之,如果上次大村的偶遇算是一场意外的话,这次可是凶手在杀人案件发生后初次采取行动。如此看来,可以确定,的确有个人躲藏在流萤馆里。”

“我看,与其说是‘躲藏在’,不如说是‘在’流萤馆里。”

“采用何种说法都没什么关系,我看问题并不在于如何表述,而是要弄清凶手为什么要故意暴露自己。”

“我看凶手一定已经走投无路了,他知道唯一的桥梁被水淹没无法通行,已经无法逃走了。”大村小声地插了一句。看来他紧张的情绪已经稍稍得到缓解,总算把内裤穿上了。

“看来我们的搜查还是起了作用。”岛原意味深长地说道。显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把凶手逼入绝境是否是个好办法,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我看咱们还是先回酒廊里去吧。凶手既然只是警告一下我们,这就意味着不会马上发起攻击,这就像先出示了张黄牌,而不是红牌一样。另外,松浦君好不容易为我们泡好的咖啡就要凉了,待趁热把它喝了。大村,头发已经捞出来了,你就放心洗澡吧。”

“你就别给我吃什么定心丸了,我绝对不再洗了。”大村重重地摇了摇头说道。他发出的并不是沙哑的声音,而是扯着喉咙发出的坚定的喊叫。

结果,只能先用靠外面的那间无人使用的浴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应之策。捞起的头发和玻璃上的红色文字还留在原处,以便保护现场。而呛人的浓烈香水味一时无法消除,只好由着它去。大家只得出了一个结论——由于昨夜十点以后再没有人到浴室来看过,因此可以断定,这一切都是凶手在夜里故意留下的。我们切断电源,关上更衣室的门,不过并没有上锁,只需用手轻轻一推便可打开。可是,众人的心中似乎都插上了一道结实的门闩,希望把那些灾难都关在门里,再也不让它出来。这么一来,除了萤之间、佐世保的书房和卧室,现在又增加了一间浴室。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大家心中不愿打开的门又增加了一扇,似乎预示着流萤馆终将被浓浓的血腥侵蚀掉一样。

虽然换了一间浴室,但大村仍然无法消除心中的恐惧,他连喊带哭地请求千鹤在他洗澡时为他在走廊里看着。看到他的样子,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学长——肯接受他请求的只有千鹤一个人,所以这也没有办法。他的请求使得千鹤不能继续做饭,于是午饭的时间不得已又推迟了许久。结果,等大家吃过午饭,收拾好盘碗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我在厨房里帮助千鹤用海绵布洗碗时,平户拍了拍我的肩膀。看来他刚洗过澡,身上比早晨干净了许多,脏兮兮的头发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有什么事吗?”

“跟我来一下!”平户罕见地压低嗓子说道,看样子他不想让在不远处正把洗过的碗盘放进干燥机的千鹤听见我们的谈话。

我离开了厨房。岛原正在酒廊里等着我们,这里除了他并没有别人。看这样子他们又想充当侦探了——的确,他们不是那种受到挑衅还无动于衷的人。

“这回又想到哪儿看看?”

我原以为平户又要带我到浴室去看看,没想到他穿过大厅后爬上二楼,走过右侧的走廊,径直进了最里头的萤之间。

“刚才我来这里看了看,我想,哪怕数量并不多,凶手也不会主动剪下自己的头发。那么浴室里的那些长发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极可能是从这里蜡像的头上剪下来的……”平户把手搭在通往小仓库的门把手上说道。

门开了。

“还是请你们自己看看吧。”平户边说边打开了灯,拉开了仓库里的帘布。几尊圣瓦伦丁八奏乐团成员的蜡像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数了数,一、二、三、四……少了一尊。手和脚的确是五双,身子也是五个,但最后的一尊只剩下从脚到脖子这一段,而头却不见了。这尊缺了头的蜡像身上还披着薄薄的睡衣。

丢失了的是小松响子的头。

“看来一定是从这尊蜡像上剪下的头发。”

“也许是吧。可是总感觉有些奇怪,就算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剪下了蜡像的头发,也用不着把整个脑袋给偷走了啊。这么一来,不正好说明凶手扔进浴缸的头发是假的吗?”

确实是这样。要是让人发现并不存在另一个女人,甚至并不存在一个外来者,凶手无疑等同于自掘坟墓。到底是凶手的想法太浅薄,还是另有企图?这对于主张凶手出自外人的平户来说,成了一个十分头疼的问题。

“会不会是凶手认为我们发现不了这儿的蜡像,才这么干的?”我马上替平户找了个说法。

“可是,那又有什么必要把蜡像的脑袋偷走了呢?”连平户自己都不认同这种说法,“无论如何都显得多此一举。不过,也许是因为蜡像头上除了头发,还留下什么特殊的痕迹,而我们上回来这里时没注意到吧?”

“你是说只有小松响子的蜡像上才有的痕迹吗?”

“会不会是小松响子本人干的?”平户歪着脑袋,小声嘟嚷着,“总不会是小松响子还活着,知道这里藏有她的蜡像,一怒之下把蜡像的脑袋偷走后扔掉了?然后,为了表示这是自己干的,还故意把蜡像上的头发扔在浴缸里?如果这样的话,‘决不饶恕你’那几个字可能就是她留下的。甚至……会不会是加贺萤司也活着,发现了这些蜡像后,把自己心爱的小松响子的头给拿走了?”

“喂,你不是在说胡话吧,平户君?”我不由得揪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往下说。

平户却紧咬着下唇继续说道:“看来情况真是越来越复杂了。究竟我们忽略了蜡像上的什么呢?喂,茄子君,对此你有什么高见?”

岛原罕见地叉着双手默默地听着,两眼仍然紧紧盯着这排蜡像。

“我也说不清楚。”想不到他一反常态地无话可说。本来这正是证明凶手出自内部的好机会,可是他却歪着脖子,露出复杂的表情,紧紧盯着蜡像的胸部说道:“也许这件事并不那么重要,只不过是凶手使用的障眼法罢了。”

“茄子君的看法显得有些消极啊。”平户像是突然失去了对手似的,显得十分扫兴,语气中也充满了失望。

岛原继续小声说道:“就连‘决不饶恕你’那几个字也一样,我看目的仅仅在于捣乱大家视线,大可不必把它当成一回事。”

这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又发现什么啦?”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千鹤也走了进来,正隔着我们几个伸头往里头看。

“啊,这里居然还有蜡像!而且还有那么多!我怎么没注意到呢?”

千鹤显得那么随意,就像站在点心铺门前往里看时说的话,天真的本性溢于言表。

“你说没注意到?这么说来,松浦君已经来过这里了吧?”

松浦被我一问,脸上露出一分惊慌,撅起嘴不高兴地回答道:“早晨我来这里看过一眼,可是那时拉着帘布,所以……”

“你是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

“……嗯,是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擅自行动吗?”

见我生了气,千鹤低下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头说道:“可是来过这里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平户接过话头反问道,“你是说还有人偷偷到这里来过?”

“起码岛原君也一个人来过萤之间。”

“我可没来过。”岛原矢口否认道。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却失去了冷静,神情也显得极为狼狈。他的反应实在有点儿不正常。他检查佐世保的尸体和见到浴缸里的长头发时,都显得十分冷静。

“这可是我亲眼见到的。”千鹤不依不饶地强调道,“我明明见到岛原君上午十点左右走进了萤之间。当时我便十分好奇,等他离开后也走进去看了看。可是这里除了萤火虫标本外,什么也没有呀。”

“这是真的吗,岛原君?”平户厉声追问道,眼神中透出一道犀利的目光——这无疑是在明确地警告对方,说假话我可饶不了你。

“是有这么回事。”岛原吞吞吐吐地承认了,然后又低着头小声地解释道,“……我想私下里寻找出一些秘密通道的线索。如果我的推理成立的话,这里必定能找到一条通道。早晨我醒得早,把平户君叫起来感觉不大合适。另外,我也想抢在别人前面找到这条通道,好炫耀一下。”

“那么,你到这里时,蜡像的脑袋还没被偷走吧?”

“我也不知道,因为当时我根本没往这里看。布帘还拉得好好的,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寻找那条秘密通道上。”

“那么,你找到秘密通道了吧?”

“还没有,要是真找到了,我会向你报告。”说着,岛原毫不示弱地看了平户一眼。看来他说的不像是假话。

平户点了点头,又朝千鹤看了一眼,说道:“我也一个人到这里来过,无法指责你们什么……不过,若有兴趣的话,你也一起参加我们的行动吧。”

“我可不想参加,刚才只是出于好奇,才一时头脑发热,独自跑到这里来。”千鹤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可是,我心里仍然在怀疑。昨天夜里刚刚告诫过她,行动以前必须和我商量,可是今天一早她就擅自采取了行动,看来她以后仍然不会把我的劝告放在心上。“乔治”的另一位帮凶明明就待在这座馆里……我真不希望见到另一幕惨剧发生。她这么做,继美也不会感到高兴吧?

这时,我突然想起千鹤昨晚告诉过

我的一句话——“平户和佐世保的私交太好了。”对此我颇有同感,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千鹤才对平户保持着戒心吧?对于千鹤来说,杀死了佐世保的凶手,也就是杀死“乔治”的凶手,反而成了自己人。

不知道千鹤所作的解释是否已经得到了平户的认可,他只是向千鹤叮嘱了一句“以后得小心点儿”,便不再说什么了。

接着,他又转向岛原说道:“原来小松响子住过的房间,现在是你茄子君住着吧?请打开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当然可以。不过,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你怀疑起我来了……当然,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岛原鼓着腮帮子说道。他的脸上倒也看不出对于平户有什么反感,只是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对方提出的请求。

“你胡说些什么!别忘了,我一贯主张凶手不在我们内部,而是潜伏在这里的外人。不过,正如你所说的,凶手极力想表示自己是个女的,这反而说明凶手很可能是个男人。只是,那些头发以及口红和香水,并不是男人随便可以找到的。因此,我在琢磨这些女人用的东西到底是从哪儿弄到的。”

“那你为什么想到可能出自小松响子住过的房间?”

“你怎么这么笨!房间是佐世保按照当年的情形布置的,几乎与当初分毫不差。因此,在小松响子住过的房间里,一定能找到她当年用过的化妆品。”平户继续坦然地说道,“这并不是在怀疑你,因为凶手身上极可能带着万能钥匙,可以随意进出每个房间。”

“这实在是一个讽刺,主张凶手出自内部的人反倒更值得怀疑。不过这也没关系,刚才也怪我没说实话,让大家怀疑我对你们有所隐瞒。如果可能的话,请大家马上到我的房间去看看,这样就不会再怀疑我有时间把什么给藏起来了。”

说着,岛原无奈地耸了耸穿着夏威夷衬衫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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