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阴沉,乌云像是一层冬被盖在天空上,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大雨欲下不下,整个山谷里连一丝风也没有。

爷爷早早地起床,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着曾祖父一个劲儿地抽旱烟。曾祖母在锅里捣鼓着早上要吃的面馍,一个早上都没有说一句话。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以后你就跟着你师傅,好好学,要是有天赋能够学成那自然是好,要不是这块料,也就当跟着混口饭吃,至少是饿不死你的。”曾祖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嘴里吐出一口浓烟,把他自己给呛着了。

爷爷听了,总觉得心里憋得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他的奶奶去世那天才有这种感觉。爷爷闷了将近一分钟,才回答了一声:“嗯!”

那个早上的饭席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曾祖母一直在给爷爷夹菜,夹得他那个缺了口的碗都盛不下了,他只好将那些平日里很少吃到的鸡蛋炒葱花都夹给三爷爷。

饭后,天上的云层似乎还没有要散开的意思。爷爷跟着喻广财和李伟告别了曾祖父和曾祖母,然后三人朝着李家湾的方向走去。

李家是这一带有名的地主大户,自李家老爷李怀恩的父辈开始,就在这一带购有良田百亩,家中雇来的农工也有数十人。李怀恩待人宽厚,附近的贫农给李家做工,虽然工钱不多,可待遇极好。隔三差五就能吃到一顿肉,所以大家都争抢这份差事。可在爷爷的印象之中,却没少被曾祖父教导,一个人只有自食其力才能让挺直腰板做人。因此,从爷爷记事起,就没有想过要为哪家地主做工的念头。

这地主李怀恩有子女三个,老大是个女儿,早年嫁给了一个天津的布匹商人,在沿海一带经营旗袍生意。老二名叫李少华,深受李怀恩器重,所有人都知道,这庞大的家业多半会落到他的手上。这次客死异乡的女人,就是李少华的妻子,两人结婚几年,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老三名叫李少荣,三年前去省城念书,这次嫂嫂过世,是他出门念书后第一次回家。

走了差不多两里路,终于见到了李家的宅子。爷爷小时候曾多次经过这里,在他的印象中,这座宅子就跟以前的皇宫大院差不多,气势恢宏,却没有半点儿生气。

“进了宅子,记得多做事少说话,尽量不要去打听人家的家里事。”喻广财吩咐道。

爷爷点了点头,远远看见宅子门口坐着三人,两男一女,左膀上都别着青纱。见喻广财来了,三人纷纷起身相迎。

李伟笑了一声:“看来他们比我们来得还早。”

爷爷疑惑着走到那三人跟前,听喻广财介绍起来。他指着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说:“这位是曾银贵,我们的吹手,附近一带吹唢呐,他可是行家。”

爷爷听了这名字,有些乐了。他说:“真银可没有真金贵。”

曾银贵为人豪爽,说道:“这小伙子还有点儿来头,我还真有个哥叫曾金贵。”

他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站在他旁边的女人走上前来,约莫三十出头。她问:“他是师傅的朋友?”

爷爷赶紧自我介绍道:“我叫胡峻之,就住在二里外的山腰上,我是来长见识的。”

“你好你好,我叫罗琪,是咱们这队里哭丧的。”那个女人说。

见爷爷有些犯迷糊,李伟趁机给爷爷解释道:“一般哪家死了人,咱们去做礼,这哭丧可是最累,也是最讲技术的。一般人死后,魂魄都不会离家太远,他们要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为他们哭丧,如果哭得不好,魂魄就不愿走,所以也就有了这么一个专业的哭丧人。”

“这位是我们队里这次的鼓手,他虽然跟着我们不久,可学得很快,他叫林子。”罗琪指着一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介绍了一番。

那个叫林子的鼓手不太爱说话,朝爷爷微微低了低头,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似乎对爷爷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并不太在意。爷爷见状,自然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冷冷笑了一声之后,就转过身去。

几人说罢,喻广财问道:“你们三个到了多久了?”

“一个小时左右。”罗琪回答。

“那这边尸体到了没?”

“到了,才进门不久。”那个林子终于开了口,“不过……”

“不过什么?”喻广财追问道。

林子蹙起了眉头,他咂吧了两下嘴,说:“我也说不太清,就感觉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劲,没什么凭据。”

“嗯,我看也是,昨晚还遇到了一件怪事,这个等会儿给你们细说,我们先进去吧。”李伟说着,望了喻广财一眼。

“嗯。”喻广财冷冷地应了一声,然后折身进门,一行人都跟了上去。

李家院子的面积比爷爷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单是一间正房就大过老家的院子,还不说那一时半会儿数不清的侧座、耳房和回廊。

李家的媳妇死了,是这一带的大事,一些劳工自愿到李家来帮忙,给进出的客人端茶送水,披白麻,戴青纱。那个年代但凡有人去世,来客只需送花圈和纸器,送钱者甚少。如果家中丧者有特殊信仰,则按其信仰行礼。如若没有,那大多按照两种宗教的仪式进行,一种是道教,一种是佛教。

说起喻广财,爷爷也弄不清他所属宗教。或许真如他所说,这民间丧礼基本礼数都相差不大。能为死者安魂、活者避灾,这才是宗旨。

爷爷跟在曾银贵身后,在正房前的院子里停了下来。按照管家老莫的指示,几人坐到院子靠右边角落那张桌子边。见几人稍稍安顿,莫管家就躬身道:“喻广财先生,你能跟我过来一下吗?我们家老爷在房间等你。”

看着莫管家神神秘秘的样子,喻广财迟疑了两秒,还是点点头跟了上去。

爷爷在曾银贵身边坐了下来,气氛倒是落得了几分尴尬。爷爷不安分地四下看了看,正房的最里边摆着一张黑漆的小方桌,方桌的正中间放着一张黑白相片,上面的女人正是这个客死异乡的女人。相片里,她笑得十分灿烂,由于隔得不远,爷爷看清了她的模样。她很年轻,也就不过二十出头,一身旗袍衬托出她起伏有致的腰身,右手自然地插在腰间,摆出一副极其高雅的姿势,这姿势倒是对了她这身装扮的味儿,看上去很有几分贵气。

想到这里,爷爷一转念:昨晚在院子里要掐死自己的不就是她吗?爷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总觉得她的那个透彻的笑容里藏了刀似的,还泛着寒光。

“咦,你们看这女人的遗照倒是有点儿奇怪。”曾银贵眯着眼睛看着那张相片,眉头紧蹙。

“奇怪?看你一脸的假模假相,你说你看到哪个村子里稍带点姿色的姑娘不觉得奇怪?”罗琪跟他开着玩笑。

曾银贵一听就有点儿慌了:“胡扯!你这话要是惹恼了这死者,只怕你脱不了爪爪(关系)!”

曾银贵的话音落了半天,只见罗琪没有再往下接,而是埋头喝起了闷茶。曾银贵开始得意起来:“看你还知道点儿规矩。”

罗琪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对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看身后。曾银贵和爷爷瞬间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小男孩站在身后,穿着一件丝织衣衫,腰间的那块玉佩昭示着他的身份,他的年龄也不过四五岁,想必正是李家这位媳妇的儿子。

此时,这个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白糍粑,目瞪瞪地看着曾银贵。那眼神有些呆滞,看不出半点儿情绪来。

曾银贵看着看着,就觉得浑身发冷。他故意避开那对利剑般的目光,低头去喝茶。谁知这小男孩并不罢休,他把手中那块白糍粑稳稳地砸到曾银贵的头上,他瞪大着眼睛恶狠狠地说:“我再跟你们说一遍,我的娘亲没有死,没有死!”

说完,这小男孩迅速转过身去,拔腿朝着正房跑了进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好像后面真的有人在追他一般。跑到那正房的时候,他停下来看着那方桌上的供品,一时火起,竟顺手将那桌子给掀翻了。

等他一跑开,一个家丁上前来把散落到地上的供品一一拾起。末了,他忙上前来跟爷爷几人解释道:“几位不要见怪,小少爷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没事儿,没事儿,这可以理解,人之常情嘛。”曾银贵尴尬地说道。

家丁走后,罗琪追问:“你到底觉得那相片有什么奇怪的?”

曾银贵冷冷一笑:“亏你还做了这么多场,你就没觉得这张遗照跟别的有些不同?”

罗琪吸了口气,仔细地看了半天,突然猛拍了自己的脑门子一下:“你看我,这照片明显不对,人家家里死了人,遗照都是正面大脑袋,他们这个居然是个全身的!”

“嗯,不只是这点,刚才那个小少爷也很奇怪。”曾银贵说,“因为我觉得他的话并不像是假话,好像他的母亲一直都在他身边。”

曾银贵的话一出口,让爷爷没忍住打了个激灵。爷爷扭头看着那口摆放在正房内的红木棺材,心里毛毛的。许久,爷爷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说的遗照都是在人去世之前准备好的,可如果事出突然呢?”

“有道理,看这相片里的少夫人也不像是生了重病的模样。”罗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喻广财从房间里出来,几个人都围了上去。

曾银贵最先开了口:“师傅,怎么说?”

喻广财喝了一口茶,说:“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根据李家老爷的说法,这李家少夫人是跟二少爷李少华一起去的天津,后来出意外死了,直到今天棺材才被运送回来,不过……今天正好是人死的第七天。”

“七天?”罗琪听了瞪大了眼睛,“那这尸体恐怕早已经……”

“腐烂了?”林子终于插上来一句话。

罗琪点了点头。

“那倒没有什么大不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今天是第七天,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是死者的头七。”林子说道。

喻广财点了点头说:“嗯,今天晚上,死者还魂。”

还魂?爷爷的心里“噌”一下亮了起来,昨天在老家院子里没有见到这女鬼真身,看来今晚还是有机会的。

“那我们今天晚上要不要住这儿?”爷爷问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兴奋。

“你是不是很好奇?”曾银贵问。

爷爷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里有幸灾乐祸的味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喻广财看了几人一眼,声音变得异常严厉:“今天晚上我们做完事,早点儿休息,记住晚上不要出来,睡不着也给我在床上躺着!”

“师傅,这回该不是真的惹到……”罗琪有些不解。

“让峻之给你们讲讲昨天晚上遇到的事,你们就知道了。”李伟插了一句,然后就被喻广财拉到了一边。

曾银贵和罗琪朝爷爷围过来,罗琪催道:“快说说,昨天晚上咋了?”

“嗯,昨天晚上嘛……”爷爷故意把话音拖得很长,说话间瞟了一旁的林子一眼,满以为他也会好奇地围过来,可没想到他竟然起身走到了一边。爷爷朝他白了白眼,跟面前两人讲起了昨天晚上的奇遇。

整个过程中,两人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直到听完都欷歔不已。

“又是一桩怪事。”罗琪叹了一句。

她这话,被爷爷听出了蹊跷,他追问:“又是?以前也遇到过?”

“瞧你那好奇劲儿,做咱们这行,就相当于游离在生死之间,活人死人其实没有多少分别,昨天晚上师傅让你搭瓦招魂,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把戏,只是没想到让你给遇到这种怪事,以前啊,我们遇到的可多得很了。”曾银贵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摆开阵势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那烟自然是李家摆来招待他们的。

“看吧看吧,话包子又吹开了。”罗琪瞥了他一眼,闪到了一边,“他的那些事儿我耳朵都要听出老茧子了。”

“快说快说!”爷爷倒是非常好奇。

爷爷越是催,曾银贵就越是来劲儿,他笑了笑:“真想听?那我就给你讲一个这附近发生的怪事吧。”

爷爷趴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期待着他嘴里的故事。

“以前皇帝老子还在的时候,咱们这个镇上有三道门,其中最西边那一道门叫狮子门。清朝之前,有个姓张的将军屠戮四川,曾经有个部下在那里杀了不少人。那个地方一直都阴气特别重。很久之前,那一带有一个爬竿的……”

“爬竿的是干啥的?”爷爷打断他,问道。

“爬竿你都不知道?就是遇到红白喜事,就有一个人学猴子,在桌子上搭凳子,凳子上搭个碗,然后用竹竿立在碗上,人往竿上爬,说白了,就是一个耍杂技的。不过现在很少有人会了。”曾银贵很不耐烦地解释着。

爷爷点点头。

曾银贵又喝了口茶,继续说:“这个爬

竿的人姓陈,因为他身手敏捷,大家都叫他陈猴子。陈猴子的爬竿技术堪称一绝,很多人都请他表演。可如果东家相熟,请他表演都是不给钱的……”

“那给什么?”爷爷又问。

“哎呀,你别催,我这不正要说吗?”曾银贵白了爷爷一眼,“因为陈猴子喜欢喝酒,所以请他表演的人一般不会给钱,都是准备一坛好酒、几两香肉,就把他打发了。”

“这天,陈猴子到镇上去做爬竿表演,照例获得阵阵喝彩。完了之后,主人给他准备了一坛上好的高粱酒,又香又醇。陈猴子高兴得不得了,和着牛肉就吃了起来。酒肉入肠之后,这天色也不早了,他就迈着他那秧歌步往家里走。他的家就住在镇子的西边,回家的时候要经过狮子门。当时是个秋天,天色一暗下来就飘起了雨丝,落在身上冷丝丝的。陈猴子走出狮子门后就走进了山谷里,那路并不太崎岖,也就是普通的石板路,只是那山路一直弯弯绕绕看不到头。走着走着,陈猴子就看到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长衫,头上戴着一个黑斗笠,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陈猴子快,他就快;陈猴子慢,他就慢。陈猴子本来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种事情听得多见得也多,虽然小酒微醺,可对面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清楚得很。陈猴子没有半分怕意,冷冷一声笑,快步赶上前去,跟那个人并排走在了一起……”

爷爷听到这里,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只见曾银贵突然停了下来,爷爷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说起这个陈猴子我都挺佩服他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酒才这么大胆,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敢。”曾银贵说,“当时他上前之后,跟那人并排走在一起。你想啊,那窄窄的石板路,怎么容得下两个大男人并排行走呢,陈猴子就故意撞他。可对方也不说什么,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会儿踩在石板上,一会儿踩在旁边的草丛里。陈猴子见对方没有反应,就问他,兄弟,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呀?对方好像也没有听到,连头都不回。陈猴子又问,你是不是这镇上的人呀?对方依旧不动,埋着脑袋跟陈猴子并排走着,不快也不慢。这时候,陈猴子来气了,大声呵斥,你这污秽东西,竟然敢挡着本大爷的去路!对方一听这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陈猴子也停下来,双手叉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谁知那人朝着陈猴子的方向缓缓转身,直到与他正面相对。可他依旧是低着头,整张脸都被黑色的斗笠挡住。陈猴子见他半天不动,伸手就一下掀翻了他的斗笠。”

讲到关键之处,曾银贵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鼓得圆圆的,他问:“你猜怎么着?”

“陈猴子被吓死了?”爷爷说。

“去,陈猴子要是被吓死了,谁会知道那天晚上的事,鬼呀?”曾银贵不屑地拍了爷爷的脑袋一下,“结果就在那个斗笠飞出那人头顶的时候,没等陈猴子反应过来,他就咿咿呜呜地蹿到山谷里不见了。”

“啊?就这样?”爷爷似乎有些失望。

“那你还想怎样?反正这世间污秽之物,倒是很少有人见到他们的实形,通常的形象都是虚构出来的。而且这事儿是我父亲小时候从父辈那里听来的,想必都是出自陈猴子自己的口中,这种醉酒的人爱说大话,是真是假也无法考证,反正就当听着消遣消遣。”曾银贵说。

罗琪在一旁听了,看着爷爷的样子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瞧你把人家小峻之给吓的。”

爷爷尴尬地笑笑,说:“吓人是吓人,可听起来还是蛮过瘾的。”

“呵呵,不见得哈,我就从别个嘴巴里听来这样一种版本,他就真的看到了那污秽东西真实……形状。”罗琪接过话茬子,最后两个字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脱口。

“快说快说。”爷爷和曾银贵异口同声地催道。

罗琪又笑出声来:“看你们那猴急的样子,这个事情的开头是这样的,那天……”

“赶快搭台,做法事!”这时喻广财那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生生打断了罗琪的讲述。

爷爷被搞得心焦气躁,不知何时才能听到罗琪口中的故事。他想了想,干脆说:“你还是等咱们歇下来的时候再讲吧,免得吊我的胃口。”

喻广财所指的这场法事叫“破血湖”,相传世间女子,一旦有了生育,在阴界就会为她建起一座血湖池,女子死后,要想进入地狱转世轮回,必须要穿过这个血湖池,血湖池上火海生、千刀竖,一般人是根本通不过的。所以,就要在人死的七天内做一场破血湖的法事,破掉血湖,才能顺利走上投胎转世的路。

喻广财命李家家丁准备一只公鸡、一斤白米和一坛烈酒。然后伸手抓起白米,在正房摆放的棺材前,画了一个湖池状的图案。

“这个是用来做啥的?”爷爷好奇地问道。

“呵呵,这个就是血湖,待会儿师傅会用鸡血和木剑作为利器,破掉血湖,为死者超度,待会儿还有《目莲救母》的戏段。”李伟解释着,转头对爷爷说,“来,小师弟,你把这公鸡给按住,用手扣住它的翅膀。”

爷爷按李伟的吩咐,伸手将它的一对翅膀扣住。当他的指尖穿过那只肥鸡厚厚的羽毛时,他心里不禁一动:这么肥的公鸡,拿来祭死人真是太可惜了,要是能够将它的毛拔了,放进锅里炖上一炖,那可是人间美味,最好还能从后山上摘几棵老树旁长出的蘑菇,那简直……

不知不觉间,爷爷的口水就要从嘴角流出来了。

李伟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拍了拍他:“别想了,做好这场法事,鸡鸭鱼肉,有得是!”

“真的吗?那好!”听到李伟这话,爷爷干劲十足,将手里那只肥鸡递给了喻广财,然后退到了一边。

只见喻广财接过那只肥鸡,将它的脑袋对准棺材,口中一阵碎碎念。那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他的手中剧烈地挣扎起来。喻广财不管它,继续闭眼小声地念着。末了,他伸出手来,将肥鸡的脑袋捂住,对准四方分别点了点头。停顿下来之后,喻广财又轻轻拍了它的脑袋两下,那鸡就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不动分毫。

催眠术?爷爷十分不解地想道。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喻广财就揪住了肥鸡的脑袋,把它的脖子挽起,亮出喉管来。

这时,李伟递过去一把尖刀。喻广财立起那刀,稳稳地将刀插进了肥鸡的脖子,顿时鲜血飞溅。趁着此时,喻广财弯身下去,将鸡脖子里喷溅出来的鲜血沿着地上白米画出的图案又走了一圈,完事儿之后,将那死鸡扔到了一边。

“好了,上家伙!”

喻广财一声令下,李伟赶紧从他的布包里取出行头:黄色的道袍,桃木剑,和一个钵盂一样的土碗。

不出两分钟,喻广财换好行头,就走到了那白米和鸡血绘成的城池前,一动不动地站着开始念咒。

“快来,法事开始了。”爷爷身边传来一个家丁的声音,没等他回头,那家丁就靠了上来,像是在等待一场完美的演出。

这时,莫管家领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钻到人群中间来。在李伟的指示下,这三人都跪到了棺材前。爷爷之前见过那个小男孩,尤其记得他腰间的玉佩和恶狠狠的目光。他的样子很是不服,无论莫管家怎么哄他都不肯跪。之后,一旁的一个男子走过来瞪了他一眼,他才勉强跪了下去。看样子,他就是李家的二少爷李少华。

“纷纷世间,扰扰万般,不可留恋,自来寻解,尘归尘,土归土,一剑劈开来生路……”喻广财的音调忽高忽低,在场的人都听得十分入神。说话间,他就信步在那湖池边游来走去,像在寻找什么。

喻广财的土碗里不知什么时候装了半碗水,他一会用手指蘸蘸碗里的水四处洒洒,一会又舞着手中桃木剑,不停游走。可当他走到那口红木棺材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他睁开眼来,眉头紧锁,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口棺材上。

见他不动了,莫管家上前去,低声问道:“喻先生,这棺材可有不妥?”

“有!”

“哪里不妥?”莫管家不解地问道。

喻广财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大声喊道:“赶快,开棺!”

“开棺?”李伟非常吃惊,“师傅,这人死了,除非下葬之前,不然是不能开棺的,这不符合规矩吧?”

“不行,赶快开棺,这棺材有问题!”喻广财的话不像在开玩笑,何况谁都知道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

莫管家蹙着眉头迟疑了半天,然后转身吩咐身后的几个家丁:“你们几个,去,把棺材打开!”

身边四人受命,面面相觑。

“叫你们开棺,出了事我负责!”莫管家见家丁们站着不动,也有些急了。

那四人终于迈开步子,走到棺材前,合力将那棺材打开。当棺材板一落地,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得脸色惨白——那棺材里的尸体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看这棺材的?”管家震怒,几个家丁都纷纷低下了头。

这时候,一个穿着华贵的老头子拄着拐杖从人群后面挤进来。他下巴上的胡须已经全部泛白,脸上沟壑纵横,走路的时候气喘吁吁,好像就这几步都费了他不少力气似的。走到人群前,大家都散开来,他又朝前走了两步,厉声问道:“怎么了?”

“老爷,刚才我们正在给二少奶奶做法事,结果法事中途,喻先生发现不对劲儿,咱们就开棺来看,结果……”莫管家躬身上前,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不用猜,这一定就是远近闻名的地主李怀恩。

李怀恩一听,一口大气没有喘过来,就剧烈咳嗽起来。在两个儿子的安抚下,李怀恩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坐下来,许久,他才缓过气来:“真是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莫管家,你帮我查查是哪几个负责运送尸体的?”

莫管家领了李怀恩的命,转身质问身后的几个家丁:“你们可知道负责运送二少奶奶的尸体的是哪几个?”

其中一个家丁上前来,声音颤抖着:“有我、张二、小麻子和老朱。”

“那他们三人呢?”

莫管家的问题像是戳中了这个家丁的软肋,而且好像这其中还有不少隐情。家丁望了莫管家一眼,支支吾吾地说:“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李老爷把拐杖拄得“咚咚”作响。

“他们生病了。”家丁低下头去。

莫管家看了李家老爷一眼,然后转身对家丁说:“在这个节骨眼儿生病?你马上带我去看看他们。”

“好,不过管家,这事儿可跟我没关系呀……”

整件事情似乎越来越蹊跷,大家都纷纷咋舌,低声讨论起来。难道这棺材中的女人真的如那个小少爷所说,并没有死?

不容爷爷继续想下去,莫管家对身后的几个家丁说:“你们安排好来客,我和喻先生跟着柱子去看个究竟。”

莫管家话一说完,家丁就着手将聚集在正房里的来客招呼到了院子的席间。

喻广财对李伟说:“你们先等着,我跟着去去就来。”

“嗯。”

爷爷被这事吊起了胃口,不甘心地跟着李伟坐到了正房外的那张桌子上。

“这事情看来很不简单。”李伟嘟囔了一声。

曾银贵也倒吸了口凉气,说:“我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这棺材里的尸首不翼而飞还是第一次。喂,老李,我们这儿就数你的资历最高,你给咱们说说这是个什么情况啊?”

李伟蹙了蹙眉头说:“根据我的判断,可能性只有一种,那就是诈尸了。”

“还有一种可能,这女人会不会真的没死?”爷爷问道。

这个说法明显不成熟,很快就遭到了李伟等人的反驳。他说:“这怎么可能,谁会平白无故地给一个活人办丧礼呀?而且你忘了昨天晚上你撞见的事了?”

他的话让爷爷顿时哑口无言,想了想,爷爷绕开了这个话题:“那你们给我说说,这诈尸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曾银贵笑了笑,解释道:“所谓诈尸,就是说人死了之后,尸体僵硬,诈尸,就是说人死之后,有一口气憋在胸口,如果碰到猫或者老鼠之类的从身体上爬过,这口气就会从胸口涌上来,就有可能造成诈尸。在通常情况下,诈尸其实也就是那么动一动,或者从棺材里坐立起来,像这种自己打开棺材板还跳出来,还不晓得跳到啥子地方去了,依我看不太可能。”

李伟也赞同地点点头:“而且还在四个人看守的情况下。”

在几人的讨论中,这事儿变得越来越玄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后来都住了口。爷爷注意到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林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点儿松懈,好像在吃力地为这件事寻找答案。

“不好啦,快来人,出事儿了!”

听到这话,大家纷纷侧

过头去。只见在侧座长廊的门口处,那个叫柱子的家丁一双眼睛都瞪圆了。

这次所有人都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跟着柱子一起赶到了那个事发的院子。

李家的宅院的确很大,光是侧院就有五个。穿过之前那个长廊的门框,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就到了宅院的息子院。息子院里住的都是李家的男家丁,女仆则住在东林院,整整隔了正房前的一个大花园和院坝。

爷爷跟着李伟等人钻了进去,好在动作较快,跑到了众人的前面。在息子院的第五间房间前,爷爷看到了面色惊慌的喻广财。

“怎么了,师傅?”李伟上前问道。

喻广财没有正眼看李伟,而是朝后面的房间指了指。李伟也没有多问,干脆钻进房间去看个明白。爷爷紧随其后,由于走得太急,差点儿让高高的门槛给绊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子已经早一步进了房间,他此刻正仔细地审视着床上躺着的那三个人,右手死死地按着面前那个人的手臂。

爷爷看了李伟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迈步上前。就在他快要靠近那床的时候,林子面前躺着的那人突然起身,像是发了狂一样乱叫,还拼命挣扎着想要去咬林子。这林子看上去个头不大,力气却非凡,一个摆手就将那人按回到了床上。

爷爷和李伟都被那人的样子给吓住了,他那双眼睛像被涂染了墨水一般,从眼眶中散发出来的黑色一直蔓延到整张脸上。如果他不动,很难看出他还是个活人。

“你们看他的脖子。”林子说着,声音异常生硬。

爷爷和李伟按照他说的,扭头一看,只见那人的脖子上有两排小洞,形成一个椭圆,每个小洞都乌黑异常,不难看出,那两排小洞是牙痕。

究竟是什么怪物,竟然能咬到人的脖子?

李伟似乎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跨上前,掀开其余两人的被子,情况基本相同,只是脖子上那排牙印的位置稍有不同,一人在左,一人在右。

“不会是被蛇咬的吧?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中毒了。”爷爷问道。

李伟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诈尸,而且有尸毒。”林子弯着腰,仔细地观察着三人脖子上的伤口,“尸体诈尸之后,会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尤其是她见到的前几个人。”

李伟跨出门去,爷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上半死不活的三个人,也迈步跟了上去。

李伟走到喻广财身后,问道:“师傅,依你看,这会不会是失踪的尸体干的?”

“八九不离十。”喻广财叹了口气,“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那尸体的去向,如果她真的在那个时候不见,那峻之那天晚上遇到的是她的魂魄还是她的尸体呢?”

爷爷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瘪了瘪嘴:“不会是……尸体吧?”

喻广财和李伟都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屋外已经围满了人。李家老爷从人群后面蹒跚走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家丁把那些好奇不已的客人挡住。

家丁上前去拉成一排,也顺便给李家老爷开了路。在二少爷李少华的搀扶下,李老爷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柱子!柱子!”不出所料,李老爷进门不到一分钟,就大叫着家丁柱子的名字。

柱子预感到自己的麻烦,走路的时候都带着哭腔。

“喻先生,您也请进。”莫管家毕恭毕敬地弯腰相迎。

喻广财带着李伟几人走进屋内,只见那柱子已经跪在了李老爷的面前。

“你倒是说说,他们三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问话的人是李少华,他的语气有些怒意。

“二少爷,这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柱子的声音哽咽起来。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莫管家在身后催问。

柱子吸了口气,偷偷瞄了李老爷一眼,说:“那天,我和他们三人快马加鞭赶到天津,接到少奶奶的尸体之后就赶紧往回走,一天一夜我们都没有休息,到郑州我们才歇下。其实按照那个速度我们在第五天就可以赶到的,可都怪那老朱……他说咱们哥几个难得来一次城里,要在城里风流快活一下。将二少奶奶的尸体安排在客栈之后,他们三人就去逛窑子了。”

“这三个兔崽子!”李老爷两只眼睛都被气得快要鼓出来了,“那后来呢?尸体怎么会不见了?你不是还在那儿守着吗?”

“后来……我看他们三人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那空荡荡的客房里也很害怕,也就出去闲逛去了。估摸着他们三人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我才往回走,可谁知……”说着,柱子就哭出了声来,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谁知,我一赶到,就看到他们三人都躺在地上,脖子上流着血,我赶紧跑到里间去,只见那棺材盖不知被谁打开了,里面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了,而且,而且那口棺材里还蹲着一只黑猫!”

“黑猫?”林子抬头问道。

“对,它当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一对眼睛……还闪着绿光!”柱子的牙齿似乎都在打颤,声音断断续续的。

“你的意思是说,是二少奶奶的尸体诈尸,然后正好碰上了逛窑子回来的三人,将他们三人咬伤之后,逃了出去?”李少华急忙问道。

柱子点点头。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娘亲根本就没有死。”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小男孩又站到了人群中间。

这个时候,当他再次说起这句话,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没有再去责备他。

“你看见你娘亲了?”李少华问道,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哼,我干吗要告诉你?你是个坏爹爹!不过,娘亲今天晚上会回来陪我玩的。”说完,小男孩就跑开了。

不容大家惊讶,李少华命令道:“传我的命令,找家丁三人沿着他们运尸回来的路去找二少奶奶,其余的人在附近搜索,一定要找到二少奶奶的尸体!”

说完,人群里的家丁都悉数散去。

“其实这事儿无须这么复杂……”喻广财正准备说什么,却被林子伸手拦了下来。

“喻先生有话要说?”李少华问道。

喻广财看了林子一眼,只见林子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喻广财也不好多说什么,他笑了笑说:“我是想问,今天的法事是否还要继续?”

李老爷叹了口气,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拖着弱弱的声音说:“喻先生,这可真是让您见笑了,待我们找回尸体之后,法事再做不迟。现在就请喻先生和您的几位高徒暂且在这里歇下,吃住我们肯定会管着,工钱从你们进门的那一刻算起,直到你们跨出咱们李家的门,您看这样合适不?”

李老爷的话很是礼貌,而且已经对喻广财几人优待有加,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喻广财点头答应下来。在莫管家的带领下,几人住进了北厢的客房。

一进门,喻广财就问林子:“你刚才为何要拦下我?”

“师傅难道还没有看出这其中的蹊跷?”林子问,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是不解。

喻广财也摇了摇头。

林子说:“你们想想,要是在从天津出发后的第二天,那三人就被咬了,中了尸毒,那口空棺材是谁运送回来的?柱子?他一个人可不能搬动这口空棺材和三个中了尸毒的人吧?”

林子的话让几人都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第二点,李家的那个小男孩,也就是李少华和死者的儿子,他对父亲林少华的态度和对母亲的态度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这其中会不会有啥子原因?”

这一点,似乎大家也没有注意到。

“当然了,还有第三点,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刚才我一直在仔细地看那三个被尸体咬过的家丁,我发现,除了他们脖子上的伤口之外,手臂上还有瘀伤,应该是经常被绳子捆出来的。”

“啊?当真?”喻广财很是吃惊。

“千真万确。”

“好在你拦了我。”喻广财说,“这豪门大院果真是深不可测。”

李伟也点点头,说:“这种有钱人家里,出点儿这种事情也是正常。”

“这样吧,我们先在这客房里休息一阵,待会儿要是有什么情况,莫管家会来叫我们的。”喻广财说着,在房间中央的圆桌前坐了下来。

“依我看,那个柱子肯定有问题!”爷爷推断道。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曾银贵不屑地说道,他给喻广财和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抿了一口扭头问罗琪:“对了,你就把你刚才没讲完的故事讲给咱们听听嘛,正好打发打发时间。”

“怎么了?你们又在胡扯什么段子?”喻广财露出一个浅笑,扭头看向曾银贵。

曾银贵解释道:“这次可不怨我,是小峻之要听的啊。”

“呵呵,好吧,那你们接着讲,也让我这个老头子长长见识。”喻广财抿下一口茶,说道。

罗琪深知自己这下被捧上了一个高台,要想下这个台阶,只有把这个故事讲得更出彩才行。她清了清嗓子,说:“故事的开头呢,是这样的……对了,我先声明啊,这个故事我是从另外一个丧乐队里拉二胡的人口中听来的,我也不知道真假啊。”

大家都没有接话,把目光聚集到了罗琪的身上,只等着她嘴里的故事。

“在这个拉二胡他们的丧乐队里,有个吹唢呐的,叫郭兵,他和之前银贵说的那个陈猴子一样,也是爱喝酒。可郭兵没有陈猴子那么幸运,他家里有个妻子,一直对他喝酒这事儿管得特别严,丧乐队里的人跟他老婆也都认识,在出工的时候,他也得收敛着,不敢明着来。所以,他只能每天在回家的路上喝点儿酒。”罗琪说着,朝几人走过来,也坐到了圆桌边,“这天,他们到涪陵去出工,头天做完祭文都已经是半夜了。他作别了其他的队友,说是要到附近亲戚家去住,出了东家家门,偷偷揣着一罐酒就往亲戚家走。他一路走一路喝,当时是夏天,头顶的月光特别地亮,照在路上,可以隐隐约约看清前方大概五十米的样子。他就这么走着走着,感觉这酒很快就上了头,脑袋晕乎乎的。他在那山路边的一棵大树脚下坐下来,想好好歇一口气,把那小罐子里的酒喝光。他坐了差不多两分钟,只感觉头顶的那棵大树微微动了一下。起初,他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山里的风刮的。他又收回了目光,将手里的那罐子酒一仰头倒进了嗓子里。就在这时,那头上的大树又晃了一下。这时,郭兵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从那树脚下站起身来,抬起头眯着眼睛在那茂密的树冠中左看右看,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个什么端倪。可就在他准备迈步离开的时候,那树冠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嬉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嘿嘿,嘿嘿。郭兵浑身一战,心想这下是碰到霉头了。郭兵也算是个老手,跟着乐队走过不少地方,见识颇多。想了想,他干脆又坐了回去。”

“那后来呢?树冠里的是个啥玩意儿?”曾银贵追问。

罗琪白了他一眼,继续讲道:“就在郭兵坐回那树脚之后,那树冠就响得更加肆无忌惮了。郭兵借着酒劲,朝树上喊了一句,头上的兄弟,你倒是该早点儿来呀,这酒都他妈喝光了。树冠上的家伙好像真的听懂了他的话,从树梢上缓缓下来,和他背对背坐着。郭兵只感觉从身后传来一阵蚀骨的凉意,他忍住好奇没有回头,冷冷地问道,兄弟,你躲在这儿干吗呀?那身后的家伙不知道有没有听清郭兵的问话,又发出那阵瘆人的嬉笑。末了,他说,我在这山头等他等了六十多年了,我在这山头等他等了六十多年了,我在这山头……身后的家伙就这么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郭兵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可老到的郭兵并未胆怯,他猛地转过身去,鬼使神差地冲到了那人的面前,就在那张脸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眼睛一瞪,就被吓得晕了过去。”

“啊?他到底看到了什么?”爷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可那家伙的真面目却稳稳勾住了他的好奇心。

“这郭兵就这么睡了过去,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几百里之外的家里。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做了个噩梦,可后来听媳妇说,他就是被人在那山谷中发现的,亲戚得知这个事情之后,才通知的他媳妇。他已经在家里昏睡了整整一个月。从那以后,郭兵就再也没有跟过乐队,一直闲散在家里。至于那天晚上他看到的真相,也是在他又一次醉酒之后讲出来的。”罗琪深吸了口气,“郭兵看到的那个人的脸只有这么厚。”

几人看着罗琪伸出的两根手指,纷纷瞠目结舌。

“一张脸,二指厚?”曾银贵瞪大了眼睛,“妈的,那会是个啥样子?要是我,肯定就被他吓得醒不过来了。”

喻广财听了,微微一笑,说:“这种说法在民间倒是有,不过都是你传我,我传你。再说了,人在极度害怕的状态下,是很容易看走眼

的。”

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过爷爷听后,心里“咯噔咯噔”的,一直在想象昨天晚上遇到的李家二少奶奶,她的脸是不是也只有二指厚。

这时,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喻广财起身打开门来,只见莫管家站在门外。他俯身过去,在喻广财的耳边一阵耳语。喻广财听后,扭头对房间里的几人说:“也歇得差不多了,今晚是‘头七’,现在着手准备吧。”

关于死者的头七,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认为,人在死后的第七天,其魂魄会在夜里回到生前住的地方看一看。有的又认为,人死后的前二十一天,以每七天为一个节点,都会回家来,分别叫做头七、二七和三七。

在正常的丧礼之中,能够将丧礼筹办到头七之后的情况本来不多。这一次,算是一个很特别的个例。

爷爷跟着曾银贵等人走出客房,在喻广财的带领下来到院子里。这院子与正房前的院子有所不同,主要是用来栽种花草的,花草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套石质的桌凳。如果在平时,在夏夜里能够端一壶茶或者拎一坛酒,在这院中小酌三分,再配上这样的花色和月色,肯定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喻广财让罗琪拿出准备好的工具,几个人开始制作天灯。

所谓天灯,在他们的说法中,是用来为魂魄领路的。用油纸叠成油灯的样子,在中间放一小截蜡烛,从李家大门口一直沿着平时的必经之路,每三步一盏插在地上,一直延伸到两里之外。等到天黑了,将这些天灯点上,便形成一条由灯火标记出来的路。

听着曾银贵的讲述,爷爷在脑子里描绘出一幅画面来,在一条大路的两边,每隔三步就亮着一盏天灯,一直蜿蜒到看不到边的山谷里。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那天灯隐去的地方缓缓走来,披头散发,越走越近……

“你干吗呢?”曾银贵见爷爷有些发愣,伸手推了他一把。

爷爷回过神来,不知道怎的,他对刚才在脑中幻想的画面非常期待。想着想着,他突然来了动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那一整个下午就用来叠天灯了,一边叠,爷爷一边还想从这几人的口中套点儿好听的故事出来。可不管怎么问,大家都不吱声。后来李伟告诉他:“专心叠,这事儿不能马虎了。”

爷爷也是后来才知道,做丧礼本来就有不少的忌讳,当时没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大费口舌,就好像在进门前,喻广财叮嘱他的也只有短短一句话:少说话多做事。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爷爷草草地吃过了晚饭,就来到客房外的石凳上等着。

曾银贵笑他道:“你就这么着急?”

爷爷笑了笑,直接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动?”

“嗯……等着天黑吧。”曾银贵说完就走出了那个侧院。

爷爷看着天上的浓云,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时,一个李家的女仆提着一个水壶走进来,给院子里的海棠浇水。

“这些是什么花呀?颜色很好看啊。”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了起来。根据爷爷的回忆,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女孩子说话。

那个女仆笑了笑:“这叫海棠,以前二少奶奶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花。”

爷爷点了点头,被那女仆扑闪着的眼睛吸引住了,那眼睛又黑又亮。爷爷努了努嘴,又问:“我怎么觉得你们家二少奶奶死了,二少爷一点儿都不难过呢?”

“呵,还能怎么难过?你也看见了,老爷的身子越来越差,这整个李家偌大的担子就要落到他身上了,哪还能容得他难过?”说完,她继续手中的动作。

“那你知不知道,你们二少爷跟二少奶奶是为啥去的天津呢?”爷爷问完之后就后悔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连喻广财都没有多问,自己却不分轻重地开了口。

女仆放下手中的水壶,说:“那天,也是老爷的安排,让他俩带些家什去天津看望大小姐,我看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并不太乐意,可后来还是去了。谁知中途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爷爷当然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他的好奇心驱使他继续往下探究。

女仆说:“还不就是二少奶奶过世的事儿嘛。你说这人怎么能倒霉到这个地步,走在路上还被车给撞了,现在竟然连尸体都不见了,这事儿真是越来越玄了。”

“那后来……”听到这里,爷爷的心里生出一个疑问来。昨晚在院子里,爷爷假装土地公跟死者的魂魄交流时,她明明说的是在一个饭店被人捂晕过去的。爷爷本来还想继续往下问,这时林子走了进来,爷爷一见他就闭上了嘴巴。

那女仆也从两人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提着水壶低着头就跨出了院子。

女仆走后,林子冷冰冰地提醒他:“有力气就做好你自己的事儿吧!”

爷爷听了这句话,心里像是被噎了一下,看着林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爷爷当时只想一拳头砸过去。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爷爷好不容易咽下了胸中的闷气,曾银贵从廊口跨进来问道:“天黑了,林子、峻之,你们跟我一起去点灯不?”

林子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去布置死人屋呢!”

曾银贵将目光落到了爷爷身上,爷爷二话没说就迈步上前,对曾银贵说:“看什么看呐,走吧!”

两人一走出那个院子,爷爷就闷声闷气地说:“那个人怎么那么怪啊?总是一副得意兮兮的样子,真想揍他!”

曾银贵笑了两声说:“你也别见怪,林子就是这种性格,不过听师傅说,林子是很有慧根的,说不定以后在这方面的造诣会超过他呢。”

“就他?”爷爷露出一副非常不屑的表情。

见爷爷这副模样,曾银贵反问:“怎么了?你现在对师傅心服口服了?”

爷爷心知这下露出了马脚,赶紧摆了摆手:“才没有呢,我只是觉得林子更加不靠谱,自以为是的样子看着就气人!”

“好了好了,他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以后你就知道了。”

爷爷自知多说无益,只好乖乖地跟在曾银贵身后,提着两大口袋天灯往李府门外走。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连月亮都被头顶乌黑的云层挡住了脸,只在云边泛出微微光线。

走到门外的那条大路边,两人蹲下身来,准备插天灯。

曾银贵不解地问:“你是要从这里开始插?”

爷爷点点头:“不然从哪里?”

“哎呀,我说你能不能动动脑子,你现在从这里往前插,插到半夜的时候,应该是可以插到两里之外。那个时候,你想想是什么时辰?”说着,曾银贵笑了笑,“不过你正好能碰上那个回魂的二少奶奶!”

曾银贵的话倒是点醒了爷爷,他的一张脸羞得通红。

两人沿着那条大路一直走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钟,终于走到了山谷的一座大岩石下。曾银贵放下手中的口袋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爷爷跟着弯下腰,接过那些天灯,从路的另一边开始插。插着插着,爷爷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什么叫做死人屋啊?”

“死人屋,就是死者生前住过的屋子,在头七之夜,死者回魂一定会去那间屋子。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就需要在那间屋子里铺满石灰,如果第二天去看有脚印的话,就证明魂魄回来过,不然就要等着二七、三七。三七之后,亡魂的力气会衰弱,所以做七一般只到三七。”曾银贵解释道。

“那如果二七和三七魂魄都没有回来的话怎么办?”爷爷追问。

“要是那样……”曾银贵停下手里的动作,一双眼睛在脚下火光的映照下,非常吓人。爷爷只听见他幽幽地说,“要是那样,就证明死者不愿投胎转世,定是死者有冤,这家人可就要小心了。”

听完他的话,爷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了?你这就害怕了?”曾银贵一边加快手中的速度,一边问道。

爷爷冷笑了两声,说:“才没有呢!除非真让我看见了。”

爷爷说完,只见曾银贵站在面前一动不动,目光死死地盯在爷爷的身后。慢慢地,他的眉头越来越紧,嘴巴朝两边张开。

“你怎么了?”爷爷有些莫名其妙。

曾银贵缓缓抬起手来,指着爷爷的身后说:“你……你身后!”

“啊!”爷爷还没有回身,就被他的样子吓得不行,赶紧躲到了曾银贵身后。

他这么一来真的逗笑了曾银贵。曾银贵捂住肚子,大笑不止:“你还说你……说你不怕?”

爷爷看着他的样子,很是气愤,可他还是抬着脑袋看了看刚才曾银贵手指的方向,在确定没有什么东西之后才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刚才的一幕,让曾银贵一直不得安分。在空荡荡的山谷里,没过两秒就能听见他的笑声。爷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埋头插天灯。

当两人将天灯插到谷口的时候,爷爷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他说:“早知道这么累,我就不跟你来了。”

曾银贵立起身子站到了他的面前,说:“你待在那大院子里也没事儿干,还不如跟着我出来呢!”

爷爷正要往下说什么,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曾银贵的身后,慢慢地他的嘴也张得老大。他的双唇打着战,说:“看你身后……”

曾银贵依旧站着,甩了甩手上的口袋,说:“喂,你想吓我,也好歹换个招数嘛,刚刚才用过。”

“不是,真的,你身后有东西!”爷爷整张脸因为害怕都变得扭曲起来。

“哼,我才不信呢!”曾银贵说罢,弯身要去继续插灯。

爷爷急了,干脆一下掰住他的肩膀,使劲儿往后一转,将他转向了山谷的方向。曾银贵只一放眼,就被视线里的那个东西吓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那山谷转弯的地方,也就是他们插灯的起点,此时正有一个白蒙蒙的影子沿着大路朝这边走过来。那影子像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在天灯映照之下,显得异常诡秘。而且那影子走得非常慢,脚下似乎没有半点儿挪动的痕迹,与其说在走,不如说在飘!

“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曾银贵虽然这样问,可他的心里想必早就有了答案。

爷爷看着他的样子,应该是给吓得慌了神,一双手直发抖。爷爷问他:“现在怎么办?”

只见那个白影越来越近,她一走过那天灯,天灯上的灯火就微微颤动起来。

曾银贵紧张得咽了口唾沫,他像是在背书:“头七点灯,不可多言,不可嬉笑,否则定会招来不测,如遇不测……如遇不测……”

说到这里,曾银贵突然卡了壳,支支吾吾背不出后面的话来。

“如遇不测怎么办,你倒是快说呀!”爷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曾银贵不停地挠着脑袋,突然双眼一亮:“如遇不测,站在原地不动不呼气。”

曾银贵说完,爷爷赶紧照做。他将手里的天灯扔到地上,原地保持了一个立正姿势,把眼睛牢牢地闭上,嘴巴鼓得圆圆的,还把鼻子里的气都往肚子里吞。

曾银贵慌乱地看了爷爷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山谷里那越来越近的白影,也赶紧丢了手里的天灯,吸足了气,闭上眼睛,站得笔直。

这时,山谷里吹出来一阵阴风,吹在两人的脸上。爷爷蹙紧了眉头,不敢睁眼去看。只觉得那阴风将他吹得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这一幕自然又让他回想起昨天晚上在自家院子里的遭遇。

此时山谷里的那阵风又开始回旋起来,爷爷紧闭着眼睛,只感觉那个白影就快要走到他和曾银贵面前了。

爷爷很想睁开眼睛去看看这个白影的真实面目。昨天在院子里,已经假扮土地公捉弄过她,要是她还认得自己的话,那这下可就完了。

那白影已经走到了差不多一米开外的地方,虽然闭着眼睛可还是能够透过眼缝看到一点隐隐的火光。当那个白影一点点靠近的时候,那火光越来越弱,直到整个视线都暗了下来。

脚步声?爷爷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要去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以便去判断那白影的位置。可就在那蒙蒙的火光消失之后,那脚步声也没有了。

突然,爷爷感觉到一阵凉气,从他的耳畔传来。他没有忍住,打了个寒战。

那阵脚步声又在爷爷的身边动了起来,踩在一块已经松落的石板上发出空空的声响。根据声音判断那脚步声的主人正朝着曾银贵跨过去。

爷爷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那脚步声的主人在曾银贵的面前停了差不多两秒,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爷爷只听见曾银贵一声尖叫,响彻整个山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爷爷睁开眼来,眼前的一幕让他顿时傻了眼。

曾银贵站在面前不停地喘着粗气,他

躬着的身子前,一个穿着白色汗衫的人一仰一合地摇着身子,笑声在山谷里传开来。爷爷看了他一眼,顿时火冒三丈。因为那不是别人,而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张七!

“哈哈哈哈,你们这是在干吗呢?”张七被两人的样子逗得直不起腰了。

曾银贵十分不解:“你们认识?”

爷爷被这个该死的张七吓得浑身还泡在冷汗里,他倒好,没心没肺地笑得正欢。爷爷没好气地说:“认识,从小看着他拉屎拉尿长大的,你叫他张七就行了。”

“喂喂,你们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们刚才是在搞啥子名堂?”张七问,“还点这么多灯?不会是大晚上的就要下葬吧?”

爷爷回想起刚才两人的姿势,也觉得十分可笑。可在张七面前,他自然是不能丢了面子的。他冷不丁地说:“你懂个屁,这个是必需的环节,对了,你个臭小子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穿着这么大一件汗衫,我还真以为是白裙子。”

听到这话,张七显得有些忸怩了。他支支吾吾地说:“还不是昨天,在你们家遇到那两个大人,自从你们走后,我就越想越不舒坦,总觉得你小子跟着喻师傅走南闯北长见识去了,而我还要跟着爹妈种地挑粪的。直到刚才收了活,回到家里,我把这事儿跟我们家老头子说了,连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连半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就让我出了家门。”

爷爷冷笑了一声:“你就扯吧,肯定是被你老爹给撵出来的。”

“哎呀,反正都一样,现在已经出来了,你可要收留我。”张七开始耍起了无赖。

“我……”

爷爷的话还没有从嘴巴里吐出来,就听到曾银贵在一旁催促道:“来就来吧,正好可以帮着我们一起点灯,赶紧的,时间不够了。”

爷爷看了看天色,将手中的天灯分了一半给张七,然后按照曾银贵之前对他的嘱托,给张七重复了一遍。

那个夜晚,李家宅院里发出起起伏伏悲恸的哭声。当三人将天灯点到李府门前,转身进门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看到,他们身后的那一串长达两里路的天灯,正从山谷的方向,一盏盏地熄掉,当李家门前的最后一盏灯也灭掉的时候,一旁的狗对着门口的空气呜呜咽咽地叫了两声,然后低头蹿向了远方。

李家大宅里,喻广财已经带着李伟等人,作好了准备。李家媳妇之死本有异常,喻广财准备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来完成这次的“做七”仪式。

“根据这几次的遭遇,这李家媳妇之死定有蹊跷,如果按照传统的方法来做七,那多半起不了作用。”李伟眯着眼睛跟爷爷解释道。

“起不了作用会怎样?”爷爷追问。

李伟轻叹了口气:“起不了作用,那这死者的魂魄就会成为地缚灵,永受这阴阳之苦,做阴不得,做阳不能。”

爷爷虽然听不太懂,可也能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领悟到这是多么痛苦的结局。他蹙起了眉头,看着那正房方桌上摆着的死者的遗照,心里也觉得闷得慌。

喻广财在那桌案前捣鼓了一阵,然后让李伟拿出几张教帕,将它们铺展开来,塞在了棺材盖的下面,叮嘱道:“如果他们有幸能够找回这死者的尸体,把尸体平放进去,取出这些教帕,将棺材盖封住,应该不会再出现类似的状况了。”

“那教帕有啥子作用?看那样子蛮普通的嘛。”爷爷不解地问道。

李伟笑了笑,说:“这帕子是我用符纸在鸡血里浸泡了七天七夜,上面的字符平常是看不出来,只有沾了邪气才会显现,专门用来避邪术,镇棺材和坟头的。”

“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你们可真是了不起!”说话的人是张七。他从爷爷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对着喻广财挥了挥手。

喻广财没有多言,只微微抿了抿嘴,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算是给他打了招呼。

爷爷拉着张七退到了一边,在正房靠门边的木凳子上坐了下来。那种木凳材质特别好,坐上去之后,只感觉屁股冰凉凉的。

爷爷跟罗琪打了个招呼,顺便介绍了一下张七。罗琪说:“师傅这一趟看来还真是划算,收获了两个徒弟。”

“那您,是师姐吧?”张七一脸恬不知耻的样子,让爷爷非常鄙视他。他弯身过去,要跟罗琪握手:“我姓张,家里排行老七,你叫我张七就可以了。”

罗琪朝他点点头,之后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过头去看着喻广财。

自从出了白天的事情,李家上下没有人再敢对这种事情有所懈怠。爷爷本想去打听那三个被尸体咬了的家丁,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如果让张七知道,那肯定又少不了一番纠缠。

喻广财将那些教帕分配好之后,回到了那张方桌前,让莫管家请来李家的几个至亲,分别是二少爷李少华、大小姐李少萍和李少华的儿子,让他们跪在死者的遗像前头。他抓起一把白米,在三人身边走了三圈,让三人俯身,伸手牵起麻衣的后角,念过一段咒语之后,将白米往天上一撒。那白米就稀稀落落地掉进了三人身后牵起的麻衣里。

过了三巡,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李少华的儿子李静之牵起的麻衣里兜住的白米最多。

“看来,死者生前最喜欢这个儿子。”罗琪笑道。

做完了一系列的仪式,剩下的就是哭灵。这做七时候的哭灵和哭丧不同,哭灵一般在做七的时候开始,通常都要死者的亲属参与。因为每逢七日,死者的亡魂很有可能已经回到了这个宅子里,如果她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亲属,很有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她觉得自己委屈,连自己死了都没有亲人悲痛。另一种是她会觉得气愤,谁要是敢去冒充她的亲属哭灵,那下场一般都比较惨。

这些都是爷爷在后来跟随喻广财“走江湖”时学到的。这并不是什么学问,只算他们这一行里的常识。

做过了仪式,喻广财吩咐莫管家让大家早些睡去,半夜不要出来闲逛,尤其是死者生前住的地方。

李少华的儿子听完之后,非常好奇,转动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呢?”

为了让他听话,李少华弯腰对他说:“因为呀,今天晚上你娘亲很有可能会回来,样子很吓人的。”

听完了,李静之没有再说话,脸上荡开一个暖人的笑容,然后撒腿跑开了。爷爷看着他的样子,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爷爷跟着喻广财和李伟收拾好了行头,然后朝着客房走去。

路上,喻广财问林子:“死人屋怎么样了?”

“已经布置好了,没什么问题。”林子回答。

“你没有挪动屋子里的东西吧?”

“没动。”

喻广财没有再接话,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揉着眼睛。他说:“不知道怎么了,我的眼皮总在跳。”

众人进了屋子,分配好床位之后,各自进行了简单的梳洗。李家的人也早早就进了各自的房间,看来是喻广财的嘱咐奏了效。

“你们记住啊,今天晚上早些休息,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尽量不要外出。”喻广财一边脱衣服,一边说道。

罗琪好像也已经见过了这种场面,丝毫也不避讳。她一边用毛巾擦着脖子,一边问:“今晚张七就跟着小峻之睡吗?”

“只能这样了,事先不知道他会来,就将就着吧。”李伟说。

“你们俩就挨着我睡吧。”曾银贵走过来,说完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张七啊,今天在外面的事情你可不要乱说啊。”

看来曾银贵比爷爷这个倔脾气还要怕丢脸。张七听了,笑着答道:“放心,这件事情,就咱们三个人知道,不过,你要给我讲点儿你们做丧礼时遇到的怪事儿,越玄的越好!”

“哎,没想到你跟峻之一副德行。”

整理完了之后,三人就睡到了客房的右侧,放下幔帐的时候,爷爷就钻到了大床的另一边。

曾银贵又跟张七讲起了上午的那个故事,张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听到关键处,就大声追问。明明怕得不行,又非要往下听,爷爷在心里暗想,这就是典型的贱骨头。

爷爷睡的床头正好有一扇窗户,窗户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冰冰凉的。他透过那扇窗户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忽隐忽现的月亮。那些被月光染了色的云层,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当他从睡梦中被轻轻拉醒的时候,睁开眼来,只见那月光已经完全从云层后面显露了出来。从窗口透进来,将整个房间都铺得满满当当的。

对面的曾银贵和张七都已经睡着了,那起伏的鼾声,让爷爷觉得特别安全。他正要缓缓地将眼睛闭上,只听见木门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吱呀”声。

不是说了不让半夜出门的吗?爷爷想了想,从幔帐后面轻轻地将眼睛凑了过去。爷爷的床正好在那木门的后面,他将下巴放在床沿上,眯起眼睛看向木门的方向。那扇木门的确被打开了,可是除了那白晃晃的月光之外,并没有任何人进来,甚至,连门边都没有站人。

爷爷觉得这个事情越来越怪,瞪大了眼睛,不敢出声。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对面睡得正熟的两人,朝着他们踹了两脚。

曾银贵微微动了动身子,嗫嚅了两声,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爷爷趁势又一脚踹了过去。曾银贵像是有了感觉,从床上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爷爷伸出手指了指门的方向,用唇语告诉他,门边有人。可过了半天,也不见这曾银贵有半点儿反应,他还在吧嗒着嘴巴。爷爷稍稍抬头看了看他,只见他眼睛都还没有睁开。

“酒……甜的!”

曾银贵大叫了两声,看样子是在说梦话。爷爷想去推他,可又害怕自己的动作太大,惊动了门边的东西。他一仰头,就看到了曾银贵嘴边流出来的哈喇子。

就在这时,只听见那门“啪嗒”一声非常利索地关上了。

这阵声响,引起了正在熟睡的曾银贵的注意。他问:“什么声音?”

爷爷有些疑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的听到了怪声。只见门边没有了反应,他才撑起身子,伸手在曾银贵眼前晃了晃。

“你干什么呀?!”曾银贵不耐烦地打开爷爷的手。

“你醒了?”爷爷不敢确定。

曾银贵点点头,说:“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听见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爷爷说道。

“妈的,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说着,曾银贵就要翻身下床。

当他刚好从幔帐里探出脑袋,就听见对面的喻广财厉声说道:“别管,自己睡觉!”

看来喻广财早就听到了这声音,他只是没有吱声而已。

“没事儿了,师傅醒着呢。”说完,曾银贵又倒了下去,没过两分钟,他的鼾声又响了起来。

爷爷想着刚才的事情,一直没有睡意。他仔细地回想起刚才睡觉前的情形,他记得那门后面的门闩好像是被罗琪闩上的,那门外的人是如何做到开关自如的呢?

正这样想着,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惊叫,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喻广财等人都从床上下来,迅速点燃了油灯,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就打开门,冲了出去。

爷爷看得清楚,那门的确被闩得很牢实。

出了房门,只见整个李家院子都热闹起来。长廊里的家丁和仆人,纷纷朝着西面的侧座赶去。

张七似乎还没有睡醒,肩膀上挂着汗衫,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这是怎么了啊?”

爷爷顾不得跟他解释太多,连忙拉着他顺着人流朝着西面走。

西面侧座里住的多半是些李家的主人,爷爷跟着大家一起赶到的时候,只见李少华的住房门外围了不少人。喻广财披着一件褂子就快步迈过去,莫管家见了他,连忙从人群里面挤出来,样子非常着急:“喻先生,你进去看看,出大事儿了。”

说完,莫管家又扭头对一旁的家丁说:“赶紧去通知老爷,还有大夫,大夫!”

爷爷站在人群外,从莫管家焦急的脸上不难看出,这事儿一定非同小可。他顺着家丁给喻广财让开的那条路,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也站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是蜜蜂一般在耳边嗡嗡直响。爷爷挤过挡在面前的最后一个人的时候,面前的一片血红吓得爷爷倒吸了口凉气。

这屋子早先就被林子布置过了,地面上铺着一层密不透风的石灰。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子已经早早地蹲下身去,看着留在地面上的脚印,在沉思着什么。看着他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爷爷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也朝前靠了上去。

就在距离爷爷大约三步开外的地方,李少华的儿子斜斜地躺在墙角,一张脸上淌满了血,那血是从他的两个眼眶里面流出来

的。那一对眼眶像是被什么硬物插过,留下两个空空的血洞,里面还有血不断涌出来。不用猜,这下眼睛肯定是保不住了。他就那么斜躺着,身体没有挪动半点儿,想必已经昏迷过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也太吓人了吧?”张七站在爷爷身后,一张脸被吓得惨白。

爷爷没有答理他,也跟着蹲下身去,观察那白色石灰上的脚印。

这些脚印分布得比较规整,是沿着房门口一直走到了李少华儿子斜躺的地方,在他的周围,那一片白色的石灰被弄得非常凌乱。在此之前,应该有过一番激烈的挣扎。在爷爷的身后,有些脚印已经被慌乱闯入的家丁和女仆破坏了。这脚印和那天在院子里踩着石灰线的脚印差不多大小,不过三四寸,而且从脚印的形状来看,应该是光着脚的。

爷爷循着那一只只脚印向身后一转,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家丁挡住了他。他抬头一看,这人正是那个和其余三个家丁一起去抬送尸体的家丁——柱子。

柱子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麻烦让一下。”说话的人是林子,他好像也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声音冷冷的,像是在命令。

柱子看了他一眼,不疾不缓地应了两声,然后才抬起了脚。

爷爷和林子都斜眼看去,只见在柱子刚才踩着的地方,也有一个脚印,脚印的四周泛着水渍。

这是怎么回事?

爷爷抬起头来,想看看柱子,却发现已没了他的踪影。他越想越怪,站起身来,对一旁的李伟说:“我觉得这事情跟柱子有关。”

李伟微微一笑,他轻声说:“这是自然,抬棺材的四人,三人有事,就他一人安然无恙。”

李伟所做的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依照李伟的这种推断,只能判定这件事情与柱子有关。可刚才他的表现,却让爷爷怀疑,这事儿不但与柱子有关,说不定他还是这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爷爷侧过身去,正要对喻广财说点儿什么,却被他伸手止住了。喻广财低声叮嘱:“林子说得对,这种事情牵扯他们自家恩怨,先别管。”

“嗯,而且在我看来,这屋子被选为住房本身就不对。”林子说。

“你也看出来了?”李伟问道。

林子点点头。

“傻子都能看出来,看那院子里的靛蓝晶、影子石和橘子石就知道。”曾银贵在后面添了一句。

“啊?什么什么?什么是靛蓝晶?”张七探头探脑地问道。

他这么一问,大家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爷爷也跟着笑道:“不懂就别问,人家才说傻子都能看出来,你跟着就问。”

张七又意识到他犯了傻,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可是对这事儿非常好奇。末了,还是添了一句:“你们还是给我说说吧。”

曾银贵清了清嗓子:“你看这屋子的位置。”

“在西侧怎么了?”

“我是说,它的大位置。”

张七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曾银贵自知解释不清,干脆说:“这么跟你说吧,这个屋子的位置十分不利,专业点儿说,叫做五鬼位。尤其在睡房,那是大凶!门外的几种石器就是用来化解的。”

张七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不过,这宅子的位置想必也是多年前就有的,跟这件事情应该没有直接关系,那女尸从棺材中不翼而飞,这才真的奇怪。”爷爷呢喃了一句。

谁知他的这句话被张七听了去,不明事因的他,连忙开始追问棺中女尸不见是怎么回事。爷爷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就挥了挥手:“哎呀,这事儿说来话长。”

“我来跟你说……”曾银贵上前来,攀住张七的肩膀。

看着他们走进了院子,还真有点儿相逢恨晚的感觉。

此时,一个大夫提着药箱从门外匆匆进来,他带着两个帮手,走到李少华的儿子面前,二话没说就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等到大家都散去,莫管家从外头进来,对着喻广财一阵耳语。喻广财听后有些疑虑,思忖两秒,他扭头对几人说:“你们跟我来。”

几个人跟着喻广财朝客房走去,李伟问道:“师傅,又出什么事了?”

喻广财叹了口气:“看来咱们这次的丧乐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全当捉鬼先生了。”

“怎么说?”李伟问。

“刚才莫管家说,他们老爷知道了小少爷的事,说非要找到二少奶奶的尸体不可。”

“难道他们的意思是,这是二少奶奶的尸体在作怪?”罗琪不解道。

喻广财听了,摇了摇头:“也不尽然,虽说这头七回魂指的是死者的魂魄归家,可这二少奶奶的尸体失踪一事却越加蹊跷,如果你们刚才仔细看了房间里的脚印,就会生出疑问,一个游魂的身体会重到留出那么明显的印迹吗?所以这李家小少爷的眼睛所受的伤是跟什么有关,我现在还不好下结论。”

“而且昨晚在我家院子里听到的和今天在这李府中的见闻有些出入。”爷爷插了一句,“那女人昨晚明明告诉我,她是在某天晚上跟着丈夫回到住的地方被人捂晕过去的,可我从这李家女仆的口中得知,她却是出车祸死的。”

“嗯,这事情怪就怪在这里。”遇到这事儿林子的话门就被打开了,“昨天你们过来说在峻之家中院落里发生的事情,按照峻之的说法,那女鬼回来是为了看望自己的孩子,想必对她的孩子肯定是疼爱有加的,那为什么要在头七回魂夜加害自己的孩子呢?”

听到这里,喻广财突然顿住了脚。他凝眉思索着,大家也都跟着停下来。过了将近半分钟,他双眼一亮说:“我明白了,这后面一定有人在作怪,而且深谙此道,那尸体或者说那死者亡魂定是被他控制住了。”

“那肯定是家丁柱子!”爷爷说,“要不我们去找他,一直跟着他不就可以找到那失踪的尸体了?”

“不用那么麻烦。”说完,喻广财就加快步伐进了房间。

爷爷瘪了瘪嘴,心里泛起阵阵失望。这种事情,肯定要用特定的方法解决才最为妥当,自己的提议真是愚笨至极。想了想,他干脆一屁股坐到了院落中间的石凳上。

“哎呀,小子,你就收起你的臭脾气吧。”张七跟在身后,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你看看人家喻先生,做这行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大家都敬重他,说明他有真本事,你还跟他较劲儿。”

爷爷冷笑了一声:“你好像特别崇拜他?”

“那是当然,等这事儿做完,我就拜他为师。”张七说着,露出一脸笑容,似乎沉浸在了喜悦之中。

爷爷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冷冷地哼了一声。其实现在,他对喻广财已经没有了什么成见。喻广财的本事这两天爷爷也算是亲眼目睹,而且他深谙世事,跟着他自然能学到不少东西。只是,要向他拜师,爷爷还真是拉不下脸来。之前的行为已经让他上了高台,想要下来,还得有不少的台阶才行。

正这样想着,莫管家从长廊的方向迈了进来,他也坐到了那石凳上,一脸的忧虑。

“管家,你倒是跟我们说说那小少爷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张七又开始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莫管家的眉头紧锁,他说:“本来昨天晚上睡觉之前,还是让一个女仆带这小少爷睡觉的,听那女仆说,小少爷在睡觉之前就有点儿神神道道的,说是晚上要去见娘亲。女仆以为他是在说着玩,也没有在意,就给他洗脸刷牙清洗了一番,然后将他引到床上睡觉了。谁知,睡到半夜,女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把门推开了。可她又记得很清楚,为了怕自己睡得太沉,小少爷半夜偷偷溜出去,她是闩好了门闩的。她从睡梦里清醒过来,从床上翻起身,要去点蜡烛,可怎么点都点不着,想去关门,又怎么都推不动。就在这时,小少爷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门口的空气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见莫管家不再往下说,张七有些急了,他追问:“小少爷说了什么?”

莫管家没有理他,而是朝着张七的身后迎了过去。张七扭头一看,是喻广财、李伟和林子三人。

“师傅,峻之和张七他们……”李伟的意思很明显,想让两人回屋睡觉。

爷爷听得明白,赶紧上前接过话茬子:“我们都等你们半天了,快走吧。”

喻广财见状,说道:“走吧,你们两个记住了,一路上可不准说话。”

爷爷和张七连连点头。

几个人转身朝正房的方向走去,路上,莫管家说:“这事情我不会对你们有所保留,也希望你们尽力帮助我们,老爷也是清楚这事情的,多半是有人在身后作怪,如果能帮助咱们揪出这背后凶手,老爷定会重重有赏的。”

喻广财微微一笑:“管家你真是过奖了,我喻某恐怕没有这本事,既然我来了,这死人的事我会尽量打点,可这活人的事,我想我是管不过来的。”

莫管家听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补充了一句:“那就希望喻先生能够尽力而为,帮我们找回二少奶奶的尸体。”

“尽力而为。”

喻广财回答这四个字的时候,爷爷跟在身后突然对他开始肃然起敬了,不难看出,他将这阴间和阳界的事情分得很清,不受利益驱使,分内之事他会做好,可要他为了利益去越界,想必不会那么容易。

想着,爷爷快步跟了上去。走开两步,他就听见身后的张七还在追问莫管家:“老管家,你刚才跟我说的还没完呢,女仆听见小少爷说什么了?”

莫管家说:“小少爷对着那门口的空气说,娘亲,你终于来了,我这就跟你走。说完就迈着步子出了门,那木门在小少爷走后,又自行关上了。”

“那女仆呢?”

“她呀,胆子小,被吓得晕了过去。”

正房前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多半是在此之前,莫管家吩咐过,不得到这院中游走。莫管家刚一走过来,就从后面来了一个家丁,对着莫管家一阵耳语。莫管家听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可以了吗?”喻广财问道。

莫管家点了点头,然后朝身后挥挥手,示意刚才过来的家丁可以退下了。

几人来到大门前,喻广财让李伟和林子将院子的大门推开,然后迈步跨了出去。他看着前方,悠悠地说:“看来真的是来了。”

爷爷也跟了出去,发现他和曾银贵之前点燃的天灯都已经熄灭了。但是从就近脚下的几盏来看,并不是燃尽的样子。

喻广财没有多说什么,让李伟和林子开始做事。

爷爷退到了一边,拉了拉张七,让他也闪开点儿别挡着两人。

李伟和林子从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一截一截的铜线,上面挂着铜钱和铃铛。两人牵直了那线,在地上围了一个奇怪的图形,将前院的大门给拦住了。

“这是什么呀?”张七又有了疑问。

“墨斗线。”李伟利落地回答。

爷爷在此之前,也听祖辈讲过一些类似的故事,对这墨斗线也是知道的。不过在他的印象中,这墨斗线应该是用来预防僵尸的。

两人拉好阵势,李伟又从包里取出两张黄色的灵符,上面贴着鸡毛。他扭头问道:“你们谁去把这符纸贴到李家后门的门框上?”

爷爷和张七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吱声。

“还是我去吧。”林子上前来,接过李伟手中的符纸,朝着李家后门的方向走去。

林子走后,喻广财拿出木剑,围着那墨斗线围成的奇怪图案开始默念咒语。念完一段之后,他对李伟说:“你把罗盘拿到棺材旁。”

李伟应声接过罗盘,然后朝着搁放棺材的房间走去。

喻广财回身对着那墨斗线阵上的一方用木剑刺了一剑,惊得那绷直的线上的铃铛“零零”作响。末了,他收起剑,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过了几秒,那线上的铃铛都静止下来。

在那明晃晃的月光底下,爷爷看得很清楚,那铜线上似乎亮过了一道光线,一直划到了东南方向的那个铃铛上。迎着那光线,铃铛像是被撞击一般,发出“丁零”的脆响。

张七看得很是紧张,伸手拽住了爷爷的衣袖。

正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线,从几人的身后折射过来,一直穿过大门头上的围墙,也指向了东南方。

又过了大约两分钟,那光线慢慢散去,林子和李伟都赶了过来。

李伟问道:“师傅,可有线索?”

喻广财点点头:“在东南方向。”

“那我们……”

“带上家伙,去看看就知道了。”

喻广财说完,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大铃铛,然后带着罗盘朝着那墨斗线上东南方那铃

铛所指的位置走了过去。

“师傅,咱们这是要去找还是直接……”这次问话的是林子。

喻广财说:“这里不适合引尸,得往前走走。”

说着,几人朝着东南方向走了一阵,来到一个三面环山的峡谷。

“葫芦似的山谷,简直就是为我们而设的。”李伟笑着说道。

喻广财让林子帮忙,又在这山谷中搭出一个台子来,左右两边都放着教帕,也用那墨斗线给围了起来。

“引尸是怎么回事呀?”爷爷轻声问道,生怕打扰了喻广财。

李伟也退到一边,解释说:“这其实是从湘西那边传过来的,在湘西一带,盛行一种赶尸术,比如有人客死异乡,他们可不用抬的,而是用祖传秘术,将尸体从远方赶回来。这两年硝烟四起,正是这行业再次兴起的好时机。这种赶尸队的人,一前一后两人,将尸体从远处赶回家乡。但是在此过程中,很有可能会遇到很多说不清的怪事,比如像这次的诈尸,尸体跑了,赶尸人又不熟悉地理位置,要找回来很难。那就要用引尸术,将尸体引回来。”

“那刚才在李家院子门前做的又是什么法啊?”张七追问。

“一般尸体在每一个停留的地方都会出现一种丧气,用罗盘或者神镜可以找出那种丧气,如果配以墨斗线,就能找到尸体的具体位置。”李伟说道,“而且刚才在大门口搭线做的法,是确定那亡魂是否还在李家院子里,如果在,就要将门口封住,把她的魂魄困在那李家大宅里。不然在引尸过程中,很有可能会遇到一种情况,亡魂回身,那可就不得了了。”

张七听了,倒吸了口凉气。

这时,只见喻广财左手拿着罗盘,右手执着木剑。那罗盘似乎起了反应,喻广财一会儿看看它,一会儿看看谷口。

一不留神,他手里的木剑突然变换了方向,直直地指向那谷口。喻广财一用力,想将那木剑竖起来。可那木剑的剑鞘上像是被套上了一根线,另一端被用力地扯着,竟然慢慢地弯了下去,模样像是在钓鱼。

不多时,喻广财脸颊上的汗珠都已浸出来。

爷爷正看得入神,张七轻轻拐了拐他,朝着谷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你看那边。”

爷爷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衣的长发女子,正从谷口的方向朝着几人走过来。她走路的样子非常奇怪,浑身僵硬,一走一顿,并且上半身左摇右晃的。在那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

“赶紧,李伟来帮我!”喻广财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目光锁定在谷口慢慢走过来的女尸身上。

爷爷和张七都看得入神,李伟从身边走上去,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水壶。走到喻广财面前,李伟二话没说,拧开水壶的盖子,递给了喻广财。

喻广财看了看前方的女尸,接过水壶,猛喝了一大口,然后对着剑梢一喷,那木剑顿时直了起来。此时,那女尸在谷口进来的方向,浑身一扭,不动了。

“怎么回事?”喻广财有些不解。

李伟也顿时乱了阵脚,猜测着:“莫不是那李家门口的墨斗线断了?”

他的这个猜测让喻广财和林子都有些震惊,可两人好像也并不反对。喻广财又喝了一口水壶里的东西,再次对着剑梢喷了一口,还是不见反应。

爷爷看得很清楚,那水壶里装着的全是血。血渍沿着他的嘴角,一直滑进了他的领口里。

“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莫管家蹙眉问道。

几个人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可根据这情况,不难下出这样的结论,一定又遇到什么困难了。

“师傅,怎么办?要不我回去看看?”李伟说。

喻广财此时也不知道如何下这结论,如果李伟要从谷口出去,肯定会经过那女尸的身边。姑且不算李家小少爷,这女尸就已经咬伤三人,危险系数自然不低。

正在两人犹豫之际,林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符纸,快步跑向了谷口。当他接近那个白衣女尸的时候,那女尸突然一正身,朝他转过身去,做出一个将要朝他猛扑的动作。林子反应极快,将手中的那张符纸,稳稳地贴到了她的眉心。

那女尸像是被这符纸定住了,手中的动作瞬间停止,“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几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法器,赶了过去。林子站在一旁,连粗气都没有喘一下。面前的女尸,躺在地上,彻底僵硬了。

爷爷跟在喻广财的身后,以为他会对林子大加赞扬。他没想到,喻广财厉声责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林子没有说话,默默别过了脑袋。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引尸途中,不准对尸体动用法器?你居然还来贴符?”喻广财的眼睛瞪得老大,嘴角还残留着血渍,样子有些狰狞。

见林子没有接话,喻广财也只好作罢,现在的确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他不解气地弯下腰去,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女尸。

爷爷被刚才两人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也不好多问什么,跟着蹲下身子。

这女尸和爷爷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脸上的皮肉明显已经开始变质,从皮肉深处散发出来的乌黑已经慢慢扩散,一直蔓延到了每一寸肌肤上。可最让几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女尸的脸上有不少的脂粉,而且样子非常奇怪。

“有点儿不对劲儿。”喻广财凝眉说道。

“哪里不对劲儿?”莫管家问道。

喻广财伸手摆正了女尸的脑袋,指着耳边扩散出来的脂粉,说:“看这里,脂粉都没有抹匀,肯定是前期做工不够专业。根据我的判断,你们李家不会差这点儿钱,连一个好的入殓师都请不起吧?”

莫管家的目光也被他的话吸引去,他看了看,说:“这是自然,那依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入殓师其他的规矩我不太懂,可对死者起码的尊重是要有的,如果是连脂粉都没有抹匀的话,就不怕死者亡魂来找他麻烦?”喻广财问道。

“你的意思,这脂粉不是入殓师做的?”李伟问。

喻广财点了点头。

莫管家在一旁冷笑了一声,说:“看来真是这样。”

“怎样?”林子问。

“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莫管家说着,转身回去,“我去府里叫人,就麻烦你们在这儿稍等一下。”

“嗯。”

莫管家走后,爷爷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女尸。她的样子和之前在正房里看到的照片有些出入,想必这几天的走尸经历,已经让她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可看着她脸上那拙劣的妆容里的五官,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生前的确是个美艳的女人。

“刚才为什么不让林子上前去贴那张符啊?”张七问道。

李伟偷偷地看了喻广财一眼,说:“今天头七,如果在尸体上贴符,只怕这女子永世不得翻身,魂魄散不去,那对她对李家的人甚至是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张七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这时,几个家丁从谷口的方向赶过来,一边走一边还在闲聊。

“没想到这事儿还真和柱子有关,多好的人呀。”其中一个家丁说道。

另一个家丁接道:“我不相信柱子会无缘无故地做出这种事情来,害人害己,二少奶奶都死了,还不让人安生啊?”

说着,几人走到尸体前,拿出一张裹尸布,在地上摊开来,将那女尸裹了进去。

“请问李府出了什么事吗?”李伟问道。

“还不是那个柱子……”之前说话的家丁说着,不知道怎么解释,随后添了一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你们自己回去看吧。”

随着几人抬着尸体,爷爷也跟着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总是感觉那个叫柱子的家丁的口中一定有一段惊人的故事。

爷爷跟在几个家丁身后,看着他们手中抬着的那具被白布裹着的女尸,心里变得七上八下的。此时的月亮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看上去雾蒙蒙的。薄薄的月光铺满山间,在绒绒的树梢和弯曲的田坎上,镀上了一层银色。

那女尸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他们手中,跟着他们行进的节奏,上下摆动。爷爷盯着她,脑子里全是她那张照片里的样子,修长的身姿,一头乌黑的头发微微卷起,脸上的胭脂十分清透,看上去华丽而不腻人,高贵的气质不言而喻。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竟然也有和李家小少爷一样的想法,觉得这个二少奶奶并没有死。

回到李家,喻广财让李伟把摆在门口的墨斗线布好的阵给拆掉。不出李伟之前所料,这墨斗线的确从中断了一截。几人都没有细细琢磨,收好这法器之后,就随着大家进了正房。此刻,正房里已经围满了人。

李家老爷正坐在正房的上方,手里拿着那根拐杖,虽然已经老如枯木,可那严厉的表情仍然足以震慑众人。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男子,双手已经被捆住,身上有不少的血痕,看样子他是被强行带过来的。爷爷稍稍低了低头,就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家丁柱子。

“简直是混账!”李家老爷李怀恩大喝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还想用拐杖去抽跪在面前的柱子。见他一口气没有顺上来,莫管家连忙上前,扶着他继续坐回凳子上去。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吧!”莫管家双手交叠在面前,脸上没有半点儿情绪,声音却异常严厉。

柱子似乎并没有被这样的阵势吓住,他冷笑一声,然后扬起头来:“有什么好交代的,你们不是都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看着柱子一脸不屑的表情,一旁的李少华实在气不过,不知道从哪里拽出来一把尖刀,猛扑上去,想一刀捅死跪在地上的柱子。

柱子倒是不躲不闪,扬起了脖子,正想迎着那把刀扑上去。可就在他得意地要闭眼的时候,李少华却被一旁的管家拦了下来。

“二少爷,希望你冷静点儿,这件事情关系整个李家,还是调查清楚比较妥当。”莫管家说道。

李少华有些犹豫,在莫管家的身后挣扎了两下,最后不解气地放下了刀子。

在场的其他仆人都觉得李少华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儿,七嘴八舌地低声讨论起来,纷纷猜测李少华是因为少奶奶的事过于愤怒,才会这样丧失理智的。

几人的讨论被跪在前头的柱子听见了,他说:“他会伤心?看来你们都小看他了!”

从柱子口中的话来看,这事情看来还跟李少华有点儿关联。这样想来,这算是李家的家务事了。莫管家看向李怀恩,李怀恩轻轻地点了点头。莫管家心领神会地转身对大家说:“现在大家都退下吧,这件事情我希望大家不要声张。”

说罢,围在正房里的仆人都纷纷退了下去。喻广财见状,也拉着几个徒弟离开。张七明显还有些不满意,想要听听这件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爷爷拽了他两下,见他没有反应,就干脆伸手挽着他的手臂,生生将他拖出了房门。

出了房门,张七非常不满地说:“你干吗要拖我啊?!我想知道那个家丁为什么要这样做!”

爷爷也没好气地说:“谁都想知道!你懂不懂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啊?”

爷爷的话音刚落,张七就扭头朝着客房的方向走去。

两人走到客房门外的那个院子前时,又碰到了那个在浇花的女仆。见张七还在气头上,爷爷拉了拉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跟那女仆套近乎。

张七虽然对爷爷很不满,可还是按照他的示意,朝着那个女仆靠了上去。

“这么早就开始浇花了呀?”张七摩擦着双手,样子看上去非常猥琐。

女仆回头朝他笑了笑:“你们两个就别跟我兜圈子了,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两人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肯定是想问柱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他会在大堂里骂二少爷吧?”女仆低着头,一脸的精灵古怪。

爷爷看着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这深宅院落里的其他人很是不一样。见她的目光很快挪到了自己的身上,爷爷连忙点头。

“其实这事情说来也话长,大概六年前,卢美云嫁进李家,当时是李老爷指的婚,你们也知道,这种大户人家就是这样,婚姻哪能自己做主。卢美云嫁进这李家……”女仆正要往下说,却被张七突然打断。

张七问:“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卢美云是你们二少奶奶吧?”

爷爷一听,就急了,猛拍了他一下:“这还用问?你真够蠢的!”

女仆“扑哧”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嫁进来之后,这卢美云对二少爷一点儿感情也没有,每天冷冰冰的,可分内之事,她还是细心做好。偏偏我们二少爷又是一个要强的人,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二少奶奶,可他想必是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喜欢你可以,但是你不喜欢我就是

不行。后来,二少爷在这方面就狠下工夫,每天从起床到入睡,都陪着二少奶奶,整天问寒问暖,还学起了不少洋人的把戏,献花送礼什么的。在结婚第二年,这二少奶奶的态度终于有变化了。”

见女仆不往下说了,张七又追问:“那后来怎么样了?”

女仆笑了笑:“看你急的。后来,在二少奶奶爱上二少爷,还为他怀上了小少爷之后,二少爷就变得十分冷漠了,经常醉酒回来,还动不动就对二少奶奶又打又骂。两人的关系就这样凑合了多年,可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二少奶奶的苦处。直到前段时间,老爷好像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让两人去一趟天津,希望这次旅行能够让两人的关系有所转变,可没想到又出了这件事情。”

“等一下,我有两个问题!”张七又打断了女仆的话。

“你说。”女仆柔声说道。

“第一,看你的年纪,六年前应该也没多大吧,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张七说完又补充问道,“第二,这事情跟那个叫柱子的家丁有什么关系?”

女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莫,叫莫晚。你们之前看到的莫管家是我的父亲,父亲来这李家已经有十八年之久,所以我也是在这李府里长大的。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这后面还有故事。”

莫晚,多好听的名字。爷爷这样想着,正准备往下听,可莫晚却不讲了。莫管家从长廊里出来,喊了一句:“小晚,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去温习温习昨天教你的字吧。”

莫管家在跟女儿说话的时候,脸上的严厉之色少了许多,看上去很是亲切。

说完,莫晚就提着花洒走出了院子。莫管家笑着迎上来:“两位小兄弟,我女儿不懂事,你们可别见怪。”

爷爷和张七都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点点头,然后就跟着他进了客房。

客房里,大家都已经收拾妥当。曾银贵见几人进来,想必已经从谁口中得知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连忙追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好兄弟,我来跟你细说。”张七又上前去了。

爷爷无奈地摇摇头,看来这两人真是一对活宝。

莫管家进了屋子,喻广财就跟他聊了起来。

莫管家说:“现在所有的事情基本都已经处置妥当了,你看能不能找个时间把二少奶奶的尸体给葬了。”

“我早就看好了,今天午时一刻,你准备好东西,就能下葬。不过……”喻广财说着,看向了莫管家。

这莫管家低眉细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我知道,你也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吧?既然我之前说过不会对你有所保留,我肯定是会做到的,待我安排好下葬事宜,回来就说给你听。”

说完,莫管家就起身告辞,迈出了房门。

在房间里休整了一阵,喻广财也出门去了。走到门口他说:“我去找莫管家说说找穴位的事情。”

几人点了点头,待喻广财离开之后,又回过头来,听张七天花乱坠地跟曾银贵讲述在山谷里的奇遇。

曾银贵听了张七的讲述,也是惊得张大了嘴巴。他难以置信地说:“不是吧?真从谷口这么一步步走了进来?”

张七点点头:“你可是不知道,当时那个样子可吓人了,她就这么走,像一个木偶一样,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受人支配着。”

“哎呀,好家伙,这种事情我还真是没有遇到过,错过了这一次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再能碰上。”曾银贵非常惋惜。

张七开始显摆起来,双手往胸前一叉:“哎,我也替你惋惜,我告诉你,刚才他们李家的家丁过来抬尸体的时候,我跟在他们身后,你猜我还看见了什么?”

爷爷当时也是跟在那几人身后的,并没有觉得那尸体身上有什么古怪,想必张七是想故意说些稀奇古怪的情况来吸引曾银贵。

“你说,什么?”曾银贵问道。

张七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我看见那女尸的脚下在滴水,黄黄的,像是尸体溃烂之后渗出的尸水,有点儿恶心。”

“啊?”

容不得曾银贵惊讶,李伟上前来,张七的话着实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急急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看到了什么东西从女尸脚底下渗出来?”

“水呀,黄黄的,像是尸体腐烂之后渗出来的那种。”张七说道。

“你当真?”李伟再次确认。

张七点点头,反问了一句:“你们都没有看见吗?”

李伟倒吸了口凉气,幽幽呢喃道:“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说完,李伟就起身朝门边走去,走开两步,他回头补充道:“记住,这个事情不要告诉林子。”

李伟走后,爷爷陷入了沉思。

要说那黄色液体,爷爷倒是觉得听起来十分熟悉,但他肯定,在山谷里跟着几个家丁抬着尸体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在女尸的脚上发现这种异常。倒是……

突然,他脑子一亮,那黄色的液体曾经在昨晚李家小少爷出事的地方看到过的,当时就被柱子踩在脚底下!

但是当时看到的黄色液体跟女尸身体上的有什么关系呢?莫非当时去到那间卧房,弄瞎小少爷眼睛的正是这具女尸?那李伟听到黄色的液体时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这样想着,爷爷抬头看看窗外的太阳。午时,已经不远了。想了想,他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李伟他们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

爷爷出了房门,发现这整个李家大院并没有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变动,连一丝一毫也没有。爷爷想着,竟然觉得难过起来。

因为不知道喻广财和李伟出了房门都去了哪儿,爷爷在这院子里游荡了两圈,还真的差点儿迷了路。以前住在家里的时候,天天都想着能够住上大房子,用最好的家什,可如今进了这深墙大院,才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惬意。

“喂,胡峻之,你去哪儿?”走着走着,爷爷身后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女声,他回过头去,发现是莫晚。

等许久回过神来,爷爷这才开始犯起了疑惑,不知这清灵的女孩怎么得知自己的名字的。可被她这么一叫,爷爷整张脸都羞得通红。

“你的脸怎么了?被蚊子咬的呀?”莫晚的怀里抱着一本书,乌黑的头发整齐地垂在面颊边,说话的时候,那两束头发微微晃动,正好和她水汪汪的眼睛互相协调,美不胜收。

爷爷慌忙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是过来找喻广财和李伟的。”

莫晚笑了笑说:“你都不管他叫师傅呀?说实话我挺羡慕你们的,可以到处走,见识不同的山水,不同的人。”

“这个有什么嘛,大家都是一双手,两条腿,你也可以啊。”爷爷说着,双手攀在了长廊的栏杆上。

莫晚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

莫晚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爷爷问道。

“呵呵,没什么。”莫晚低下头去,样子有些失望。不知道怎么的,看着她的样子,爷爷有些揪心。努了努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硬生生地把脑子里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憋了回去。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我带你去找你师傅和大师兄吧。”说着,莫晚伸手拉住爷爷的手,就朝着大门外走去。

那一瞬间,爷爷感觉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莫晚拉着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没有半点儿迟疑。

出了李家大门,正好撞见喻广财和李伟急匆匆往回赶,两人前方有个家丁。

莫晚叫住家丁,问道:“出什么事了?”

“哎呀,你们还不知道?二少爷,二少爷!”

在家丁的带领下,几人来到二少爷李少华临时居住的房间。刚一进门,莫管家就迎了上来。看见女儿莫晚也跟在爷爷后面,他叮嘱了一句:“你回房去,这里没你的事儿。”

莫晚听了,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折身出了门。

莫管家说:“喻先生,你过来看看,咱们二少爷这是怎么了?”

喻广财上前去,只见李少华躺在床上,一张脸都变成了乌黑色。从脸上到脖子上,都是乌黑一片,但却找不到任何伤口。

“这情况跟那三个家丁差不多。”李伟推断。

喻广财倒是摇了摇脑袋,他说:“有些不同,二少爷的身上没有伤口,那三人明显是被尸体咬的。”

喻广财上前仔细地查看了一番,问道:“我能否脱下二少爷身上的衣装看看?”

莫管家听后,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将二少爷的衣装退去,整个身子上也没有发现一处伤口。喻广财有些纳闷了:“不对呀,根据之前的判断,想必是有人在女尸身上下了某种咒……”

“我正准备找你说这件事情,刚才张七说,昨晚在山谷里,他看到女尸的脚底有黄色的液体流出,我在猜是不是……”

李伟的话,让喻广财豁然开朗。他说:“肯定是这样的,看来还是个内行,而且这功夫可不在你我之下。”

爷爷被两人的话弄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莫管家抢了先:“你们指的是什么?”

李伟看了喻广财一眼,待他点头示意之后,李伟解释道:“这是一种巫术,我们这边的人知道很少,我们也是上次去云南才得以接触,之前所说的那种黄色的液体,是一种百虫调制出来的巫药,将这种药从尸体的脚底注入,就能让这尸体听从你的支配,但支配者也必须注入这种巫药,这可是要搭上性命的。而你们看到的三个家丁和二少爷都是被受了巫术的东西所伤。”

“你们看,这里果然是有伤口的。”喻广财突然说道。

几人俯身过去,只见二少爷的脚底有一个针眼大小的伤口。

“我明白了,肯定是在那个时候造成的。”莫管家说,“在我们询问完柱子之后,他被关在地窖里,中途二少爷去地窖里看过他,还真看不出这柱子会有这一手。”

“柱子害得他的妻子死而不安,又弄得他的儿子双目失明,他还去看柱子?”爷爷很是不解。

莫管家瘪嘴一笑,说:“这事儿容我待会儿跟你们细说。”

看来这几人的纠葛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目前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这二少爷身上的巫毒。

“喻先生,现在倒是应了你的推测,那这巫毒可有解法?”莫管家问道。

喻广财摇了摇头,说:“解法,这要问问操纵者了,百虫酿成的毒,可没人知道他用的是哪百种毒虫。”

“哎……”莫管家长叹了口气,“只可惜这柱子和那三个家丁刚才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那此毒无药可解。”喻广财看着床上的李少华,干脆地说道。

莫管家听了,沉思了两秒,说:“那我这就去禀报老爷,看来今天李家可要办好几场丧礼了。”

直到现在,爷爷才终于看懂了这整件事情的最终目的。家丁柱子肯定是想取这李少华的命,本来这事情眼看着就要黄了,他却主动送上了门去。这时,爷爷的心里还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柱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临近午时一刻,爷爷跟着喻广财等人,举着冥幡,端着灵位就朝着山上走。在这移灵途中,喻广财一直没有多说一句话。他穿着道袍,走在众人的前头,不停地念着咒语摇着铃铛。爷爷知道,经过这些事情,他的心里一定也跟压了秤砣一般,非常沉重。

到了山上,李伟跟爷爷解释:“这个位置极好,可惜李家旁边的祖先都没有埋正位置,你看这旁边的两座山脊,弯弯扭扭,像扇子更像大象的双耳。还有你脚下的山脊,一直蜿蜒到了江边上,这就是大象鼻子。这金象庇佑,希望能让李家其他人以后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等李少华和卢美云都下了葬穴,泥土在棺材上高高隆起。喻广财对莫管家说:“现在你把这面铜镜挂在你们大门前,每逢月半做一次简单的超度,以后想必是不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了。对了,还有就是你们李家二少奶奶生前住的房间,以后最好不要让夫妻同住,五鬼位,大凶。”

莫管家点了点头,露出一脸不胜感激的表情。

“现在这死人的事儿基本是已经妥当了,该去的去了,该留的也不会再出什么状况。可这活人的瓜葛,就看你这管家怎么处理了。”喻广财说道。

莫管家说:“这次真要谢谢你,你放心吧,我会尽力而为的。之前答应你们的酬金李家不会少你们半分,另外,我还欠你一个最后的真相。”

喻广财笑了笑:“走吧,我可等了很久了。”

那天,整个李家的人在为二少爷李少华和二少奶奶卢美云送完终之后,都回到了院子里。李家老爷一直躺在病床上,这两天发生的怪事看样子已经磨

尽了他最后的一点生气,原本就苟延残喘的他,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看来用不了多久,这李家就将易主,下一任主人也只有这李家三少爷了。

经过这几天的事情,爷爷对这财大气粗的李家再也没有半点儿羡慕的感觉。相反,他觉得还是以前自己那种简单的生活比较好。

午饭后,莫管家将喻广财等人约到了西侧的花苑里,命人沏了两壶茶,给几人讲起了这李家的故事。爷爷坐在他身边,听得十分入神。

原来,这李少华在当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少爷。在这一带,有名的富家女都与他或多或少有些瓜葛。六年前,李家老爷李怀恩在一次外出与人谈生意的过程中,结识了一位在云贵一带做布匹生意的老板,那老板姓卢。两人在饭席上一见如故,并且约定了李家二少爷和卢家大小姐的婚事。三个月之后,李家老爷置齐了彩礼,亲自带人去了一趟云南,接回了卢家大小姐,也就是后来的二少奶奶卢美云。

这李家老爷为二少爷谈这么一桩婚事是有目的的,在他的两个儿子当中,只有老二李少华有做生意的脑子。可他恨铁不成钢,这李少华整天就知道在外面拈花惹草。李老爷想,他结了婚之后,或许能够收回心来,帮助自己打理家业。

刚结婚的那段日子,这二少爷的确是收了心,整天就围着二少奶奶转悠。这二少奶奶说来也与常人不同,面对英俊潇洒的二少爷没有一丝动心。可她却是个好妻子,所有应尽的本分都尽了。那大半年里,二少爷基本没有一天晚归过,鲜花礼物也是每日必送,从来不会重复。府里的丫头都觉得二少奶奶福气不浅。

两人结婚将近一年,那二少奶奶倒是慢慢地接受了二少爷,开始与他一起出入各种场合,迎客赔笑。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那二少爷又犯起了老毛病,开始了夜夜笙歌的生活。二少奶奶倒是克勤克俭,帮他操持着家务,有时候还管理一些账目。二少爷每夜必醉,回家之后,对她更是非打即骂,二少奶奶从未有过怨言。

当然,当年卢家老爷急着嫁女也是有原因的。这卢家大女儿卢美云贵为小姐却与附近一个道士的徒弟相爱了。这个徒弟名叫王新柱,他有个小名叫做柱子。这件事情除了李家老爷和管家老莫,没有别人知道。而这两人也只知有其人,却不知其真实姓名,更不知道这人就是柱子。卢美云嫁过来的第二个月,柱子就投奔过来,隐藏了他与卢美云的关系,进了李家做苦力。莫管家也是在两个月之后才得知王新柱的真实身份的,他并没有通报李老爷,也因为柱子非常肯干,大家都很喜欢他。那前半年,柱子和卢美云经常秘密幽会,可卢美云从未做过半点儿对不起二少爷的事。直到半年后的某天,卢美云找到柱子,她彻底想通了,两人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最后还会落得一个“狗男女”的恶名。柱子听了,虽然有些难过,可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两人以后就互不影响,她做她的二少奶奶,他当他的苦力家丁。

起初莫管家还在猜想是不是因为二少爷识破了二少奶奶和柱子的关系,所以才对二少奶奶的态度大加转变的。后来仔细想想,他推翻了这个假设。因为依照二少爷的脾气,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二少奶奶和柱子肯定早就惹祸上身了。

二少爷之后对二少奶奶的态度,柱子一直看在眼里。根据柱子的说法,如果不是二少奶奶拦着他,他早就对二少爷动手了。这次李家老爷让二少爷夫妇去天津,本来是想改善两人的关系,可这二少爷在天津结识了一位报社的女记者。二少奶奶的死其实并不是意外,至于真相,大家应该都能猜到。当晚在饭店里将二少奶奶蒙晕过去的人,是那个女记者花钱雇来的。第二天天色蒙蒙亮,将她扔在车流涌动的十字路口,未等她清醒,就被一辆大车给撞出好几米开外。所幸的是,并没有毁掉她姣好的面容。

柱子去了天津,得知这事的真相之后,终于把之前积累的怨气都爆发了出来。至于路上的那三个家丁,他们也清楚这件事的经过,但他们在收了二少爷的好处之后,居然选择了替他保密。因此,柱子就先拿他们开了刀。

莫管家说完,长叹了口气:“只是那小少爷太无辜了,就这样白瞎了一双眼睛。”

“呵,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天晚上,柱子操控二少奶奶的尸体回房间,定然是冲着李少华去的。只是不知这小少爷会被亡魂引路,莫名其妙地引到那个房间里去。”林子推断着,似乎已经没有比这更为合理的解释了。

几人听完,都默不做声,看来这深宅大院里的事情的确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饭后,在喻广财的带领下,大家收拾了行头,作别了莫管家。

走出李家大院的时候,爷爷看到莫晚站在门边,悄悄地探出了脑袋,一双眼睛还是水汪汪的,不过此时她那眼睛里的水渍却让爷爷感到心疼。

走出一段路,爷爷回头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飞奔过去。他推开了正要关上的大门,将嘴巴凑到了莫晚的耳边,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开心点儿。”

说完,爷爷迈出了大门。等到那大门关上之后,他听见曾银贵在后面喊了一句:“走了,峻之,我们还得赶路呢!”

爷爷跑回队伍中去,不解地问道:“赶路去哪儿?”

“贵州,梵净山。”曾银贵低声补充道,“为一个亡魂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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