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姆伯格夫人正在厨房里,和一名厨师在一起。厨师是一个神情激动的女人,有一头白色的头发,生着肥大的臀部。当我打开餐具室的房门时,她们同时跳了起来。

“我刚才在用电话。”我大声报告说。

克罗姆伯格夫人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我没有听到你在里面。”

“这屋里有多少部电话机?”我问她。

“大概有四、五部吧,是五部。”克罗姆伯格夫人最终肯定地说,“楼上两部,楼下有三部。”

我放弃了检查电话的主意。太多人都可能接触到电话。

“大家都在哪儿呢?”

“格雷夫斯先生把大家,召集在前面的房间里。”克罗姆伯格夫人指着前厅说,“他想知道有没有人,看到过送信的车子。”

“有人看到了吗?”

“不,没有。”克罗姆伯格夫人摇着头说,“之前我听到车的声音,但是,当时我没有多想。经常有车开到这里,然后在车道里调头。他们不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她靠近我小声问道:“信里都说了什么,阿彻先生?”

“他们要钱。”我边说边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又有三个仆人,从我的身边经过。两个穿着园丁制服的年轻墨西哥人,他们低头排成一列走着。最后一个是费利克斯。我冲他伸出了一只手,但是,他对我没有反应。他目光迟钝,像黑色的煤块一样的眼睛闪着光,神色令人难以琢磨。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蹲在客厅的火炉前面,用一双夹子翻转着一块木头。

“那些仆人们都怎么了?”我问道。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咕哝了一声,站起身来,眼睛瞟向门口说:“他们好像知道,自己受到了怀疑。”

“我希望他们没有察觉。”

“我没有说过任何,让他们产生怀疑的话。他们不知不觉地就感觉到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咕哝着愤愤地说,“我只是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辆车。当然,我想看到的是他们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瞬间的表情。”

“你认为是内部人所为,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先生?”

“很明显不全是内部人干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但是,不论那封信的事是谁做的,他显然很了解情况。比如,他怎么会知道,钱会在九点钟的最后期限前准备好?”他看一眼自己的手表,“从现在算起,还有七十分钟。”

“也许只是盲目地认为。”

“也许。”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讶异地瞧着我。

“我同意你的看法。可能这是一起内外勾结的案子。有人看到那辆车子了吗?”

“没有。”阿尔伯特·格雷夫斯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些墨西哥和菲律宾人的心思都很难猜。”格雷夫斯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并不是我有任何理由,去怀疑那些园丁,或者是费利克斯。”

“会不会是辛普森先生本人所为?”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讽刺地看着我说:“卢,不要故作聪明了。你的直觉一直不怎么样。”

“这仅仅是个想法而已。”我阴沉着脸嘟囔着,“如果拉尔夫·辛普森需要支付百分之八十的收入税,上演这出戏的他,可以猛赚八万块。”

“我承认可以这样做……”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低声嘟囔,口气显得很不情愿。

“有人这样做过。”我大声强调。

“但是,辛普森如果这样做,是一件不可思议的行为。”

“你别告诉我他为人诚实。”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拿起了夹子,敲打着燃烧的木头,火星像一群明亮的黄蜂向上蹿。

“按照大家的共识来看,拉尔夫·辛普森的确算不上诚实。但是,他没有那样的头脑,来想出这样的骗局。这实在太冒险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沉着脸色大声强调,“此外,拉尔夫·辛普森也不需要这些小钱。他的石油产业估价在五百万,但辛普森个人就收入而言,它值两千五百万还多。十万美元对于辛普森来说,不过是零钱而已。这确实是一起绑架案子,卢,你不得不承认。”

“我希望是,”我点头说,“很多绑架案,都以谋杀人质收场,因为这最省事。”

“但是,这个案子不一定,”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低声咆哮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这个案子不会这样!……我们会付钱,如果他们不把辛普森交回来,我们就一直追查到底。”

“我同意。”我点了点头,但是,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很难,“谁负责送钱过去?”

“为什么不由你来负责呢?”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突然对我说。

“首先,他们可能认得我,而且,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我摇头拒绝了,“伯特,由你来负责吧。你最好也带上艾伦·塔格特先生。”

“我不喜欢他。”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低声嘟囔了一句。

“他是个聪明孩子,而且他不怕枪。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你可能需要他的帮助。”

“不会出任何事情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自信满满地说,“但是,如果你这样认为,我会带上他。”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点了点头。

克罗姆伯格夫人出现在了门厅里,她紧张地扯着罩衫的一角。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先生?”她喊了一声。

“什么事?”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连忙起身回应。

“我希望你能够跟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谈一谈。”管家克罗姆伯格夫人郁闷地说,“我试图给她送些吃的,但是她拒绝开门。她甚至不理我。”

“她不会有事的。我晚些时候,会跟她谈一谈。现在先让她自己待一会儿。”

“我不喜欢她这样子。米兰达实在太情绪化了。”

“算了。叫艾伦·塔格特到书房里来见我,好吗?……”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冲女管家克罗姆伯格夫人说道,“还有,让他带上枪——是装好子弹的。”

“好的,先生。”克罗姆伯格夫人几乎要落下泪来,但是,她抿紧厚嘴唇离开了。

当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从门口转过身来时,我发现管家婆把自己的紧张情绪,成功地传染给了他。他的半边脸轻轻地抽搐着,眼睛看着房间外面的什么东西。

“她很可能感到愧疚。”他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感到愧疚?”

“简直难以描述。我猜大概是因为,克罗姆伯格夫人一直没有能够,代替她哥哥的位置。她眼看着那个老人的情绪每况愈下,很可能觉得,如果她能够跟他亲近一些的话,他就不会这么快地堕落了。”

“可是,克罗姆伯格夫人并不是他的妻子,”我冷淡地说,“辛普森夫人的反应如何?你看到她了吗?”

“几分钟之前我见过她。她对此反应不错。”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笑着说,“事实上,那位夫人正在读小说。你可喜欢她的这种反应?”

“不,我可不喜欢。”我面色阴沉地摇着头,“也许她才应该感到愧疚。”

“即使她感到愧疚,对米兰达也没什么帮助。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是个奇特的女孩儿,她很敏感,但是我觉得,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点。”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皱着眉头说,“辛普森小姐在感情上责任心太重,总是想承担超出自己所能承受的东西。”

“你会娶她吗,伯特?”

“如果能的话,我会娶她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疲惫地笑着,“我不止一次地向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求婚了,辛普森小姐没有说过不同意。”

“你能够好好地照顾她。她已经足够成熟,并可以结婚了。”我低声嘟囔着。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沉默地看了我片刻,嘴角仍然挂着微笑;但是,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个“别碰她”的警告。

“她说你们今天下午,在开车的路上谈了很多。”

“我给了她一些父亲一般的忠告,”我说,“关于开车不要开得太快。”

“你能够做到那样就好。”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冷笑着说。

然后,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便飞快地改变了话题:“克劳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能跟绑架有关吗?”

“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得出来。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他。”我面色肃然地摇头叹息着说,“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他声称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再见过拉尔夫·辛普森先生了。”

淡黄色的汽车雾灯,迅速地扫过房子的侧面,稍后传来了车门被甩上的声音。

“一定是警长来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得意地说,“他可真够慢的。”

警长急匆匆地走进门来.仿佛短跑运动员冲线一般。他是一个大块儿头,身穿西装,手拿宽边的农夫帽。像他的着装一样,他的脸也是警察和政客角色的混合。他坚毅的下巴被柔软的嘴唇中和了。他嘴巴微闭,那是一张沉迷于女色、酒精和善于言辞的嘴巴。

警长向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伸出手来,对他说:“我本来可以早点儿来的,但是,你非得要我带上汉弗莱斯。”

跟着警长不声不响地,潜进屋子里来的另一名男子,身上穿着燕尾服。

“我正在一个聚会上,”那个男人说,“你好吗,伯特?”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将我介绍给了他们。

警长名叫斯潘纳,跟着他来的汉弗莱斯是地方检察官,他个子很高,头开始秃顶了,有着神枪手般清痩的脸庞和犀利的眼睛。他和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没有互相握手。他们关系很熟,不需要这个。在格雷夫斯当地方检察官的时候,汉弗莱斯曾经是他的副手。

我朝后退开,让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与他们交谈。他告诉他们一切——他们需要知道的东西,省略一切他们不需要知道的。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说完话后,警长说:“那封信让你朝北开走,那意味着他要从反方向离开,朝洛杉矶的方向。”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点头说。

“现在,如果我们在高速公路上设置路障,应该可以捉到他。”

“不,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们就可以跟辛普森说再见了。”

“但是,如果我们捉住了绑架者,我们可以让他招供……”

“等一下,乔!……”汉弗莱斯说,“我们必须假设,绑架者不止是一个人。如果我们击倒他们之中的一个,其他人就会击倒辛普森。这再明显不过了。”

“信上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你看过那封信了吗?”

“信在安德鲁斯那儿,”汉弗莱斯不耐烦地说,“他是我们的指纹分析师。”

“如果他发现了什么,你们应该去查联邦调查局的档案。”

我感觉到:自己的行为并不受欢迎,但是,我没有时间采取委婉的措施,而且,我也不相信这些三流的警察,能够胜任他们的工作。

我转身面对警长问:“你跟洛杉矶县当局联系过吗?”

“还没有。”警长摇头冷笑着说,“我觉得我应该先评估一下形势。”

“好的,形势就是这样。即使我们按着信的指示去做,拉尔夫·辛普森活着回来的几率,也不足百分之五十。他肯定能够认出,至少其中的一个绑架者——那个从伯班克把他接走的人。这对他来说真是太糟糕了。你所得到的是把一个绑架者关进了监狱,但是,辛普森的喉咙被割断,然后尸体躺在某处。你所能做的,是打电话通报情况,让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处理这边的事情。”

斯潘纳警长的脸色,气得青一块、白一块的,他嘴巴半张着,准备说话。

汉弗莱斯打断了他:“他说得有道理,乔。这并不是好的执法措施;但是,我们必须妥协。重要的是得保住辛普森的性命。我们现在回城里去如何?”

汉弗莱斯站起身来,警长跟着他离开了。

“我们能够相信斯潘纳不自我行事吗?”

“我认为可以,”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缓缓地说,“汉弗莱斯会盯着他的。”

“汉弗莱斯看起来,像是一个聪明人。”

“他是最棒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赞赏地说,“我跟他一起工作了七年,他从来没有出过错。我辞职的时候提拔了他。”他的声音里透着某种遗憾。

“你本来就应该继续做这个工作的,”我遗憾地说,“你从中获得了很大的满足。”

“但是,那该死的薪水实在太低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不满地抱怨着,“我为他们干了十年,结果是欠了一屁股的债。”他诡秘地看了我一眼,“你为什么从长岛军队辞职呢,卢?”

“钱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我苦笑着说,“我无法忍受暗地里捣鬼,也不喜欢那套黑暗的政治把戏。不过无论如何,我没有辞职,我是被解雇的。”

“好吧,算你赢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点了点头,再次瞥了一眼手表,时间快到八点三十分了。

“该出发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起身对我说。

艾伦·塔格特正待在书房里。他身上穿着收腰的棕色风雨衣,显得肩膀特别宽。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来,他两只手里各有一把枪。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拿过一把,艾伦·塔格特留下了另一把枪。那是一把点三二口径的打靶手枪,有着细长的蓝钢枪吻和精确的准星。

“记住,”为艾伦·塔格特着想,我为他叮嘱说,“不要开枪,除非有人朝你开枪。”

“你难道不和我一起来吗?”

“不!……”我对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烟着头说,“你知道弗莱尔斯路的那个拐角?”

“知道。”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点头说。

“那里周围没有藏身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艾伦·塔格特嘟囔着,“一边是开阔的海滩,另一边是悬崖。”

“我们不必躲藏。”我大声说,“你开车先走,我会跟在你们后面,把车停在高速公路上,一英里开外的地方。”

“你不想快点儿抓住他吗?”

“那不是我要做的。我只是想看他经过。”我严肃地交代着,“之后,我会在城市边界的加油站,跟你会面。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好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说着,扭动了墙上保险箱的把手。

从市区边界到弗莱尔斯路的高速公路,都是并行四车道的,延绵一英里的道路,位于海边的绝壁之上。中间被一块四周是水泥路肩的草坪所分割。在弗莱尔斯路的交界处,草坪消失了,道路变窄成为三条车道。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斯图贝克,在交界处飞快地调了个头,停在了高速公路肩上,他没有关掉车灯。

这是一个开阔的角落,右侧是一排白色的柱子,正适合我们的目的。通往弗莱尔斯的入口,是断崖边上的一个灰黑色的洞。视线之内看不到任何房子或树木。高速公路上车迹罕至。

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分。我冲着艾伦·塔格特和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挥了挥手,然后开车越过了他们。根据我的里程表显示,在抵达下一条旁路之前,我开了十分之七英里。

过了这条旁路二百码的前方,高速公路右侧海滩的上方,修建了一片供观光者停车的空地。我驾车驶入了空地,车头朝南停了下来,然后关闭了车灯。时间是差七分钟九点。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收款车将在十分钟后经过。

车子停下来之后,海滩上升起的雾气,逐渐笼罩了过来,仿佛是虛幻的灰色海浪。几对车灯在雾中穿过,迅速向北开去,就像深海中鱼的眼睛。护栏下的大海,在黑暗中喘息呼啸着。

九点零二分时,弗莱尔斯路方向的拐角处,有一对明亮的车灯呼啸而来。

疾驰的车子在就要到达我跟前时,突然转弯,驶入了左侧的旁路。我无法看到车的颜色和形状,但是,我能够听到车轮摩擦的声音。司机的驾驶技术,看起来似曾相识。

我关着车灯,沿着高速公路的旁边,向那条旁路开去。在我抵达之前,我听到了三记被雾阻隔和冲淡的响声——如死神哭泣般的刹车、射击、发动机提速的声音。

旁路的一侧有弥漫的白光。我在离路口几英里的地方停了车。旁路上驶出了另一辆汽车,在我面前左转向洛杉矶方向驶去。那是一辆长鼻的米色敞篷跑车。车窗模糊,我看不到司机的脸,但是,我看到一个女人深色的头发。我不便去追那辆车,而且也没有办法去追。

我打开雾灯驶入了旁路。离高速公路几百码的地方,一辆车两个轮子掉在沟里,汽车正停在路边。我在它后面停下了车子,手里拿着枪下了车。

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是战前定制款的林肯轿车。车子的引擎在空转着,车灯还亮着。车牌号码是“62S895”。

我右手拿着枪,左手打开车前门。一个小个子的男子向我倒来,他呆滞的眼睛望向迷雾里。在他倒出车前,我接住了他。

自从二十四个小时之前以来,我一直感到死神正朝我不断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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