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驱车上升到了一个,能够让我意识到自己呼吸的高度,这时候,前方出现了一条厚厚的、用碎石铺就的道路,一扇紧闭的木头大门挡住了去路。门前的金属信箱上,印着白色字体的名字——克劳德。

我开了大门,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将车子开了进去。

“还有一英里,”她说,“你相信我吗?”

“不,但是,我想看一看风景。”我笑着说,“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除了这条路之外,这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在我们盘旋而上的时候,我看到下面露出的巨石,以及点缀着常绿植物的山谷。在更远处的下方,透过树枝,我看到一只跳跃的鹿的棕色身影。另一只鹿高高跃起,正在追逐着它。空气是如此清澈而凝滞,如果能够听到鹿蹄发出的碰撞声,我也不会惊讶。但是,这里除了发动机的声音之外,四周一片安静,除了明亮的空气,以及对面山上光秃秃的石头,我们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

车子爬过山顶上一片圆形洼地的边缘。在我们下方的平地中央,云雾缭绕之中,屹立着一座神殿。除了鹰和飞行员,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那是一座方形建筑物,只有一层,用白色的石头和土砖砌成,中间有一个院子。铁丝栅栏里面围着的,还有一些附属建筑,围绕着神殿呈现出栅栏形状分布。其中有一座房子的烟囱里冒着黑烟,袅袅地升上天空。

然后,我看见主建筑的屋顶平台上,正有一个物体开始移动,这个物体刚才是静止不动的,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它。

一个老人正盘腿而坐。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身形高大,肤色是棕色皮革的颜色。他长长的头发和胡须,看起来很久没有修剪了,乱糟糟地在脑袋上纠结着,看上去仿佛是旧地图上的太阳图案。他故意费力地弯下腰去,捡起一片布,围在赤裸的腰间。他举起一只胳膊,好像示意我们耐心一些,然后下了房顶,走进了里面的院子。

随着铁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他出现在了门口。他步履蹒跚地过来打开大门。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那是浑浊的蓝色,平淡、冷漠,如同动物的眼睛。虽然他的肩膀很宽厚,被太阳晒成了棕色,还有飘在胸前的长长胡须,但是,他看起来有点女人气。他拿捏的语调,听起来像是男中音和女低音的混合。

“你们好啊,我的朋友!……欢迎任何路过我家的人,进来一同分享食物。好客是近乎跟健康同等重要的最大美德。”

“谢谢。我们可以开车进来吗?”

“请把车停在栅栏外面,朋友。即使是我外围的环境,也不应该被机械文明所玷污。”

“我以为你认识他。”下车的时候,我对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低声说。

“我想他的视力不是太好。”

当我们走近时,他乳蓝色的眼睛凝视她的脸。他倾身看着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白发向前飘过来,披到肩上。

“你好,克劳德。”她轻快地说。

“居然是你,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那个老东西颇为吃惊地喊着,“我没有想到,今天会有年轻、美丽的姑娘到访。如此青春!如此美丽!……”

克劳德牧师张嘴呼吸着。他有着厚而红的嘴唇。我观察着他的双脚,来判断他的年龄。他穿着绳编的凉鞋,露出肿胀粗糙的脚趾——那正是一双六十岁人的脚。

“谢谢!……”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不悦地说,“我是来找拉尔夫的,如果他在这儿的话。”

“但是,拉尔夫·辛普森先生不在这里,辛普森小姐。”克劳德牧师遗憾地摇着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弟子也被我暂时派走了。”他淡淡地微笑,没有露出牙齿,“我是一只年迈的老鹰,只与群山和太阳交流。”

“一只老秃鹫!……”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声音清晰可闻,“最近拉尔夫来过这儿吗?”

“他几个月都没有来了。他说一定要来的,但是还没有。”克劳德牧师连连烟头叹息着,“你的父亲很有精神方面的天赋,但是,他仍然被物质生活所束缚,因此,我很难引导他进入蔚蓝世界。对他来说,将自己暴露于太阳之下,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克劳德牧师的声音抑扬顿挫,用近乎仪式一般地口气说。

“我在这里到处转一转,你不介意吧?”我说,“我想确定他不在这里。”

“我告诉过你,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克劳德转向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这个年轻人是谁?”

“阿彻先生。他在帮助我寻找拉尔夫。”

“我明白了。恐怕你必须相信我,他不在这里,阿彻先生。”克劳德牧师强硬地拒绝了,“我不能允许你进入房屋内部,因为你没有经过净化仪式。”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转一圏看一看。”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那只深棕色手的柔软、肥厚,像是一条煎鱼。

“你绝对不能进入神殿,那会激怒密特拉神。”

克劳德牧师的呼吸有一种酸甜混杂的恶臭味。我拿下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说:“你自己经过了净化吗?”

克劳德牧师冲着太阳,扬起混沌的双眼说:“你不应该对此不屑一顾。我曾是个迷途的罪人,内心迷茫而充满罪恶,直到我进入了蔚蓝世界。太阳的利剑刺杀了黑牛污浊的肉体,我得到了净化。”

“我是潘帕斯草原上的野牛。”我自言自语。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上前来,站在了我们两个人的中间。

“少废话了,我们一定要搜一下。”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坚持说,“克劳德,你的鬼话我一句都不信。”

克劳德牧师低下了一头乱发的脑袋,无奈地苦笑了,那样子令人作呕。

“悉听尊便,辛普森小姐。不过,你们要为自己大逆不道的行为负责。”牧师喃喃地说,“我希望密特拉神,对你们的惩罚不要太重。”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不屑地从克劳德牧师的身边飞快走过。我跟着她穿过拱形的门廊,进入神殿的内院。

西边红色的太阳,看上去无动于衷。克劳德没有再看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上石头台阶,消失在了屋顶上。

石头铺地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周围的墙上有很多木门。我按动离我最近的一扇门的门闩——门开了,里面是橡木搭建的房间,一张固定的床,上面盖着肮脏的毯子。一个没有牌子的破烂行李箱,廉价的硬纸板做的衣橱,还有克劳德身上,那种酸甜的恶臭味。

“这就是圣洁的味道。”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在我的耳旁说。

“你父亲真的跟克劳德住在这里?”

“恐怕是的。”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点头说,她皱起了鼻子,“他对太阳的崇拜,这件事非常地认真。这与他对星座的迷信,也是很有关系的。”

“他真的把这个地方送给了克劳德?”

“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把地产权给了他。”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摇头苦笑着说,“他把这儿给了克劳德,让他建造了一座神殿。我想将来他会把地收回来,如果他真的能够从癫狂的宗教中走出来的话。”

“这真是个有点奇怪的狩猎小屋。”我笑着环顾四周说。

“这并不是什么狩猎用的小屋,他建造这所房子是为了逃避。”

“他在逃避什么?”我好奇地问。

“逃避战争。”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无奈地说,“这起源于拉尔夫·辛普森生命的前一个阶段——宗教前阶段。他深信马上要爆发一场新的战争。如果国家被残忍侵略的话,这座房子将是我们的避难所。但是去年,就在他们修建防空洞的时候,拉尔夫终于克服了对战争的恐惧。当时避难所的全部计划,也都已经完成了。他转而在占星术里寻求解脱。”

“我没有使用‘癫狂’这个词,”我说,“而你却这么说。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并非如此!如果你了解拉尔夫的话,他看起来并不疯狂。”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略带苍凉地微笑着说,“我认为拉尔夫觉得自己有罪,因为他从上一场战争中,发了很多不义之财,然后鲍勃死了。负罪感能引发各种各样不理智的恐惧。”

“你读了一本新书,”我说,“这次是一本心理学教材。”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反应令我惊讶。

“你让我恶心,阿彻。你总是扮演笨蛋侦探的角色,难道你不觉得厌倦吗?”

“当然,我感到厌倦。我需要一个赤裸裸的、明亮的东西。一个在路上移动的飞靶。”

“你这家伙……”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咬着嘴唇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

我们不停地开门、关门,一间一间地搜索着。大多数房间里除了床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在视野尽头的大客厅里,地板上放着五、六个草垫子。房间的窗户开得很小,但是墙壁却很厚,像是一个堡垒。里面的空气散发着乡村监狱的味道。

“不管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弟子,他们过得不错。你以前来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们?”

“没有。”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摇头说,“但是,我没有进来过。”

“有些人像吸血鬼,比如克劳德。这些弟子把他们的一切都交了出来,而他们得到的除了饥饿,和可能会精神崩溃外,其他的一无所有。”我苦笑着说,“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太阳崇拜的神殿。我奇怪这些人今天都去哪儿了?”

我们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发现。我朝房顶上看去,克劳德赤裸上身坐在那里,面朝太阳,背对着我们。

他的腰间堆着厚厚的肥肉。他脑袋前后晃动着,好像在跟人无声地争执着。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长了胡子的女人,如两性人一样的脊背和脑袋,被太阳勾勒出奇怪、可笑而令人厌恶的轮廓。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碰一碰我的胳膊:“说到癫狂……”她朝克劳德指了指。

“不,他在演戏!……”我苦笑着说,虽然我并不太肯定,“至少你父亲不在这里,这一点他说的是实话。除非他在另外几间房子里。”

我们穿过碎石路,来到了那所烟囱里冒出青烟的砖房前面。我透过敞开的门向里张望。一个头上蒙着披肩的女孩儿,正盘腿坐在火堆前,在一口沸腾冒泡的锅里搅拌着。那是一口五加仑的锅,里面盛满的好像是豆子。

“看起来弟子们要过来吃晚饭。”

那女孩儿转头看着我们。她的脸是印度人的那种陶土肤色,眼白更显得像陶瓷一样洁白。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老人?”我用西班牙语问她。

那个外国女孩儿朝着神殿的方向耸了一下肩。她身上穿着印花的棉布衣。

“不,不是那个老人。”我纠正她的错误,“一个没有胡子、肥胖而有钱的老人。他叫辛普森先生。”

她耸了耸肩,又回身面对着那口煮豆的锅。我们身后传来了克劳德的凉鞋,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

“你都看到了,我并非完全独自一人,这里还有我的侍女,但是她跟动物,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你们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也许你可以让我重新开始冥想。快要日落了,我必须对神的离去表示敬意。”

我看到砖房旁边,有一个上了锁的镀镍的门。

“在你走之前,打开这间屋子。”

克劳德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层层的衣服下面,摸出了一串钥匙。屋子里有一堆包裹和纸箱,大都是空的。还有几袋豆子,一箱炼乳。在几个纸箱里,放着一些工作服和工作靴。

克劳德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我的弟子们白天,有时候来山谷里干活。在菜地里干活,将是一种朝拜。”

他后退让我出去。我注意到碎石地的边缘,他的脚刚刚踩过的泥地上,留有一个印记,那是一个巨大的货车车胎的印记,那鲱鱼骨形状的轮胎图案,我以前见过。

“我以为你不允许机械文明,进入栅栏里面来。”我语气寒冷地说。

克劳德凝视地面,然后微笑了。

“只在必要的时候。前些天,一辆货车来送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我希望它是被净化过的。”

“司机是的,没错。”

“很好,我想你得做一些清洁工作,因为我们把这个地方给污染了。”

“那是你跟神之间的事。”

克劳德牧师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落下的太阳,走回到他屋顶的栖息地。

在驶回高速公路的途中,我记下了来时的路,这样当我不得不在晚上驾驶时,我也能够把车顺利地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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