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安全地停靠在码头,玛丽萨和我在码头与其他人分手后,驾车跨过金门大桥,来到玛丽萨在索萨利托的家。在她去淋浴更衣的时候,我坐在后阳台上,目光越过海湾,回顾着我们在海上的行程:经过了市区,穿过了金门桥,绕过宝岛,从阿尔卡特拉兹背后到达天使岛背面那处被遗弃的荒凉之地。现在,在淡紫色的幽暗中,我能看到的是一个横躺在狭窄水域的马鞍形轮廓。你可以永远住在这儿,每天都看着它,从来不知道岛的背面有什么东西,更不用说那些阴森的让人难忘的废墟了。

我感到玛丽萨的手放在了我的肩头。

“你喜欢我的房子吗,约瑟夫·安托内利?”她一边递给我一杯葡萄酒,一边问道。

我站起来倚在木扶手上,仔细观察这座深巧克力色的鹅卵石墙面小屋,深绿色的百叶窗永久性地钉在带白色窗框的玻璃窗顶上。坡度很陡的木屋顶下面靠边缘有带绿锈的水管,平台上的扶手漆成白色,开满红色天竺葵,橘黄色的花盆散放在一旁。

“这房子棒极了,”我回过头,将胳膊肘放在扶手上,低头看着下面陡峭的山坡和狭窄的街道,街道穿过市中心,然后顺着海湾的海岸线向城外伸展。距山下的游艇港口不远的水面上,几条帆船顶着夜色向港口驶来。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凝视着海湾,扬了扬手指间的玻璃杯问道。

“十八年,”玛丽萨回答道。她站在我旁边,望着海水随着夜色变暗。

“离婚已经七年了。”

她把酒举到唇边一饮而尽,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他有了新的女友,我有了这座房子。”

很难想像竟有人愿意离开像她这样的女人,她真的很漂亮。不仅如此,她有一种想像力,能使你认为微不足道的普通事务看上去神秘莫测与众不同,她是我见到的最出色的女人之一;玛丽萨的确不再年轻了,但在判断年轻和有魅力之间的区别时,男人经常是傻子。

“我出来之前,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岛的那边有什么东西吗?”玛丽萨望着天使岛问道。

“是的,”我回答道,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这并不让我吃惊,我早料到她会这样问我。

此时,她换上了一件白上衣和一条面料平滑的棉布裙,脚上是一双摩洛哥式凉鞋,头发上散发着一涨股茉莉花香水的味道。

“还在想阿尔伯特说的关于劳伦斯·戈德曼的事情。”

“是的,我猜也是。”

她弯腰剪断一株种在一个陶土瓦罐里的凋谢了的天竺葵,然后把它握在手中,捻转着它的根茎,从一个方向转到另一个方向。

“记得阿尔伯特说起他外祖父的事吗?”我问道,提醒她警察局长丹·奥布赖恩在这个城市怎样走私物品的。

“我认为我的外祖父就是向他行贿的人当中的一个。”

我把鲍比告诉我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关于我们的外祖父在坐牢和行贿之间作出的选择,以及我们如何假装遗憾地认为,他选择了荣誉而不是金钱。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胳膊上。

“所以,劳伦斯·戈德曼的一部分钱财是从你的外祖父那里偷来的,你觉得这一点会导致什么结果?如果你的外祖父不擅长他所做的事,就挣不了那么多钱,他也不会通过行贿而避免坐牢,丹·奥布赖恩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钱。如果劳伦斯·戈德曼没有这么多钱,他也许就不会像现在干得这样好;因此杰里米·富勒顿也许就不会想和他套近乎,也不会与他的女儿有染。所以,这都是你的错,约瑟夫·安托内利。至少这是你们家族的错误。”

玛丽萨往后退了一步,打量了我一下,说:“但这不是你在想的事,对吗?你在想,如果你能报复他一下,报复一下劳伦斯·戈德曼——来扯平他的外祖父对你外祖父所做的一切——那该有多好啊!”

“即使在我知道有关他的外祖父的事情之前,劳伦斯·戈德曼就不像是我喜欢的那种人,我对他的确不感兴趣,不过,我对他的女儿倒是颇感兴趣。他女儿似乎是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而且,我对她仅有的了解——除了她是戈德曼的女儿之外——就是她为富勒顿工作并与他有染,而且,她还自认为怀着他的孩子。”

玛丽萨看着我,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她自以为怀着他的孩子,你的意思是她没有怀上?”

我还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富勒顿的遗孀告诉我她丈夫无法生育这件事,但我对玛丽萨是完全信任的。与她谈话已变得如此轻松,如此亲密,就如同我们在与自己进行内心对话一样。只要几个并不连贯的词语,一个表情的变化,或一个难以察觉的语调或是重音的变化,我们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杰里米·富勒顿无法……”

“无法生育?是梅雷迪思·富勒顿告诉你的吗?她一定对你非常信任才会告诉你这个秘密。”

黑色的水面反射着城市灯光,灯光似乎横跨整个海湾。我还记得杰里米·富勒顿的遗孀一直望着窗外的神情,回忆着她和丈夫曾随意想像着事物按照他们的想法发展的情形。

“她问我是否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她说当初他们刚刚结婚时,晚上到海边散步,观看城市的夜景,这使她回忆起书中盖茨比凝视海峡对岸码头上亮着的绿灯,那是黛西住的地方。”

“他的确有这样的眼光,”玛丽萨沉思片刻说,“有这种眼光的人总是怀着梦想,一种它们在内心深处知道他们决不该有的梦想,他们不希望以那种方式拥有它。”

玛丽萨抬起脸,用手往后梳了梳头发。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们都做着同样的梦,不是吗?当我还是个女孩时,我也曾想过将来会发生的事和我将要去做的事。”

她笑了,一种自嘲的笑。她的眼睛随着回忆迸射出光芒,回想着一个小女孩梦想她将来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她对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什么遗憾。

“我过去曾想做一些能使我引人注目的事,一些能使其他人想和我在一起的事。”

我牵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拉到身旁,我的手和她的手滑到了一起。黑暗中,我低头看着脚下的木地板,我移动双脚,直到碰到了她的凉鞋。海湾吹来了一股清风,她扬起的裙裾盖住了我的双膝。

“那就是杰里米一直在做的事情,对吗?想像着他要做的事,想像着要发生的事情,所以,他所爱的反过来也能爱他,这并不难理解。这是一个最古老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爱上了他无法得到的东西,因为他被认为还不够优秀或者不够有钱,也可能是不够才华出众,不是出身名门,所以他铤而走险不择手段,使自己成为他认为非成为不可的那种人。盖茨比成了一个窃贼,杰里米或许更糟,因为他们两人都认为他们没有其他选择。我们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做那些我们永远也想不到我们会做的事,因为我们认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玛丽萨温柔地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而后皱了皱鼻子,大笑起来。

“你浑身一股盐味,别出去了,洗个澡吧。我们今晚就待在这儿。我可以凑些东西做顿晚餐,我保证我做的饭不会太糟。”

她朝一扇玻璃门踱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吃晚餐时我会尽可能告诉你我所了解的关于劳伦斯·戈德曼女儿的事情。”

因为我们曾打算出门,所以我带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半小时之后,我已经穿着一条灰色的长裤和一件蓝色的牛津衬衫,赤着脚坐在餐厅的饭桌边,握着叉子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第二盘美味可口的意大利面条了。

“感觉好些了吗?”玛丽萨坐在锃亮的黑色餐桌对面,问我。她把盘子推到一旁,拿起一杯利丝林白葡萄酒放到嘴边。

“我原来还觉得没这么饿呢!”我一边吃着,一边点着头回答。她带着一种愉快的满足感看着我,直到我吃完面条放下了叉子。

“阿莉娅·戈德曼,”我用纸餐巾擦擦嘴,提醒她往下说。

放在我们中间的蜡烛摇晃了一会儿,它的火焰被穿过格子门的晚风突然吹灭了。玛丽萨安静地坐着,脸上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好像她想告诉我什么,但还没决定是否应该告诉我。我看着她,目光充满疑惑。

“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离婚的全部原因,”她随即说道。

她把高脚杯底部握在双手中保持着平衡,凝视着干净的水晶杯,仿佛在杯子里的什么地方有一个谜底。我猜测这个谜是在两个已经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情。

“我曾患过乳腺癌,”她说话时,眼睛盯着水晶玻璃杯。

“我做过乳房切除术,但这不是离婚的原因——或许是的吧。我不敢肯定,我想它实际上延长了婚姻。我想这使他感到有义务留下来,使这桩婚姻恢复正常。”

一丝奇怪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边。

“你曾经对那种事感到迷惑不解是吗?”她问道。

朝我扬了扬眉毛。

“有人想离婚——他那天晚上回到家就想这样说,但在他们开始谈论之前,另一位,或是丈夫,或是妻子,告诉他们说有些坏消息,他们患有癌症,但并不是晚期,至少目前还不是。大夫们说,他们还有机会,有一个非常大的机会,如果及时得到治疗,如果——如果这样的话会改变一切,不是吗?如果他们保持乐观的情绪和健康的心态的话。你认为此时另一个人心里会想些什么?内疚、后悔和遗憾?如果是遗憾的话,那么遗憾什么呢?为他们将要讨论的事而遗憾,或是因为他们没有早点儿说出来,没有在他们得知病症之前,还不会因为这么做就被怀疑为自私之前?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对吧?因为,当然——至少在大多数情形下——他一定对她曾经有过好感,他和她结了婚,不是吗?也许——至少在某些情况下,他必须仍然关心她,关心她所遭受的一切。

“我的丈夫试过了,他确实努力过了。但实话告诉你,我倒希望他没有努力过。如果他没努力,事情会变得简单多了。如果我当初知道他与另一个人相爱,情况会稍稍缓和些,我就不会让他去慢慢解开这个谜:我所遭受的一切并没改变他的感受。我希望我当初就知道,我就不会告诉他,至少我还要保留那么一点尊严。”

我把手伸到桌子对面去拉她的手臂,但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告诉你这个,是因为我不得不解释发生的事情。如果我不向你解释,我就无法告诉你我将向你讲的、我所知道的关于劳伦斯·戈德曼的女儿的事情。”

“离婚后,我遇见了一个人,是在我开了第一家店之后认识的。她为我工作,我们成了好朋友,现在仍然是好朋友。”

玛丽萨探寻着我的眼神,不仅找到了她所需要的理解,也使我懂得我的理解对她是非常重要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不觉得自己很有魅力,我很孤独,比我能想像到的还要孤独。葆拉,葆拉·霍金斯——很有同情心,一天晚上……呃。我以前从没这样做过,就在那一次,发生了那种事。”

一种挑衅般的神情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

“我不后悔发生了什么,我对此不感到羞愧,但我知道我不想再发生类似的事。葆拉也表示理解,没有指责和控诉。葆拉想让我幸福,再加上她还爱着另一个人,她从上大学起就爱着那个人。”

我读解着她的眼神。

“劳伦斯·戈德曼的女儿?”

好像从她的双肩上卸下一个重担似的,玛丽萨告诉了我一个关于她自己的事情,这件事我敢肯定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她信任我,现在比过去更信任,我的想法至少对她非常重要,她知道我信任她。她莞尔一笑,伸过手来,在我的空杯中斟满了酒,然后也在她的酒杯中倒满了酒。她用双手握着杯子的边缘,注视着蜡烛微弱的光线照出的影子和酒的颜色的变化。

“葆拉说阿莉娅是她所认识的最自信的人,从葆拉说话的方式看得出她应该是如此,她母亲确认了这一点。阿莉娅出生时,劳伦斯·戈德曼已是四十五六岁的人了。他那代人对孩子的看法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孩子只能叫人看到,不能被人听见’。她曾经告诉葆拉她最早的记忆就是母亲拉着她的手,从楼上的卧室走到楼下的起居室要经过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楼梯。她烫过头发,脸上擦过粉,身上散发着薰衣草的香味。她穿着一条粉色短裙,板着脸直挺挺地站在母亲旁边,望着一屋子满是笑容的陌生人。所有的男士都打着黑色领带。这时,她母亲了捏一下她的手,她用刚刚学会的简短礼节向大家施礼,并用细小而颤抖的声音伴着最急切的兴奋口吻说:‘很高兴见到你们,希望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想这也许是她学说话时最先学会的几句话。”

玛丽萨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杯放在桌上,把她那细长的手指搭在杯口处。烛光在

她的眼睛里跳动,她开始顺着杯口圆形的边缘望去。

“从一开始,你要知道,她就是劳伦斯·戈德曼的女儿,即使她长大后不再是大人举行的晚宴上的助兴物,这个项目仍然为她保留着。每个人都想从劳伦斯·戈德曼那里得到点什么——他的赞同、支持或是别的什么。当然,每个人都得想尽办法对她的女儿有所帮助。”

她的手指不再转动酒杯,她往后仰了仰头,揶揄地望着我。

“你知道还有谁像她那样长大吗?”

我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不禁暗自发笑。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所见过的惟一穿着晚礼服的男人是一个闹市区电影院的检票员。”

她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不喜欢有钱人,是吧?”

“我认识的既有钱又讨人喜欢的人不多。”

“你不喜欢有钱人的原因是什么?”她追根究底地问道。

“除了总是一天到晚想着钱、目光短浅外,我看不出他们还有别的特点。”

“金钱可以买到自由,”玛丽萨反驳道。

“买到自由后干什么——花掉它?挣更多的钱?乘游轮周游世界?打高尔夫球?退休?买一栋新房子、一辆新车?你需要的东西有多少?但你总可以花更多的钱,对吗?如果一个人因顿顿都吃得太多而病倒了,每个人都可以叫他暴食者;如果每天他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们会称他为酒鬼;但如果一个人拥有了比他能花掉的还要多的钱,我们叫他什么?精明、成功、天才、人人都应学习的榜样,可是我们不会称他为贪财的人。”

她已经准备了一个新的问题:“那么,如果一个律师收取一点儿报酬,去为一个被错误地受到指控的人辩护,你称之为什么呢?”

“精明、成功、天才、人人都应学习的榜样。”我懒洋洋地边说着,边去拿一个瓶颈很细的绿色酒瓶。

“啊!”她带着满意的微笑欢呼着,好像赢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她问道,“对了,一生下来就拥有世界上所有的钱,不管这是否对阿莉娅的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她似乎很小就懂得金钱意味着什么。不只是钱能买到什么,还有钱本身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因为有钱——她父亲的钱,每个人都尽力帮她做事,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玛丽萨将胳膊肘放在桌面上,伸开五指扬了扬下巴。

“想想吧,你的父亲是个医生,我也出生在非常优越的环境中。但长大后,咱俩没有一个被认为是有钱人——和那不是一回事。没有人企图与我们这样的人套近乎,因为我们父母的钱财不足以吸引人。当我们发现我们喜欢的或想交往的人,他们却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喜欢我们,事情还可能更糟,但至少我们知道这就是我们的环境。阿莉娅却总是知道这里面另有原因。奇怪的是,她似乎并不在意——很显然,她还因此茁壮地成长起来。在她还不足以成熟到去思考这一点时,她就知道该由她来决定与每个人的关系是亲密还是疏远。这一点我认为有些像皇室:当你有了继承来的权力,我想像不出你会经常怀疑这是否是你应得的权力。

“葆拉相信阿莉娅之所以跟她交朋友,是因为她们第一次在学校见面时,她是惟一不知道她身份的人。葆拉还从来没听说过劳伦斯·戈德曼,”玛丽萨说着,在她集中精力来试图描述往事时,她的大眼睛变得细长起来。

房子外面,城市的灯光跳动着越过海湾对面的黑暗天空。天空变成子夜的蓝色,天使岛在半英里水域之外与有人居住的世界隔离,若隐若现,仿佛一条鬼船被水下巨大的惊涛骇浪掀到海岸上。

我懒散地靠在黑色雕漆装饰过的椅背上,注视着玛丽萨。她说话时的嘴型,她细微的手势,眼神里流露出的微妙变化,这一切都那么完美和谐。

“去年初春,葆拉请我吃午饭。她想告诉我她和戈德曼一家人共度周末时发生的一件事。阿莉娅刚从欧洲回来——从意大利离蒙特卡洛不远的一个小地方——在那里她和杰里米·富勒顿在一起。葆拉一开始就知道,阿莉娅总是把她和富勒顿之间所有的事都告诉她——几乎所有的事。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比朋友还要亲密,真的。不管怎么说,葆拉在周五下午晚些时候去机场接她,然后一起去了伍德塞德庄园。”

听着玛丽萨的讲述,我可以身临其境地看到:阿莉娅、房子——一切。坐落在远离闹市的十二英亩的土地上的这幢都铎式房子显然是劳伦斯·戈德曼永久的家。在他建好庄园的几年后,那块地皮已成为世界上最昂贵的不动产之一,那些已矗立了半个世纪的房子——原先是旧金山有钱人舒适的避暑之地——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建筑,其结构的设计,与其说是给那些房子的主人带来方便,倒不如说是用来炫耀拥有者的钱财。戈德曼的房子离狭窄而蜿蜒的小路太远了,不能告诉人们这幢房子更多的含义,除了让人感到,不管是谁住在那被橡树遮掩着的、有着陡峭的石板屋顶的房子里,他们一定渴望有自己的隐私。

葆拉是他们家的常客。她们没有敲门或叫门以便查看一下家里是否有人就径自走了进去。她和阿莉娅先关上了重重的木门,把包放在了光滑的汉白玉地板上。当两人走在直通餐厅对面厢房的镶着格板的走廊时,在厨房干活的厨娘低声说话的声音由渐强又变成渐弱。一个门半掩着,从门后某处传来劳伦斯·戈德曼的明白无误的说话声。

阿莉娅把门打开到正好可见她父亲的侧影。他正坐在一把装着套布的椅子上,他那棱角分明的长脸向前伸着,仿佛要问什么问题似的,宽大的嘴巴薄薄的嘴唇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现出近乎女性般的鼓励的神情。他肘部撑在真皮桌面的古董桌子上,眼睛直视着前方,正在和什么人通电话,那神情镇定而安祥,仿佛这是惟一他想进行的谈话。

“我在掰博物馆这个工程上答应投入一百五十万资金,”他在电话上说,“我很希望你也能出二十万。”

看见她们站在门口,戈德曼用手捂住了话筒。

“欢迎,”他说着,用手势示意女儿和她的朋友进屋来。

如同开始时那样,他以同样缓慢镇定的语气结束了电话里的交谈。

“是的,谢谢你,查尔斯,我相信你一定是想参与进来。”

他挂上电话后,在电话旁边廉价的带横线的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了几行字。每一笔交易,他都仔细地记录下来。

“你好,葆拉,”每当遇到亲密的朋友和完全陌生的人时,他总是挂着那种迷人的微笑。

“一切都顺利吗?”当女儿俯身亲吻他被太阳晒得红里透黑的脸颊时,他问道。

“是的,爸爸,进展很顺利,”阿莉娅自信地回答道。

戈德曼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有点像赌博,”他随即说,“但还不完全是,他比马歇尔赢的机会要大些。”

“要大得多,”阿莉娅回应道。

“我希望你在尼斯来的飞机上一切顺利,也希望你能睡会儿觉。我们的客人一小时之后来这儿。克里斯朵夫·伯顿已经在这儿了。他正在他的房间里打几个电话。你还记得我们谈过的事情吧?”戈德曼在女儿转身要走时说道。

“我们在商业区开发项目中需要他的帮助。”

伯顿是纽约一家经常与戈德曼做生意的投资公司的合伙人。他比劳伦斯·戈德曼要年轻得多,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对女人的兴趣和对金钱一样浓厚。

十二对夫妇受邀参加晚宴,十分钟内二十四位客人都到齐了,有些人为了出席这次晚宴,硬是取消了很早就约好的与其他人的会面。餐厅和起居室一样,透过高大的钢化玻璃窗户,面向天井以及游泳池、远处的网球场和网球场远处下面的马厩,屋子中央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占满了屋内的长度。劳伦斯·戈德曼像通常那样背朝墙坐着,客人们面朝他,因此,他说话时,外面的动静不会打扰客人们的注意力。阿莉娅坐在他正对面,她旁边坐着克里斯朵夫·伯顿。

一位四十多岁的圆脸女人对劳伦斯的妻子阿曼达不能前来表示了遗憾。戈德曼的眼睛环顾四周后朝她望去。

“她是想来的,但她在葡萄园里想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因此赶不过来了。”

劳伦斯·戈德曼没有表达任何观点,也没有提什么问题,而是机敏地把几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组织成了一个关系到所有人利益的讨论。聚在他餐桌周围的是海湾地区最成功的风险投资商和世界上最著名科技公司的首脑。

“众所周知,”戈德曼扬了扬他花白的眉毛,说道,“摩尔定律认为微型处理器的计算能力会继续成倍增长,直到达到一个物理极限。”

他停顿了一下,屋里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到蜷缩在屋顶上的鸽子低声发出的“咕咕”声。鸽子们正在看着深蓝色的天空逐渐变黑。

“我不知道摩尔定律是否正确,”戈德曼硕大的脑袋缓慢而有节奏地摇晃着,他环顾四周。说道,“但我的确知道戈德曼定律,而且,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个定律从来没有错过。”

戈德曼用他宽厚光滑的手指握着玻璃杯的斜面杯口,喝了一口水。他用亚麻餐巾擦了一下嘴,继续说道:“戈德曼定律说,经济最终要凌驾于政治之上,当政府一旦阻碍了经济的发展,那政府迟早要被改变。让我说得更具体些,我们实际上已经用完了可以开发的土地。”

戈德曼向后一靠,伸开手指,让手指头慢慢地互相叩击着。

“要想扩大经济,现在取决于我们能否说服政府,将政府所控制的公共用地的一小部分,划做私人开发的用途,这样我们就有了可用之地。”

戈德曼最后环视一周,点了点头,然后拿起刀叉开始用餐,他没再开口讲话,直到最后的甜点端上了餐桌。

“这家公司,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他咬了一口巧克力蛋糕,将其推到了一边,然后开始说道,“这家公司在阿卡迪亚附近拥有一大片土地,就在红杉国家公园旁边。我打算用本地北边国家公园的一块小得多的土地去交换那块地皮,为此我们已经进行了三方会谈。如果成交的话,根据我们的推算,那块土地可以满足我们未来二十年的发展需要。我们当然想让你们中的每一位在一开始就加入到这个项目中来,而且从最初的规划到最后的完工。”

戈德曼转了转他柔软的手,抬起头,等待大家作出反应。

三十六岁的托马斯·马尔洛克斯是一家软件公司的创始人和董事长,他公司的产值,比除了少数几个在S&P500中的公司之外所有其他公司产值的税额总和还要多,至少在账面上是这样。他开始说话了:“劳伦斯,你说你已经开始谈判了,你认为谈判需要持续多久才能有结果?”

只有认识他很长时间的人,能够体察到他几乎看不出来的不悦神情的人,才会注意到劳伦斯·戈德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葆拉因为经常光顾这里,因此她的存在几乎没有引起注意,她立刻发现了这个表情。相反,托马斯·马尔洛克斯还认为刚才浮现在老头嘴角的表情是一个微笑的短暂前奏呢。

“正如你们可以想像到的那样,联邦政府非常渴望增加它的股份,”戈德曼一边解释,边半闭着眼睛凝视着那位客人,“相反,州政府却不太乐意出让我们想要的那块土地。”

马尔洛克斯带着嘲笑摇了摇头。

“政府连简单的加法都做不对,他们能得到什么?——从这桩交易中能得到十倍甚至二十倍的土地,他们连这也想不通啊!”

戈德曼把手从桌上放下来,眉毛慢慢地弯成了弧形。

“当然,股份份额不是惟一衡量价值的标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除此之外,在你周旋于两个政府部门之间的时候,总会面对政治问题,在这个项目中,这两个政府部门是由两个不同的政党控制的,这就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

他的目光在年轻的马尔洛克斯先生身上多停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其他的客人,解释道:“在过去,就像你们所了解的那样,我为奥古斯托·马歇尔做了一切我所能做的事。但根据我们现有的选择,我将全力支持杰里米·富勒顿,我希望你们大家都作出同样的选择。”

他环视了一下桌子,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

然后,他带着一种有意模棱两可的口吻,就像他经常在承诺中暗藏着威胁一样,又说道:“如果你们都照我的意思行事,我们会将世界彻底变个样。”

他让每一个人都琢磨一下他刚才话里的含义,然后和善地笑着大声说道:“杰里米·富勒顿参议员雇用我的女儿并不是因为他有很强的判断力。”

戈德曼的目光径直越过桌子,看着阿莉娅。

“不过她为他写了大量演说词这个事实使我有理由希望

他至少会说出像样的话。”

最后一位客人也走了,克里斯朵夫·伯顿也道了晚安,葆拉跟着阿莉娅和她父亲进了他的书房。从法国飞回美国的长途旅行和整晚的强颜欢笑已使她们筋疲力尽,阿莉娅一屁股坐在她父亲写字台旁边的一个棕色皮椅上,开始摘下耳环。戈德曼背对着她们,手在桌后的一排书架上摸索着。

“就是它,”他抽出一本很薄的册子。

“你应该读读它,”他转向女儿说道,“奥尔德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

戈德曼坐下来,跷着二郎腿,打开书。一丝苦笑掠过他宽大的嘴巴,一直延伸到嘴角,然后变成了嘲讽的鄙视。他摇了摇头,抬了一下眼睛,合上书,点了点头。

“你真的应该读一下,”他边说边把书放在了写字台上,“这本书用了很多章节来解释这一切。”

“一切什么?”阿莉娅卸下了她的第二只耳环疲倦地说。

戈德曼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投向窗外的漆黑夜幕。

“这世界是由工程师们掌握的。当然,这就是实情。今天晚上的那些人——工程师们,他们不再建造桥梁,他们制造电脑,但都是同一个心理状况。他们总是用一种简单刻板的方式看待一切。他们很有条理,制造的每样东西都是更小、更快、更具重复性。这里面没有深度,没有细微差别,没有理解,没有一个对事物的纵观全局的看法——只是同样的,一味热衷于把每样东西变成有数据功能。他们谈论着通过加强每个人与他人之间的联系来改善智力,改善有人所称的社会情商的整体水平。他们还不够聪明,看不到随着‘社会’所了解的东西不断增加,个体所理解的东硬就在减少。在他们的‘新经济’中,每个人都会变成这样一个专家,他的知识越来越多,但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少。这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蚂蚁堆,每个人都一起工作,都有着惊人的效率,可是每个人本质上都将是相同的。再不会有个性,再不会出现有趣的人,独特性也会大大减少,将会有一个包罗万象、千篇一律的大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将没有人会感觉受压迫,因此就更具压迫性。”

他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仿佛这时他才注意到了葆拉的存在。他把头转向了她,此时葆拉正坐在屋子另一端壁炉旁的长沙发上。

“我希望你今晚过得愉快,”他温和地说。

葆拉刚想回应,但戈德曼的眼睛很快移开,将目光转到了他女儿身上。

“贪婪得令人吃惊!”他感叹道。他的嘴开始变得僵硬,露出一个狡猾的嘲讽的表情。

“这几乎使事情变得太容易了,不对吗?”

“他们有钱的时间还不够长,因此难以理解这一点,”阿莉娅评判道,葆拉认为她作这一评论时显得很精明,但有点儿不耐烦。

“他们只知道如何数钱。”

戈德曼点头道:“是的,的确如此。”

他把椅子转过来,直到他能直接面对阿莉娅。

“现在,告诉我关于我们未来的州长和总统的情况。”

阿莉娅疲倦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你想知道什么?”她弯下腰去脱鞋子的时候问道,声音单调而生硬。

“当然,他是一个什么样的情人,我并不感兴趣,”戈德曼严肃地说。

“当然,除非这是你惟一愿意谈论的事情!”

阿莉娅一手拎着鞋,一手拿着耳环,站起身来。

“我没有这个义务,”她说道,眼里闪着光芒。

他立刻道歉道:“对,你说的对——你没有这样的义务。请你,”他用手指着空椅子,继续说道,“再待一会儿。”

她很不情愿地坐在椅子边上,脸上仍明显地流露出对父亲说话的口气十分不满的表情。

“没有什么可说的。你说得对,杰里米竞选州长是因为他想两年之后取代总统,获得竞选下一届总统的提名。他认为如果等到总统第二个任期届满,副总统将会获得提名。你说得对,他想击败现任州长,进而可以利用这一势头击败现任总统。”

当她从椅子上再次起身时,戈德曼望着她点了点头。

“他给我的印象从来都不是个急性子。告诉我,”他问转身要走的阿莉娅,“他会因为你而离开他的妻子吗?”

阿莉娅回头望着他,下巴抬得高高的。嘴唇边浮起不悦的神情,与葆拉注意到的戈德曼先生刚才在餐桌上所表现出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为了我而离开自己的妻子,对吗?”

阿莉娅朝门口迈了一步,然后停下来又走了回去。她俯下身,吻了一下父亲的前额。

“很晚了,我太累了,我要上床睡觉了,你也该休息了。”

戈德曼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手臂。

“我还得给纽约打个电话,然后我想我还要看一会儿书。”

他指了一下用鲜艳的硬壳包着的硬皮书,封面上是一幅金门大桥的画。

“又是一本写旧金山的书,”他叹了口气说。

“我全部都读了,”瞥了一眼葆拉,他解释道,仿佛她是刚刚进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从来就没有搞对过。”

阿莉娅看了一跟父亲写字台角落的钟表。

“你这会儿给纽约打电话?那里现在的时问是四点一刻,”她说,想到父亲也许颠倒了时差。

“是的,必须打,确实不能等了。”

他拿起话筒,开始拨号,他的目光从女儿身上转移到葆拉身上,又回到女儿身上。

“你们俩有谁记得我们的好朋友马尔洛克斯开的那家公司的名字吗?”

葆拉将名字告诉了他,他手握话筒做了个动作表示感谢,然后向她们两人道了声晚安。劳伦斯·戈德曼两肘撑在桌上,双眼凝视前方。

“你好,赫伯特,我是劳伦斯,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他慢慢地说道,以他那从不改变的语气和语调。

葆拉紧跟在阿莉娅的身后来到门口,然后阿莉娅停下来等着听她父亲计划做些什么。他做事是非常明确的。

“像往常一样制造谣言:管理混乱,需求下降,赢利比预期的低。开始卖掉我们在其中的那一部分,然后,当价格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再大量买进,买下足够的股份,让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把托马斯·马尔洛克斯挤出去。”

葆拉所住的客房与阿莉娅的卧室紧挨着。在门口她们互道晚安,阿莉娅提醒她明天早上八点要去骑马。葆拉六点之前就醒了,因为再也睡不着,便决定到厨房去喝杯咖啡。她穿上睡袍,跨出房间来到走廊。当她经过其他客人住的房间时,发现克里斯朵夫·伯顿的房门开着,阿莉娅突然站在她面前,除了一件丝织睡袍外什么也没穿。惊愕之余,阿莉娅的表情似乎经过从恐惧、尴尬到藐视和鄙视的变化,鼢她一句话也没说,从葆拉身旁掠过,消失在走廊另一端自己的房间里,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葆拉好一会儿都在怀疑自己刚才是真的看到了阿莉娅在那儿,还是自己清早的想像力所导致的恶作剧。

玛丽萨把瓶中最后的一点酒倒进了我的杯子里。

“葆拉从来就没有很强的判断力,她知道阿莉娅与杰里米·富勒顿有染;但她以为那是因为阿莉娅爱上了他。她也认为阿莉娅爱着她,也许不如她爱阿莉娅那么多,但也足够了,”玛丽萨带着一丝忧郁的苦笑说道,“但当她看见阿莉娅从克里斯朵夫·白顿的卧室里出来——当她知道阿莉娅和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上床睡觉时——她明白了阿莉娅这样做是因为她父亲需要伯顿的帮助;然后一切都变了,葆拉不仅受到了伤害,而且还很气愤,她生自己的气。她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戈德曼一家人来说,没有人是有价值的,除非这个人是他们想得到某样东西时可以利用的工具。”

玛丽莎望着窗外城市的灯光,灯光正照射在海湾漆黑的水面上。

“葆拉本来说好和阿莉娅在马棚见面一起去骑马,”她接着说道,“但结果她收拾好旅行包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阿莉娅说过话。”

我帮玛丽萨擦餐桌,整理厨房。她收好最后一个玻璃杯后,转向了我。

“关于劳伦斯·戈德曼和他的女儿,我们已经谈得够多的了。咱们现在谈些更有趣的事吧。谈谈你和我。”

一个欢快而调皮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嘴上。

“你今晚可以住在这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你留下来,我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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