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不起。”

这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在身边洗手的年轻男性的肘部好像碰到了我的挂包。

这里是……

眼前是自己熟悉的脸,是镜子。我半张着嘴,身后已经排起队伍。我掏出手帕,离开洗手台。

走出洗手间一看,这里是……这里是羽田机场,但……现在是哪一年?

我在夹克衫的口袋里翻找。有本封面上写着“二〇〇一年”的记事本,里面夹着的机票是从羽田出发去竹廻机场的末班机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机票上用片假名写着我的名字“永广影二”,年龄四十岁。

就是说……我似乎回来了,回到了二〇〇〇年的世界。

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也没有放心的感觉。那之后大家如何了呢?父亲、姐姐,还有季里子。我很在意。

假如过去确实改变了,那之后的历史变得如何了呢?变回正确的样子了吗?不,就算修正了,也未必什么都和以前一样。比如,我现在的工作还是大学副教授吗?

总之先检查一下随身物品。我先看看钱包里的东西,有福泽谕吉的一万日元钞票,有新版五百日元的硬币,还有大学创立一百周年纪念的电话卡。

我翻开记事本,到年度末为止的日程写得很详细,主要是大学的会议和活动,熟悉的同事的名字也出现了。看来我的职业依然没变。

我感觉挂包里少了什么该有的东西。是什么呢?对了,文库本。月镇季里子的《茴香果实之酒》,找不到那个。

等等,那并不奇怪。肯定是我刚到羽田机场,还没买《茴香果实之酒》吧。我很确信,看了看表,呆住了。

不对。我左手手腕上的不是熟悉的手表。不是姐姐为了祝贺我上高中邮寄送给我的那块很难看的表,而是更华丽更新的样式。

怎么会!我慌忙拉开上衣,现在穿在夹克下面的不是姐姐上大学前织给我的那件毛衣,是完全没见过的款式和花纹。

这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差错吗?

一瞬间我心急如焚,又猛然想到,对了,没有慌张的必要,这就对了。去年我之所以把封藏在老家的毛衣和手表带回东京的住处,是因为误入过去世界时,需要“名片”的替代品。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点,我只能解释为自己正身在因果关系逆转的时间循环中。

那些“名片”消失了,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个时间点上,历史应该修正了。这么判断会不会太乐观了?

我无意翻了翻记事本,看到某一页,那是我从羽田给老家打电话时,记下姐姐说的月镇季里子的名字的那一页。我有点迷惑了,上面写着“月镇季里子”“永广美保”以及“永广影二”三个人的名字,而且是我的笔迹。这要怎么解释才好?

我再次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刚过,距去竹廻机场的末班机出发还有两个小时。到此为止都跟“预计”的一样,这之后,我会打电话给老家的姐姐。但是,本该在电话中第一次知道的月镇季里子的名字,已经像这样写在记事本里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奇怪。既然过去被修正了,姐姐应该不在老家,也就是说,不会上演我在电话中第一次知道季里子名字的情节。

但还不能断定,得先确认一下姐姐现在是不是真不在老家。我找到电话机,插入电话卡,按下了老家的号码。不是拨号盘式这一点让我有点怀念。

“您久等了。”电话才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是充满朝气的女声,“承蒙惠顾,这里是永广亭。”

一瞬我误以为那是姐姐美保的声音,差点陷入混乱,但仔细一听,不对,比姐姐音调更高更年轻,当然不是母亲,那么……

到底是谁呢?

听这位女性的口吻,今晚是大年夜,店里却还要营业。我这样想着,侧耳仔细听,确实有客人嘈杂的声音。

我越来越困惑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呃,呃,那个……”

“啊,影二,你好,好久不见。你稍等一下。”

还没等我回答,她的声音就远去了。对方知道我,我却不知道对方,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老板娘,是影二喔。”

老板娘?老板娘……难道是……我再次有种不好的预感,所幸接电话的不是姐姐,而是母亲。

“哎呀,影二,现在在哪儿呢?”

“羽田,再过两小时就要上飞机,最迟九点到你们那边。”

“知道了,亏你说这么详细。你还是老样子,不用这么早就到机场吧,多无聊啊。”

“不会,老习惯嘛。”

听筒里传来的充满张力的女声完全压制住了我。母亲当时这么有精神吗?她和父亲同岁,今年六十三,还在工作也不奇怪,可我记得这时她完全老了,不怎么在店里露面的日子比较多。说起来,二十三年前的过去世界中,我从头到尾都没见过母亲。

我这么想着,提出了最在意的问题。

“那个,父亲还好吗?”

“跟平时一样。”

“也就是说……那个,他现在做什么呢?”

“都说了在店里,正在工作,和津门一起。”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放心了。看来历史顺利修正了,我沉醉于这种成就感中,不知不觉又问了另一个在意的问题。

“对了,妈,刚才接电话的是谁啊?”

“呃?喂!你说什么啊?当然是Kazuyo啊。”

“哈……”

“难不成还有别人?”

“啊,是……是呢。”

我笑着蒙混过去,可完全没搞明白。Kazuyo到底是谁啊?

“呃,呃,你们那边好像也很忙,那等会儿见。”

“好,好。美保她们也在吗?”

“呃……”到刚才为止的爽快感和解放感一扫而空,我的身体一下僵硬起来,“不,不……不在这儿……那个……”

“就说嘛,就说嘛。离出发还有的是时间,她们才不愿意陪你浪费一两个小时。那就这样,大家小心点,等会儿见。”

“嗯……嗯。”

挂了电话,我茫然若失。电话卡从退卡口露出半张,电子音催促个不停,可我一时间竟没注意到。离开电话机后,我的步子都迈不稳了。

怎么回事?听母亲的语气,姐姐好像要跟我一起回家,就是说……

就是说,姐姐和父亲和解了?不会吧,不,是的,肯定是的。想不到其他原因了。姐姐回家,肯定不是因为父亲急病卧床这类情况。要是那样,父亲就不可能工作了,母亲也不可能不慌不忙地开着店。

这样啊,永广亭到除夕还营业吗?这是最让这个作为厨师不合格、无法继承家业的我开心的事情。

我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便在机场内的书店里转了转。我注意到自己在无意识地模仿“上次”的举动,不禁苦笑。也好,反正难得,去买《茴香果实之酒》吧。

我走到文艺书籍专柜,在和上次一样的地方找到了“月镇季里子”的名字。但把文库本拿到手里一看,标题有些微不同。不是《茴香果实之酒》,而是《茴香果实之下》。封面插图还是一位年轻女性吻着另一位女性的头发,两人间却夹着一只满脸睡意、百无聊赖的猫,和《茴香果实之酒》不同。

我看了看故事介绍,女中学生敦子和担当家教的女大学生扶美的禁忌恋爱物语。禁忌……这大概只是为了吸引眼球的句子,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这种形容有点看不惯。

另外,有微妙不同的似乎不仅是标题和封面,我读了读故事梗概。爱慕扶美的弟弟不二夫和敦子发生了关系,三人的关系发展更加复杂了,看来似乎连故事都变了。而且,这个不二夫的原型似乎是我。

说到敦子和不二夫的关系,果然是以“二十三年前”的那件事为基础的。可那称得上“关系”吗?虽说的确是肌肤之亲……

我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封面的勒口。月镇季里子的作者近照没怎么变化,依然散发着独特的神秘氛围。突然,我看到一种错觉。原本的黑白照片好像变成了彩色,还有几分立体感。

“哎呀,你又买了?”淡淡的女低音传来,不认识她的人听了,说不定会误以为她缺乏感情,“好开心,谢谢。”

季里子站在那里,和作者近照上一样留着齐颈短发,外表和二十三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视线中纯真与老成、执著与达观绝妙地交织在一起角的弧线叫人难以判断是在微笑还是不悦。她身穿灯芯绒长裤和男式夹克衫,化着裸妆,浑身弥漫着彻头彻尾的中性气质。

“又买?”

“你之前不是说,在大学的生协①里看到,就买了吗?明明你都有了我给你的一本样书。影二,你还真是个好人。”

①消费生活合作社,消费者共同提供资金,组织购买生活物资的合作社。

“等、等等。”我揉了好几次眼睛,现在自己眼前的正是月镇季里子,而且现在三十七岁——认识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态,我却混乱了,“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搞错了什么吗?确实约好在这家店见面的吧?”

“约好?”

“不过,约好的时间是六点。我想影二肯定又提前两小时来了。你看,果然吧。”

我一看,季里子拿着机票。

“那是……”

“嗯,登机手续?还没呢。哎呀,影二,难道你已经办了?一个人?这可不行,不是说好大家坐一起吗?”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刚才电话里母亲说“美保她们”,用的复数形式。现在看来似乎……

除了姐姐,季里子也要一起回老家。似乎是这样,去竹廻、后宫町、我和姐姐的老家。那……那意味着……

我“上次”应该是在去洗手间前就办完了登机手续。我再看了一次机票,“这次”也确实办完了。

“你好像误会了。”我整理好情绪,清了一下嗓子,“座位已经订好了,三个人一起的。”

“呃?是吗?”她对照自己和我的机票,发现我们是邻席,“啊,真的呢!”

“你忘了吗?”就像录好的台词在嘴里自动播放一般,关键的本人却毫无记忆,“订票时买了三个人一排的。”

“哎呀,坐哪一排哪个位子不是办登机手续时才决定的吗?我一段时间没搭飞机了,不太清楚。”

“姐姐呢?”

“先去了,她先去占位子。”

“位子?”

“稍微吃点东西去吧,走。”

我在季里子的催促下走出书店,没买《茴香果实之下》。东京的住处和工作的地方应该各放了一本,我有这种感觉。

“怎么了,影二?”

“嗯?”

“你的样子好像有点奇怪。”

“是吗?大概昨晚没睡好吧。”

“你是很容易操心的性格呢,比我们本人还紧张,放轻松,轻松。”

“轻松点……”

“我倒是很期待呢,和美保以及影二的父母见面。”

果然到了这个阶段吗?姐姐和父亲既然和解了,自然会变成这种状态。

尽管如此……

“难以置信。”我不觉嘟囔了一句,慌忙改口,“啊,不。不是说不相信你期待的心情,而是终于走到这一步,这……”

“的确,好漫长啊。不过,正因为这几年美保时不时一个人回家,才为现在这次打好了基础嘛。”

“嗯,那倒是。”

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附和了她一句,其实还是有点搞不清状况。

我突然有了个念头。说不定眼前的季里子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她还知道我刚刚从二十三年前的过去回来,一下子被扔进修正完毕的二〇〇〇年的世界,我正处在困惑不已的状态中。她注意到我的困惑,若无其事地和我对话,顺便说明现状。

“你也一点都没变呢。”

“干吗……突然。”

“不,没什么。”

“今天的影二果然很奇怪。”

我注意到自己对季里子没有用敬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如果过去被修正了,姐姐就没有和津门佳人结婚,而是选择了自己相信的道路。

那么,我也没有理由抱有罪恶感了,既然这样,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对姐姐用敬语。之所以曾对季里子用敬语,主要因为我视她和美保为同等身份的人。既然和姐姐之间的距离感消失了,跟她也可以轻松对话了。

说起来,季里子从刚才起口气就很随便,或者说轻浮。二十三年前的她更像大人,真奇怪,外表明明和以前几乎一样。

“啊,这边这边。”我们走进一家餐厅,一位

坐在靠里面的位置、正在看菜单的女性朝我们挥挥手,是姐姐美保。

和“上次”二〇〇〇年的她比起来,眼前的她年轻太多了,很难想象已经四十五岁了。及肩的长发中看不到白发,光泽亮丽。令人吃惊的是,她的皮肤很有光泽,没有皱纹。全身绽放的光辉可以让人联想到她现今生活的充实。比起二十二岁的她,现在的她几乎没有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加美丽了,美到令人瞠目结舌。

“哈哈,果然。”姐姐的微笑让我有种很怀念的感觉,“已经来了啊。影二真是的,一点都没长大。”

“姐姐还不是,也来了嘛。”跟预想一样,我的语气很自然,很轻松,没有用见外的敬语。

“只是为了配合你啦。这家店我以前就很在意了,反正难得,来这儿吃饭也不坏。影二,你请客。”

“呃,我?”

“好不好嘛,之前的圣诞节我们送了你那个喔。”季里子隔着桌子,指了指戴在我手腕上的表,“我们俩联名的。”

是吗?我刚想问,拼命打住了。

“知道了,随便点吧。”

“好!那就点最贵的,呃……”

“别吃太饱比较好,里子,回到家估计要遭遇美食轰炸。”姐姐的话中断了,她从菜单上抬起脸,一叹,“这还真是……漫长啊。”

什么漫长?季里子和我都没问。

“没想到向家人介绍里子的这一天,居然真的会到来。二十多年前根本想都不敢想。”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从那封信开始的。”我不禁被季里子的话吸引住了。

“哎?难道没跟影二说?就是你高中时,我的失踪事件。那时你父亲到底是怎么查到的,至今都不清楚。他往我藏身的公寓寄了封信。”

是“真笼庄”。换言之,父亲注意到了我打的谜语。

“内容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不可能相互理解,放弃吧。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妥协。走自己想走的路,保重。’”

“父亲说了这种话?”

“还不止呢。他还说‘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哪家的姑娘,如果真心要一起生活,我们也同意’。虽然说教的语气让人不快,却提出了相当中肯的意见。我第一次知道了公证书这个方法。”

准确地说,是我告诉父亲的。

但是,等等,父亲写了那封信,明显意味着他解开了“二十三年前”的谜。换言之,我至今为止误入的过去,并没有作为“可能存在的过去”消失,有一部分和现在这个世界依然关联。既然如此,即使父亲不告诉她们,季里子也应该知道公证书的事,她和姐姐应该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十三年前”和我相遇的经历。否则就有点矛盾了。

但是,从现在两人的举动看来,她们似乎完全不知道那些事。或者,她们被设定为不得不做出如此表现,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混过去,目的是为了不让时间系统进一步混乱……

突然,几个汉字从脑中浮现出来。“加”“寿”……“加寿世”,这样啊,是读作“Kazuyo”吧?刚才接电话的人是津门加寿世,津门的女儿。好像今年刚进入外处女子短大,寒假在永广亭帮忙。

津门和学生时代同年级的女性结为夫妇,两个孩子也都很大了。其中一个就是加寿世。虽然父亲还在店里露面,但父母已决定,由实际打理永广亭的津门来继承,并建议改掉店的名称。津门似乎没改名的意思,于是店名继续保留。

现在这个世界的详细状况一一浮现,或者说,其实一开始就在脑子里。

“不过……到实际制作完成真是历经艰辛。和里子吵了好几次架。”

“因为美保怎么都不肯退让,我也火了。”季里子用难懂的眼神望着我,“不过,争执大部分都围绕着影二,没办法。”

“我……”那件事我也想起来了,“你们吵得那么厉害?”

姐姐和季里子制作的共同生活公证书上有一条:姐姐六十岁后,我也和她们一起生活,目的是晚年能相互照顾。不过条件是,如果那时的我还是独身。如果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这条就无效。所以严格说来,这份公证书不只是她们两人,而是我们三人共同签订的。

“也不是争执。我并不介意被影二照顾,或者照顾影二,应该说相当欢迎。但美保那家伙,一开始竟然说想从自己四十岁时开始。这根本不能叫‘晚年’啊,终于说服她妥协到从六十岁开始了。”

“十五年后啊,搞不好我已经结婚了。”

“哎!那怎么行。”季里子撅起嘴,声音依然很低,“我觉得我肯定能跟影二成为很好的茶友。等变成老头老太了,我还想跟你一起在走廊上晒太阳。所以不要结婚,好不?”

“什么嘛,里子也是,既然这么想,干脆从我四十岁开始不就好了。”

“那是另一回事。比方说,虽然迟早要和对方父母同住,但暂时想享受新婚生活的情况。不过,这个例子好像不太恰当。”

《茴香果实之下》和《茴香果实之酒》之间的根本差别就在这里。

作为共同生活的条件之一,协助照顾扶美的弟弟不二夫的晚年生活这部分内容也被加了进去。配合被修正的过去,以公证书为基础的小说内容也变了。

这样啊……我感觉又解开了一个疑问,那是“二十三年前”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圆珠笔和记事本之类的物品,被过去的人碰到会消失,只要不四处散布,还是可以带在身边。可为什么《茴香果实之酒》一开始就不能带回过去呢?不仅是因为昭和五十二年还没被写成,还因为文库本的标题和内容改变了,它的命运也改变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十五年后,除了我们,采取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没准会不断增加。”

“哎?”姐姐和季里子同时看向这边,“什么?”

“我说的是晚年生活。因为社会日益高龄化,可以照顾人的年轻人数量有限,所以一部分人余生不是选择和家人或护工一起度过,而是和莫逆之交的朋友们同居,相互照顾。接下来这种人还会不断增加。”

“嗯,原来如此。你从哪儿听来这些话的?”

“嗯?这是……呃……”

说起来,是在哪儿来着?好像在电视还是哪里看过,却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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