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

在呆若木鸡的父亲面前,我又走了几次给他看。鞋子的印迹一瞬间会印在沙滩上,但马上就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看了好几次自己的木屐印迹,又看看我的脚边,“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这就是证据。”

“证据?”

“我来自未来的证据。在舅舅的眼中,我似乎存在,其实我并不在这里。”

海风掀起他和服的衣角。

“不在这里……”

“我是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人,类似于幻影。”

“也就是……幽灵一般的东西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这下您相信了吗?”

“我本来就没有怀疑。只是……很吃惊,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很吃惊。”

“你……是二〇〇〇年的影二吗?”

“没错。”

“过得还好吗?”

一句毫无深意的话,却让我狼狈不堪。由于父亲和姐姐的争执,我一直都不喜欢父亲。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是尊敬他的,但连这份尊敬也像是对外人的感情。

父亲对我来说永远都是舅舅,我从没当他是父亲。可现在,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果然是自己的父亲。这种感情让我很是狼狈。这并非他第一次表现出身为人父的担心。但这次,某种我至今从未体会过的东西涌了上来,将我淹没了。

“嗯。”我终于回答道,“托您的福。”

“现在,做什么呢?”

“您说工作吗?研究生毕业后我就留在大学里了。”

“哪里的大学?”

“东京的。对了,影二跟舅舅您说了第一志愿的学校吧?”

“啊?啊……”

“我考上了,还在那所大学读到研究生,做过助手、讲师。就在不久前,当上了副教授。”

“你吗?永广家的儿子竟然当上了大学老师,真了不起。”

永广家的儿子……感觉很怪,明明三天前还不承认我是影二——至少态度是如此——现在却像反对我坚持自称能登部似的,故意把我往永广家这边拉。

“你好好努力了呢。”

“我没做什么努力,一切都是……”

托姐姐的福——话到嘴边,我又停住了。不对,事情不能变成那样。我必须看到父亲活下来,这样姐姐就不会回到老家,不会跟津门佳人结婚。我的成长过程或许和现状没太大区别,但供我上大学的会变成父亲。一切必须如此。

“都是托舅舅的福,准许我不继承家业,去上大学,没吃什么苦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世上哪有没吃过苦的人啊。然后呢?”

“什么?”

“那个……美保过得也还好吗?在二〇〇〇年的未来。”

“嗯。”

“具体怎样呢?”

“在东京生活。”

关于这一点,其实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避开了父亲的死,修正了过去,姐姐后来过上了怎样的生活?我也完全不知道。但是,明明自称是从二〇〇〇年来的,却说不了解姐姐的生活,那可行不通。不过,我也没自信随便撒个谎就能彻头彻尾骗过父亲。我想到了借用《茴香果实之酒》的故事。

“东京?也就是说……和你?”

“不,不是和我。美保和某位女性一起生活。”

父亲拉下脸,瞪着我,然后思绪停止了一般望向大海。

“到了二〇〇〇年,美保的病都没治好吗?”

他果然用了“病”这个字眼。

“美保并没有生病。”

“至少不普通,对不对?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突然感觉事情一下陷入了麻烦的局面。如果我和父亲想法相左,谈判破裂的可能性就极高。若没有把握好分寸,说不定父亲会情绪激动甩头走人,之后由于太过激动,返回空地时摔倒。这种发展也不是不可能。既然父亲的死未必是我直接下的手,我也可能是间接原因,时空抑制功能也许起不上作用。

我该怎样应对才好?简直像在走钢丝。但我必须走到最后,直到看到父亲平安回到家中。

“对美保来说,那是很自然的事。”

“我可不觉得那样自然。女人之间无论怎么相爱,都不可能生孩子,怎么称得上是健全的家庭。”

生孩子又不是一切——这样义正词严地反驳他很简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反驳,无论多少我都说得出。但是,将反击的言论层层叠加,有效果吗?会不会产生反效果?

一时间我感到了厌倦。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您知道公证书吗?”

“什么东西?”

我详细说明,那是无法依靠婚姻系统的同性恋情侣,为了保障彼此共同生活时的权利而签订的合约。我还补充了几句,姐姐和月镇季里子一起生活时就用了这个方法。当然,因为过去被修正了,就算姐姐和季里子真的一起生活了,实际是否经过了这道程序也不得而知。我只是看书后现学现卖的。

姐姐和季里子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才制作成公证书,我将其中的始末告诉了父亲。那些全都是《茴香果实之酒》的故事,我只是把主人公换成了姐姐和季里子。

“怎么会……”父亲有些虚脱,“竟不惜吃那么多苦……那孩子。”

父亲一脸茫然,眼神游移,看起来像突然失去了视力一般,甚至像在哭。如此毫无防备的父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也困惑了。父亲是个会像这样在他人面前表现出痛苦和迷茫的人吗?无论父亲内心怎么想,在小时候的我眼中,他对任何事都很有自信,与异常的价值观产生冲突时也绝不会动摇。他拥有绝对顽强的精神,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到了同样的年纪,以相同的视线看到的他,却是个非常普通的男人。他也为异常的价值观所困惑、烦恼,和其他很多人一样,是个充满了痛苦和迷茫的人。

“不得不吃苦啊,美保也是,那位女性也是。因为她们做的,毕竟是绝对不为世俗所认同的事。”

“所以我说,为什么非得要做那种麻烦的事!”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却像中途爆胎的汽车一样失了速,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麻烦……没想到,我自己也如此形容过女性之间的恋爱。

“为什么不能普通点?为什么不能普通地和男人结婚,生孩子……那样不就好了吗?到底是哪里不可以?到底是哪里?”

“我也不明白。”

没错、没错!我也不明白。所以绝不能再假装理解了。

绝对不能再……

“不过,美保只能走自己相信的道路,仅此而已。”

“我当然知道。”无力的父亲看起来很矮小,“那种事,我也知道啊。”

对话陷入了沉默。我们僵凝在那里,任凭海风吹拂着身体。波浪的声音如此安稳,安稳得甚至有点不合时宜。

我想对沮丧的父亲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语。如果我事先不知道自己可能会导致父亲的死亡,大概会连连口吐没什么用的正论,刺激父亲的神经吧。

“只有一次,”父亲嘟囔道,“只有一次,美保说过……”

我一直安静地等着,但父亲没有继续说下去。

“说过什么?”

“‘无论如何都要结婚的话,就和影二好了。’她是这样说的。”

父亲凝视着木屐的印迹,我也跟着望向沙滩。那里没有我的足迹。我的人生或许也是如此吧。

“这丫头又说这种不着调的话,我以为她想让我为难,故意瞎说。但是……”

自始至终没有和父亲相互理解这一点上,我和姐姐是一样的。真是如此吗?姐姐站在同父亲反目的立场上,无论她喜不喜欢,都不得不思考父亲的内在。

我却从没试着去思考,父亲或许和我们一样烦恼、痛苦,甚至从未冒出过这个念头。

对我来说,父亲是外人。

不,是比外人更远的存在。

即使走在一起。

留在地上的也只有父亲的足迹。

没有我。

哪儿都没……

哪儿都没有。

“但是,我在心中某个角落期望着……和你解除养子关系也好,这样一切都解决了。”

我沉默了,只是听着父亲的话。这不是战略,而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美保到了二〇〇〇年也没变啊。”

“是的。”

“怎么做才好?”

“您什么意思?”

“我怎么做才好?”

“那……取决于舅舅您希望事态如何变化了。”

“我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觉得美保病了。这一点我不会让步。”

“那也没办法吧。和美保只能走自己相信的路一样,舅舅也只能走自己相信的路。”

“是啊……”父亲叹了一口气,“是啊。勉强妥协或和解,说是为了对方着想,其实未必啊。”

我万万没料到,父亲竟会说出这么达观的话。虽不知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他的话确实没错。

父亲和姐姐一生都无法相互理解,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们都无法为了对方而活。

“你……”父亲突然抬起头来,神情如梦初醒,“你说过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吧。那是因为你还会回到二〇〇〇年吗?”

“没错,其实,快了。”

“快了?”

“嗯,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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