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九日,早上七点,我到达了外处市。

高楼林立,有如迷你东京,那是二〇〇〇年时的印象。与后宫町相比当然是城市级的水准,但在未来人的眼中,这里还有许多未开发之处,依旧充满乡下的恬静自得。我记得小时候光是去外处市玩就兴奋得不得了,现在看来,那显然是个太悠闲的时代。

首先,我要调查这里是否有“真笼庄”,若确定没有,再去荷田野町。不过,实行这个计划估计会相当困难吧。光把外处市整个儿找一遍就够辛苦了,而且不知找到何种程度才算不用找了。要是判断错了,调查永远都结束不了,不多花点时间找又不行。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要躲着家人,比起乡下,这种城市地区才更适合。

如前所述,即使月镇家在外处市,距离大学也就五公里左右的距离。姐姐为了家教的工作,从荷田野町坐路面电车或巴士去也很正常。不过,比起荷田野町,外处市的可能性更高。

我不由自主地这样觉得。结果,我确实猜对了。

开始搜索前,我稍微补充睡眠,因为实在精疲力竭了。肚子又饿,只吃了两个面包,远远不够。当时要是只买一个,现在就有一百一十四日元,说不定能买点什么像样的食物。我像发牢骚似的,一面在心里批判半天前的判断,一面走进作为高楼之间间隔地带的公园。

数年后,这里将易名“外处中央公园”并开始改造工程,变成宽阔的散步场所,而现在还是个被樱花树包围的普通公园。一群鸽子正在我的脚边啄食撒在地上的饵料。我选了一张长椅躺下,这个位置今后会变成高大的喷泉。

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两小时的盹,本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心里急躁,就算强迫自己躺着也睡不着。我放弃了,站起身。

想去最近的派出所,本该在公园出入口的派出所却不见了。派出所是在这个公园改建完才搬来的吧,那原址是哪里?小时候明明经常来外处市玩,现在却一下想不起来。

我环视四周,发现有位头戴鸭舌帽、手持拐杖的老人坐在长椅上,一脸希望有人找他聊天的表情。我朝他走过去。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反问,还是同意?老人独特的声调令我难以判断。我面对直起身的老人,不禁有点退缩了。

“那个,请问派出所在哪儿?”

“派出所?在街角,有电子显示屏的银行的正对面。”

“这样啊,谢谢……”后半句“您”还没出口,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从公文包里拿出圆珠笔。这是年会上玩宾戈游戏的安慰奖,它崭新而奇怪的设计绝不存在于这个时代。

“不好意思,我想把这个作为谢礼送给您。”

“嗯?”老人再次直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笔,伸手去拿的瞬间——

事先虽然猜到了,可果真发生在眼前时,我还是大吃一惊。消失了,难以置信,真的消失了。刚刚还在我手中的圆珠笔,瞬间像一缕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愣了一下,笑出声来,上半身轻轻地摇晃着。

“什么啊,原来是魔术。真厉害,哎呀哎呀。”所幸老人如此善意地替我解释道。

我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转身离去。果真是这样,我确信了。

果真是这样。

货币之类流通至外部后危险性很高的东西,以及电话卡那种无法使用的东西,一开始就带不进这个时代。即便是能带进来的东西,比如衣服和刚才的圆珠笔,一旦被这个时代的人碰到就会消失。

“嗯?”我再次一惊。

离开老人走了一会儿,手上传来奇怪的触感。低头一看,掌中竟是刚才消失的圆珠笔。我真觉得自己有点像魔术师了。看来,身上的此类物品并不会彻底消失。

我突然来了兴趣,走进公园里的电话亭,翻开里面的电话簿,试着在角落里写上“我来自二〇〇〇年”,结果写不了。准确地说,是写完后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拿出自己二〇〇〇年版的记事本,翻到在羽田机场写下“月镇季里子”的那页,试着在旁边写上“永广美保”。没有消失,确实可以写,这样说来……

一如电话卡和电话机的关系,圆珠笔无法单独使用,需要纸。不过,就像要用电话卡就得有配套的电话机一样,纸和圆珠笔必须是同一个时代的东西。所以电话簿上写不了,记事本上却能写。记事本和圆珠笔若缺少一方,另一方会消失;而正因为两件物品是一套才能带进来。没有记事本,圆珠笔就写不了;没有圆珠笔,记事本也用不了,就算在文具店买了铅笔也写不上去。

衣服和鞋子亦然。正因为有穿着的人,它们才得以存在,外套和毛衣自己无法回到过去。反之,若我的身体和该穿的衣服不配套,可能也会消失。钱包和硬币的关系也能用同样的道理解释。可为什么非要配套才能回到过去?根本的问题先放一边吧。

等等。在我差点就认定这个道理时,突然有一点想不通。若真是这种设定,月镇季里子的《茴香果实之酒》应该也能带进来。书籍单独存在无任何意义,要有读的人才行。那样的话,我读不就好了。过去世界的人,比如刚才的老人想碰文库本,它就会消失,然后现在回到我手里,这样不就得了。为什么《茴香果实之酒》会消失?当然,同样是未来的东西,圆珠笔和文库本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也说不定,可我想破头大概也解释不了。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下结论吧。

现在搞清楚一点:即使没钱,我也没法卖掉随身物品,虽说带的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

认定这点后,我翻开电话亭里的电话簿,想找找有没有“真笼庄”的号码。打电话问地址是最简单的,可惜没找到。是因为没记录,还是这本电话簿太旧?也许那间公寓根本不在外处市?

我勉强打起精神,朝街上的派出所走去,说不定“真笼庄”就在这附近。一问,执勤的警察连地图都没看,就告诉我这是附近新建的房子。我原本做好了在外处市内至少搜索一天的打算,因此不免有点泄气。当然,即使名称相同,那里也未必是姐姐住的公寓。

我请警察画了简单的地图,赶紧朝“真笼庄”走去。警察说就在附近,其实那条住宅街离派出所有约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难道警察是因为巡逻的关系,才将它算进“附近”的范畴?还是那位警察偶然知晓而已?不管怎样,这对我而言有点意料之外。

我从商店街路过。跟未来随着大卖场的建成而日渐衰败的景象不同,肉店和鲜鱼店一大早就充满活力。中华料理店和烤肉店的看板对现在的我而言简直是酷刑,我忙不迭甩开它们,奔进住宅街。

两层楼的公寓很快就找到了,楼层崭新而干净。我看了看信箱,没找到永广这个姓氏,但有三家没写名字,也许其中一个就是姐姐的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呢?正面进攻法,一间一间地找。没写名字的全是二楼的房间,我正要上楼,就在那时——

我停下脚步,呆住了。楼梯中央站着一位凝视着我的女性,不,应该说是少女。

她一头齐肩的头发,牛仔裤打扮,小男孩般的纤细身体,明显只有十几岁,可她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瞳孔却如成人般深邃。我的内心好像全被看穿了。

“你是……”不知不觉说出了口,“你难道是……月镇?”

《茴香果实之酒》上的作者近照更像大人,但毫无疑问,眼前的少女就是她。

“你是月镇季里子……吧?”

她面无表情,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同时做出像是卷起上衣袖子的动作。她穿的是短袖T恤,看起来像在抚摸露出的手臂。

“呃……”我有些迷惑了,“怎、怎么了?”

“手表……”少女开口了。沉着的女低音丝丝渗入心头,难以想象那属于十四岁的少女,“能把手表借我看一下吗?”

“手表?”我不明白情况,唯有伸出左手,“这样?”

“谢谢。”少女点点头,露出慈母般的微笑——至少在现在的我眼中是如此。

“初次见面,我是月镇季里子。您是永广影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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