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的话,多姆老弟一愣。他还是老样子,在我的胸口、肮脏的夹克口袋附近缩成一团,但很快钻出来,搂住我的脖子问:“什么意思?”

耳畔响起猫的话声,我又禁不住想:真的吗?真的有这种猫吗?我在跟猫交谈吗?会不会是我擅自把单纯的喵喵声解释成人话?或许是过于孤独,耳朵和大脑的功能出问题。

话虽如此,我也只能回答猫:“既然已透过战争打出结果,就没必要再开战吧?”

“该不会是后来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你是指,恢复战争前的状态吗?”当然,这不无可能。比方,我住的国家也是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落败,受美国支配的日本现今已完全变成一个主权国家。多姆老弟的国家可能在很久以前败给铁国,受到支配,之后变成对等的立场,又发生战争,是这么回事吗?“可是,怎会一再发生战争?”

“因为……”多姆老弟说到一半,突然伸出头,身体几乎探出夹克外。然后,他微微侧着脸,鼻子抽动,高高竖起尾巴,想利用天线探查状况。

“怎么?”我问,他并未回答。察觉他的异状,我跟着望过去。

“哦,有岩山。”

荒野中有呈碗状隆起的岩山。或许是距离遥远,无法确切掌握实际大小。稍微张望,四处可见类似的岩山,看起来像是平坦辽阔的土地,其实是凹凹凸凸的。

“我来的时候也注意到,很像人类的乳房或屁股。”多姆老弟应道。

“确实满像的。”

“在你住的地方,男人也喜欢女人的乳房或屁股吗?”

我耸耸肩,“这一点应该是共通的,虽然我最近连老婆的裸体都没看过。”

“这样啊。”多姆老弟仰望着我,淡淡建议:“那你不妨趁现在仔细瞧瞧那座岩山。”

居然叫我看岩山代替女人的裸体?“那座岩山很特殊吗?”

“在那座岩山前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多姆老弟指示,我又移动目光。

岩山右侧更前面的地方,看得到宛如一团豆粒聚集的颜色。大概是人类聚在一起的影子吧,但看不出人数。

“对。”多姆老弟说明。“那就是铁国的士兵,还有马。”

我凝目观察,打扮陌生的人们旁边有许多马。大部分的马都站着休息,也有些弯起脚,身体伏在地面。或许距离没想像中的远,算算确实有五十人左右。

“再过去一点就是我们的国家。好厉害,我们居然顺利到达。”多姆老弟的话声一下子变大。“比来的时候快好几倍,多亏有你。”

铁国士兵聚成的人墙另一头,有座像是防波堤的墙壁。真如多姆老弟所言,那就是围绕国家的圆形城墙。

“该怎么做?”

“现在跟你一起靠近或许很危险。”

“咦,你不是要我帮忙的吗?”

“不,我刚才想到一点。”

“什么?”

“铁国的独眼兵长跟他的手下,不是在我们的城里吗?”

“嗯,但我也只是听你说过而已。”

“假如你此刻走出去,那边的铁国士兵一定会备感威胁吧。”

“备感威胁?我威胁到他们?”

“嗯,光是靠近,就足以吓坏他们。”

我了解多姆老弟话中的意思,但简直是活生生和平范本的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一旦城里的独眼兵长及铁国的士兵发现这件事,你觉得他们会有何反应?”

“咦?”

“倘使你是铁国的独眼兵长,会如何应变?”

“就算问我……”我不禁想像,换成我是铁国的士兵或独眼兵长,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会想对我们国家的人行使暴力吗?”

我一时无法会意。“你能讲得更简单明了些吗?”

“假设城外的铁国士兵遭到攻击,他们应该会认为是敌人干的。为了对抗,他们或许会攻击就在身旁的敌人。”

“不,还是很难懂。”或许是我的理解力有问题,我觉得颇惭愧。“简而言之,就是城外的同伴遭到攻击,城里的独眼兵长他们可能会自暴自弃,攻击城里的人,是吗?”

“没错。就算没自暴自弃,也可能为了谈判这么做。”

“意思是,城里的人会变成人质吗?原来如此,的确有可能。”如果知道自己的同伴遭到攻击,确实可能抓住附近的敌人当人质,威胁道:“喂,不给我住手,小心这家伙没命!”

“人质?什么是人质?”

多姆老弟问,所以我简单说明,就是为了谈判,拿对方重视的人当盾牌。

“哦,没错,要是他采取那种人质战术就糟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惶惶不安站在原地,没多久就会被发现。

“你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那你呢?”

“我去城内探探情况,确认铁国士兵的动向。要是他们没发现外面的动静,或城里的人确定安全,你就行动吧。”

“行动?”

“赶走他们就行。”

赶走他们就行——瞧他说得那么简单,但我仍应声“好”,完全就是骑虎难下。“可是,我要怎么判断何时该行动?你会回来告诉我吗?三不五时就回来吗?”

那应该很浪费时间,也称不上是有效率的做法。

“你躲在那边的岩山后面,士兵应该不会发现。”多姆老弟望向前方圆形的山。

“躲在那里?藏得住吗?”我担心地问。他交互看看山和我,回答:“静静待着别动就不会被发现吧。”然后,他跳下我的身体,完美地在空中翻滚后着陆,吩咐:“时机一到,我会给你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多姆老弟说明刚刚想到的打信号方式,轻快地跑掉。

我跑过荒野。移动双脚的瞬间,我心想:“咦,真新鲜。”这也难怪,因为我出城的时候是骑马,回程的时候一个古怪的人类抱着我,好久没用自己的脚走路。靠自己还是较有安心感。

脚底的肉球触感有些异于城里。这边的地面石子很多,有点痛。

途中,我停步回头,嗅嗅风的气味。那古怪的人类不见踪影,想必是照着我的指示,躲到岩山后方吧。他应该会在那里等我打信号。

继续前进,来到铁国士兵集合的地点,意外地并不远。

头戴皮帽,身穿皮衣的他们各自休息着。再走一会儿就到我们居住的城市,或许是在抵达目的地前的小憩。有人把比身体更大的皮布铺在地上躺着,也有人坐着闭目养神。不同于独眼兵长那群人,他们脸上并没有涂颜色。

他们是怎么跟城里的士兵联络的?

除了人类,还有那种动物——马。有的马静静待着,有的则趴在地面休息。或许是察觉我接近,他们微微睁开眼皮,但没流露出更多的兴趣。

一群男人坐起来喝东西,我就要穿过屈身坐下的三人旁边。

“有猫。”其中一人发现我。

“从哪来的?”理所当然,其他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是追着老鼠过来的吗?”另一人推测。

“或许是混进马的行李跑来的。”第一个发现我的男人说。我想告诉他答案已很接近,原本我就是混在马的行李中离开城市。“去程是骑马!”我回答。

“要不要捉来吃?”男人冒出可怕的提议,我停下脚步,尾巴的毛差点没倒竖。万一尾巴打算应战,我也只能奉陪。总不能让尾巴独立作战。

然而,那似乎是玩笑话。那边的士兵反对:“接下来可能要开始作战,我不想消耗多余的体力。猫很难抓的。”

“欸,”一个人对其他两人说:“那个国家究竟是何种状况?原本不是都丢着不管?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国家。我们完全没得到说明,就被派过来,至今仍一头雾水。”

“我也不清楚,只在出发前天晚上接到‘你们要去那个国家’的通知。说起来,我甚至不晓得有这样一个国家。”

“真的假的?”另一个士兵笑道。“你也读点书吧。”

“这一任的国王企图心很强哪。”

“国王都是如此。”

“有一支军队先去那个国家了吧?”

“不是应该由他们迅速镇压,两三下解决吗?”

“就是不顺利,才会派我们来。”

“没想到先遣队会碰上那种事。”

“到底碰上何种遭遇?折损多少兵力?”

“逃回来的士兵怎么讲?”

“听说情绪太激动,问不出所以然。总之,马的脚印确实是通向那一国。只要追上去,应该就能抓到他们。”

他们的对话有许多地方无法理解。“有一支先派去那个国家的军队”是指谁?独眼兵长他们吗?还有“碰上那种事”是哪种事?

是有个铁国士兵遇害的事吗?

“不是那一国的人干的吗?”

“还不清楚详情。”

“那种国家,丢着别管不就好了?根本不值得我们这样大费周章。”

“之前的战争打赢后,那个国家也几乎没半点用处。硬要说……”

“你是指挖矿吗?”

“那种矿石还需要吗?”

我听得愈来愈糊涂。他们口中的“那一国”应该就是我们居住的国家,但矿石指的是什么?

“不过,那座城墙有点棘手。”把饮料袋摆到旁边的男子指着前方。那是围绕着我们城市的墙壁。

“虽然是个小国,城墙倒是挺坚固的。”

“墙上好像抹有毒药,所以不能爬上去。要是被刺到可不妙。”

“那要从哪里进去?”

“城市的北边有门,用蛮力突破就行。其实,我们也带着破城门的道具。前顶是尖的,钻进去一撬,门闩立刻碎裂。”

男子语气太轻松,我禁不住一个哆嗦。

我们国家的人类拼命做出来的城墙和城门,居然那么不堪一击吗?

总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断绝,我茫然失措。

刚才男人说“小国”,是在形容我们的国家吗?铁国有我们国家的五十倍大,这是真的吗?疑问接连浮现脑海。

“喂,猫在看我们。”另一个男人可能是觉得我的视线毛毛的,不太高兴。

“走开。小心把你吃掉!”

士兵挥挥手赶我。虽然我想再待一阵子,还是决定离开。万一被吃掉,就得不偿失。

我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步向前方的城墙。脚底的肉垫逐渐习惯荒野地形的起伏。

我轻巧地前进,接近城墙。这是我们城市的外墙,总算走到了。城墙从外侧看上去森严无比,覆盖着许许多多尖刺,感觉很诡异,难以靠近。

由于是许多石头堆砌而成的墙,且相当厚实,别说人类,就算牛或马来撞,应该也纹风不动。以防御用的城墙来评断,盖得相当好。

我走到出入口的城门。木头做成的大门紧闭。弦打开挂在内侧的门闩时,马儿趁隙溜走,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那到底是发生在几天前?

只要穿过这里,就是我熟悉的城市——我喘口气,不,我原想喘口气,却大为错愕。

我没办法进去。

我靠到门上,伸出爪子,抓了几下。虽能削下一点木屑,可是距离挖洞太遥远。

刚才的铁国士兵说,他们有工具能轻易打破这道门,居然有那么厉害的东西。那会是怎样的工具?靠我的爪子是不是也有办法?我暗自期待,但不管怎么拨弄,门都不动如山。

继续磨蹭下去,铁国大军很快便会抵达。想到这里,我就坐立难安。

“喂!”我放声喊道。我担心的不是人类,而是猫。万一铁国的士兵到来,这个国家不仅是人类,连动物都会遭殃。“喂,敌人要来了!”

谁都可以,附近没有猫吗?我朝城墙另一头大叫,设法传送警讯。

然后,我左晃晃、右踱踱,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

尾巴用力拍打着地面。尾巴比我焦急吗?

我看看背后的荒野,又在城墙附近徘徊。

不知士兵何时会来,得快想想办法。

是不是索性心一横,别管尖刺,直接爬上墙壁?这个想法逐渐占据我的脑袋。

现下已无暇顾及毒刺。

我得尽快回到城里,通知猫群有危险逼近,警告他们:“快点躲起来!”

我回到城门前,奋力刮木门一阵,但爪子都磨平了,疼痛不已,却一点也没有要挖出洞的迹象。

爬墙吧。我下定决心。

为了冲刺,我拉开距离以便助跑。我退后一步,再一步。

踏紧地

面,压低姿势,准备冲出去。

好,要冲了。就算刺得遍体鳞伤,也要翻越城墙,进入城里。

会很痛吗?不过就算中毒,也要一段时间才会发作。

只要翻过城墙,就能跟第一只见到的猫说明一切。

心跳加速,我微微挪动四肢。默念“好”的同时,我抬头注视前方,往地面一蹬。

朝石头堆成的城墙笔直冲刺。墙壁逼近,体内的恐惧逐渐膨胀,但我要自己忽略,全心全意冲刺。

一跃而起,顺势往上跑——我原本这么打算。

不料,墙下的地面哗啦啦地崩塌,开出一个洞。

怎么回事?我眨着眼睛,连忙踩稳四肢,试着紧急煞车。泥土崩落,烟尘弥漫,包围着我。隆隆声响不绝于耳,我浑身紧绷,仍止不住坠势,差点一头撞上墙壁。总算停住时,鼻头前方就是尖刺。

我吁口气,恰恰吹上尖刺。

接着,我走到崩陷的洞穴旁。

城墙另一端爬出一颗沾满沙子的猫头。

“加洛!”我惊讶地叫道。

“嗨,多姆。”加洛抖抖身体,甩掉毛上的泥土说:“我正在想你呢。”

钻过加洛挖的洞穴,经过墙底下,我成功进入城市。

“我离开城市后过了几天?”我舔过全身、理好毛后,问道。

加洛回答:“我想想,三天吧。”

“三天?才三天?”

“什么意思?喂,三天很久耶。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担心得要命。”

我们前往广场,从圆道经过圆道,朝内侧走去。

“可是,真的多亏你帮忙,我正烦恼该怎么翻墙过去。实在没办法,我准备直接翻墙。”

“直接翻墙?你会刺的伤痕累累,然后被毒死。”

“那样也无所谓。”

听到我的话,加洛睁圆双眼:“喂喂喂,多姆,你还好吧?”

“不过,你在那时候出现,真是救了我一命。”

“是不是?感谢我吧!”加洛说着,脚步却有些匆促。“多姆,听到你骑的马穿过城门,离开城市,我吓坏了。”

“你专程去城墙那边查看吗?”

“是啊。我心想,或许有一天你会回来,为了让你到时有捷径进城,便帮你在墙下挖个洞。挖了我整整两天。”

“真的吗?”我不是怀疑,而是很感激加洛的行动。“没想到你这么帮我。”

“记得感谢我啊。”加洛又说。“然后,我刚才听到你喊‘喂’。”

“我叫得很拼命嘛。”

“我钻过洞穴,探头一看,还真的就是你。”

“你帮了我大忙。”

“不会啦,反正我很闲。”不知是不是在掩饰害躁,加洛理起毛。“记得感谢我啊。”

“可是,加洛,去到城墙那边很累吧?”光从广场走到城墙,就是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说完,我赫然一惊。“现在要回去广场,也是件大工程。”

“多姆,怎么?你在急什么?”

“其实……”我说明原委,“其实有更多更多的铁国士兵,很快就要过来。”

“咦,更多的铁国士兵?”

“他们已到城墙外,随时都会闯进来。从刚才的城墙那边,应该也看得见。”

“喂喂喂,真的假的?”加洛回望刚刚钻出城外的地面。

“有约五十名的士兵,还有马。”

加洛瞬间沉默。一会儿后,他开口:“终于要正式接管吗?”

“人数很多,我觉得真的实在不妙。”

“这里的人类真可怜。”

“很可怜啊。所以,我才这么急。”

“没必要慌成那样吧?这完全是人类的问题。”

“不是的。”

“不是?”

“不只是人类,他们也想危害动物。”

“怎么会?”

“我听到他们的谈话。”

“真的假的?”

“真的。”

“这下糟了!”加洛大叫。

我边附和,边苦笑。原本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事,悠哉旁观,一旦知道自己会受波及,就大叫“这下糟了”,实在太单纯,太容易明了。

“快回去找库洛洛商量吧。”加洛突然着急起来。

“不过,就算回去,也没办法通知人类。”

“只要拼命倾诉,他们应该会懂吧?”加洛说,但我觉得他这话并没有多认真。“好了,快回去吧。”

“即使现在赶路……”不管用走还是用跑的,到达广场时,日头都已下山。

“不必担心。瞧,那边不是有铁国士兵吗?”加洛把脚伸向城墙附近的小屋。

只见铁国士兵骑马从城墙那边过来。

“他们好像会轮班到城墙外。”

“轮班?”

“对。大概是要调查城墙外的情况,应该也是想确认同伴是否顺利抵达。他们骑马来来去去,所以,你消失之后,我偷偷跳上马屁股的行李袋到这里。”

“原来如此?”

“喏,多姆,恰恰出现。”铁国士兵骑马经过我们旁边。

“咦?”

“喂,多姆,走啦!不要落后。”加洛催促着,快步前行。

等一下——我连忙跟上,狼狈地心想,那么容易就能跳上去吗?加洛不理会我,迅速往前,我紧紧尾随。加洛爬上地面隆起处,一跃而起。我不假思索地模仿,勉强上了马。

我们擅自搭便车,马当然吓一跳,身体抖动几下,但士兵似乎没发现。或许他以为马是因为地面的凹凸而弹跳。

行李袋没办法装下我和加洛两只猫,我们只好各别抓住行李袋上的绳子。

马载着我们,轻盈地往广场前进。我看到骑马士兵的背,虽然瞧不见表情,但他拼命策马奔驰。是发现同伴已来到墙外吗?他的背影散发出“得快点向独眼兵长报告”的使命感。

“可是啊,多姆。”加洛忽然出声。

“嗯?”马上摇晃得很厉害。

“如果他们是在等同伴来,不觉得没必要放上门闩吗?”

“咦?”听到加洛的话,我蓦地想起,铁国士兵进占的第一天,加洛也提出相同的疑问。

“就城门啊。铁国士兵到这里后,一直锁着城门不是吗?为什么?”

“没想到你也会介意这种小事情。”

马一眨眼就穿过好几条圆道,比想像中更快抵达广场。马在广场附近放慢速度的时候,我们数着“一、二、三”跳下。

仔细想想,“远方来的老鼠”也是这样进到这座城市的吧。而城里的人类误以为是透明士兵来拯救他们。

“这马真是厉害。”加洛一脸佩服。

“咦,出什么事?”我疑惑道。

广场聚集一大群人。就像铁国士兵进城当天那样,城里的人类大半都来到这里。

“哦,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加洛东张西望。

我们穿过群众的脚边,观望广场的情况。

此时,有个影子从我们背后小跑步靠近。“多姆,你回来了。”影子说。是库洛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听到这话,我才发现“这样啊,我也可能永远见不到加洛和库洛洛”,不禁庆幸能够平安返回。

“我总算设法回来了。”

“也是托我的福啦。”加洛插嘴,但我没异议。“没错。”

“怎么样?外头有什么吗?”库洛洛问。看见库洛洛离开顽爷家在外头晃荡,我觉得非常稀奇。

“有什么是指什么?”

“有没有发光的石头?为了得到发光的石头,弦不是想骑马出城吗?”

“啊,对了!”我这才想起自己骑上马的经纬。

“看来你完全忘记这件事。”

“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老实承认。“没有,”我摇摇头,“没找到发光的石头。或者说,我连自己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虽然没找到石头,但我发现奇妙的人类——我原想补上这句,却又住口。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目前那不是最紧急的。

“然后,库洛洛,其实大事不妙,敌人马上就要过来。”

“敌人?”库洛洛讶异地问。“敌人不是早就来了吗?”

“不是的,还有更多的士兵等在北侧的墙外,不久便会进城。”

“要展开更正式的支配,是吗?”

“库洛洛,先不管那些,大家怎么都聚在广场,不是禁止外出?现在是反过来,禁止待在家里吗?”加洛望着广场,疑惑地抽动鼻孔。

“不,不是的。好像要举行决斗。”

“决斗?”加洛怪叫着,望向我。他的眼神满是好奇。不,比起决斗,等在墙外的铁国第二批军队不是更重要吗?虽然这么想,我也忍不住好奇:“决斗?”

“多姆,你骑马出去后,丸壶、菜吕那些男人站了起来。”库洛洛说明。

“站起来?”应该不是指从椅子上站起来吧。

“他们拿起可充当武器的东西,冲到冠人家。不,不只是男人,女人也是。”

“库洛洛,你看到啦?”

“丸壶他们发出吼叫般的呐喊,总之是激动万分地跑过屋前,我不禁产生兴趣。追上去一看,他们聚在冠人家前。喏,多姆和加洛都不在,只能亲自去瞧瞧,我就出门了。”

“搞什么,平常都推给我们喔?”

“是啊。不过,那时只剩下我,不得不自个儿跑一趟。”

“顽爷赞同丸壶他们的行动吗?”

“顽爷说:‘我了解他们的心情,但未免太有勇无谋。’”

“嗯,是啊。没错,实在乱来。”加洛听得目瞪口呆。“武器只有牛刀、小刀之类吧?哪可能打得赢?”

确实,若是碰上铁国的枪,一眨眼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别提受伤,应该会死一堆人。

“丸壶真有胆。”我一脸佩服,库洛洛应道:“不是有胆,他想必非常不安。”

“不安?”

“有胆识的人会再观望一阵子。大概是号豪和医医雄都不在,丸壶内心很不安。他不安得受不了,便想付诸行动。人类大闹时,是需要恐惧的。”

“这是顽爷说的吗?”

“不,这是我的看法。”

“然后呢?独眼兵长他们有何反应?”

“状况相当紧迫。独眼兵长和士兵们拿着枪,走出冠人家,与丸壶他们对峙。”

“即使看到枪,丸壶他们也没退缩吧?”

“因为他们既兴奋又害怕,总之情绪高亢。”

“铁国的士兵有没有开枪?”

我在脑中想像,镇压骚动的过程是不是已有人牺牲?

“独眼兵长说很多话安抚丸壶他们,可是场面乱成一团,平息不下来。于是,冒出‘砰’一声枪响。”

“果然。”

“是朝天空射击,应该算警告吧。众人瞬间安静,此时,独眼兵长大喊。”

来决斗吧!

“决斗?什么跟什么?”

“独眼兵长说:‘我们来进行一场决斗,如果你们的代表获胜,就答应你们的要求。’”

“哎呀,”加洛轻笑,“实在难以置信。我不认为铁国的人会遵守诺言,那只是信口开河,随便说说吧。”

“我也有同感。”前来接管的敌人,不可能只因一次决斗落败,就收兵撤军。况且,“你们的要求”指的是什么?愿意让步多少?未免太笼统。

“是啊。”库洛洛附和。“约莫是要平息骚动,才随口承诺。事实上,丸壶他们也稍微安静了一点。”

“真的假的?”加洛愉快地笑着。“头脑会不会太简单?”

“我也这么想。”库洛洛换副语气,“不过,后来听到顽爷的话,我恍然大悟。”

“顽爷说什么?”

“只要有一丝可能,人就会想赌一把。难道不是吗?听到‘在决斗中获胜,或许能得救’,人便会暗忖‘那就等到结果出炉吧’,然后踌躇再三,不敢贸然行动。独眼兵长很聪明,丸壶他们立刻安静下来。现在,台上即将举行决斗。”库洛洛解释。

“谁跟谁决斗?”我问。

此时,周围人类的喧哗声停止。我望向台上。

不知不觉间,独眼兵长已上台,身后站着约十名士兵。他们应该累积不少疲劳,不晓得是不是干燥龟裂,涂在脸上的颜色似乎随时都会剥落。

人类又吵闹起来,声浪震动着我的毛。窸窸窣窣,真的要决斗吗?吱吱喳喳,号豪怎么啦?唧唧咕咕,视决斗的结果,我们可能得救吗?窸窸窣窣,不管怎样,结果都会很惨吧,医医雄在

哪里?他还没回来吗?吱吱喳喳,到底该怎么办?

独眼兵长扯开嗓门。

在场的人类同时沉默。

现在开始决斗。这个国家的代表与铁国士兵的代表将在台上面对面,轮流对彼此开枪——独眼兵长说明。

枪上有个叫板机的部分,只要扣下,就会射出子弹。双方轮流扣一次板机,其中一方手按在地面,另一方即获胜——独眼兵长继续道。

“倒下去就输了。反过来想,即使被击中,只要能撑住不倒下,就不算输。”独眼兵长的语气像在开玩笑。“简而言之,即使脑袋被轰掉,站着就不算输。”

“哪有人死掉还能站?”加洛质疑。

“没有吧,那只是玩笑话。”库洛洛说明,但现场没有一个人笑。

“有问题吗?”独眼兵长的话声响彻四周。

一开始没人出声。明明应该埋怨“不要擅自搞什么决斗”,却没任何人抗议。

“为何大家要听从独眼兵长的话?”加洛困惑地问。“他们应该要生气,叫他别擅自决定。”

“是脑袋混乱了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比起脑袋混乱,他们更期待在决斗中得胜,换取获救的机会。”

“人类实在太乐观。”我有感而发。

“以为很乐观,却又悲观得要命。难道不能中间一点?”加洛叹道。

“为什么是弦!”某处传来丸壶的叫声。“为什么决斗的人是弦!”

我望向库洛洛,“是弦吗?”

“没错,是独眼兵长决定的。这场决斗,是弦与酸人对决。”

“咦,铁国的代表是酸人?”加洛吓一跳。“那家伙真的变成铁国的人?”

“独眼兵长很狡猾,很聪明。”库洛洛解释。“站在铁国的立场,这比派他们的同伴出场决斗保险。”

我不禁暗忖,或许独眼兵长想观赏同一国的人类彼此厮杀的余兴节目。想看别国的同胞互相残杀,借此取乐。

“没人会想让自己的同胞涉险吧。”库洛洛说。

“就是啊,讨厌的事最好交给外人。”加洛点点头。

库洛洛和加洛的对话莫名触动我的心,就像留下一道爪痕。讨厌的事交给外人去做确实比较好,这么一想,我脑中的臆测逐渐成形,似乎将带来重要的启示,然而征兆一下就消失。

接在丸壶之后,周围的人也发出抗议,不同意弦当他们的代表。

“我来当代表!”丸壶叫道,但独眼兵长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毫不理会。

我忍不住环顾人群,寻找弦的家人。不知弦的妻儿现在是什么心情?

“由他当代表哪里有问题吗?”独眼兵长明确地回应。“这个年轻人不是很适合担任你们国家的代表吗?”

加洛看着我纳闷道:“弦适合当代表?我倒不觉得。弦是个好家伙,但他一点都不强。”

“以不堪一击的意义来说,或许很适合。”我回答。独眼兵长可能是在讽刺这个于战争中落败,只能任人割宰的国家。

我歪着头张望。云拉成薄薄一条带子,但天空洁净平稳。

“好小哪。”我说。

“小?什么东西小?”

“我们呀。瞧,不管人类是不是要决斗、是不是要开战,对天空都没半点影响。”

“那当然。”

我仰望一会儿,天空仿佛悠哉地呼吸,呵开云朵。看着看着,我的身体似乎也染上那种蓝白色。

人群一阵紧张,我立刻察觉。气氛紧绷,仿佛有只巨大的手握住整座广场。

弦走上高台。酸人也在那里。

两人拉开距离站着,各持短枪。他们战战兢兢地地紧握陌生的武器。此刻,这座城的人类命运可说全托付在弦的身上,但他的模样实在是太靠不住。

没人对弦说话。交给你、拜托了、加油——没冒出半句,每个人都屏气凝神。

然而,群众里有人提到“透明士兵”。“透明士兵呢?”“透明士兵何时才会出现?”“透明士兵不来救弦吗?”

加洛凑近,低问:“喂喂喂,怎么大伙都在讲透明士兵的事?”

“城里的人类都在讨论透明士兵到来的传闻吧。”

我望向台上的酸人。他似乎很不愉快,也像是不安。嘴角微扬,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满心苦涩。

“库洛洛,这果然只是一场游戏。”我不禁加重语气。“即使弦得胜,敌人也不可能说‘甘拜下风,那我们走了,再见’,拍拍屁股离去。”

“唉,是啊。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吧。”

我忽然浮现一个念头,提议“趁现在去找号豪他们怎么样?”

“号豪他们?”加洛反问。

“为了这场决斗,铁国的士兵几乎都聚集在广场吧?现在冠人家那边一定没几个人守卫,或许可打开秘密房间的入口,进去里面。”

“哦,有道理。”库洛洛点点头。

我瞥见站在台上的弦,显然他十分不安与严肃。交互望着冠人家的方向和台上,决斗的结果也令我挂心。

可能是注意到我这副模样,库洛洛说:“啊,多姆,弦没事的。”

由于库洛洛很擅长预测天气,语气就像在宣告明天会放晴。我有些吃惊:“没事?弦会没事吗?”

“没错,其实稍早前,我看到酸人在跟弦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加洛问。

“酸人在跟弦商量?”

“就在刚才,我想铁国的士兵也没发现吧。他们在冠人家后面交头接耳,我偷听到一些。”

“他们在商量什么?”

“好像是要作弊。”

听到库洛洛的话,我心中涌现不祥的预感:“作弊?”

“说是决斗,也就是对方倒下,站着的一方胜利吧?独眼兵长不是那样说明吗?既然如此,弦开枪后,酸人假装倒在台上,决斗便宣告结束。就是这么回事。”

“喂喂喂,真的行吗?”加洛扫兴地说。

“怎么不行?这并未违反决斗规则。”

“酸人要故意输给弦吗?”我确认道。

“没错。”

“那样酸人有何好处?”

“是酸人向弦提议的。”库洛洛提高音量。“酸人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假装站在铁国这边,就是要等待时机。’”

“什么意思?”

酸人好像是这么说明的:

之前提过,挨你们的训后,我一直在思索。父亲遭到杀害,我决心无论如何不能放过那些家伙,想着该怎么报仇。不过这样下去实在没胜算,所以我假意协助铁国士兵。先前医医雄的下毒计划,实在行不通,或许你们是绞尽脑汁才想出那个点子,可是在水缸里下毒,不可能一口气毒死全部的人。就算死了一人,只要其他士兵还活着,你们统统都会遭殃,没有一个躲得掉。于是,我以另一种形式利用毒药。当时我假装背叛医医雄,博得铁国的信赖,现在才会被选为铁国的决斗代表。这是最棒的机会。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因为过去我实在太自私任性,但我终于醒悟。父亲一下子就被杀死,会保护我的,只剩这个城市的同胞。那个兵长谁不好选,偏偏选我跟你决斗。他打算让我们自相残杀,他们在一旁看好戏。他们把我们的生命当成余兴道具,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我要反过来利用他们。你一开枪,我就立刻倒地。决斗是倒地的一方落败,所以弦,获胜的会是你。那么一来,便等于我们国家胜利,对吧?

“哎呀,酸人竟然这么有想法。”加洛一脸佩服。

“弦也同意。他们是同一国的人,一起作戏很简单的。”

“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禁担心。

“会有什么问题吗?”库洛洛问。

“酸人不会背叛吗?”

“背叛?可是,这是酸人提出的点子。”

“加洛,这不是酸人常耍的手段吗?用临时想到的点子骗人、捉弄人。库洛洛,你不认为他会背叛吗?”

“我觉得酸人这次应该是说真的。”库洛洛继续道:“好,多姆,你和加洛去探探冠人家吧,我在这里观察情况。”

我牵挂着即将在后方台上举行的决斗,仍迈出脚步。难得独眼兵长和部下都聚在广场,我不想放过大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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