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个观察亚历克斯·吉尔比家中情况的最佳观测点并不容易。但是麦克费迪恩锲而不舍地翻越乱石堆,穿梭于铁路大桥悬臂下的杂草丛,最后终于找到一处至少对于夜间监视来说绝佳的地点。白天,此处相当暴露,但吉尔比白天从不在家。一旦夜幕降临,麦克费迪恩就完全隐身于大桥的阴影中,能直接望到亚历克斯和妻子经常出没的暖房,因为暖房的视野无比开阔。

如果亚历克斯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的话,那么他此刻应该被关在铁栅栏后面,深深地自责,又或者过着刚被刑满释放的人那种苟且偷生的日子。这不公平。他现在应该住在政府为特殊人群盖的肮脏、臭味难当,而且满是瘾君子和小流氓的廉价公寓楼里,而不是现在这座拥有绝佳景观、外壁涂了三层特殊隔音材料的豪华别墅内。麦克费迪恩想把这一切全都从亚历克斯身边夺走,让他也尝尝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滋味,因为二十五年前他犯下的那桩凶案曾让麦克费迪恩变得几乎一无所有。

但要剥夺这一切,现在不是时候。今晚,他要监视这对夫妻。早先他去了格拉斯哥,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一名购物者腾出停车位,因为那里是观察克尔在停车场车位的最佳位置。当监视目标出现时,麦克费迪恩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要去贝茨顿的意思,相反,车子正沿着通往格拉斯哥中部的高速公路前行,并在一个岔路口拐进了通往爱丁堡的道路。当看到克尔驶上福尔斯桥的时候,麦克费迪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被他猜中了,阴谋者们要碰头设计阴谋了。

他的推断完全正确,但并非马上得到验证。克尔驶离了海岬北边的高速公路,并没有往北皇后港口进发,而是驶向建在一处悬崖上的能俯瞰海岬的现代化宾馆。

克尔停下车子,迅速地走进宾馆,紧随其后不到半分钟的麦克费迪恩跨进宾馆大门后就已经见不到他的影子了。酒吧和餐厅里都找不到他后,麦克费迪恩便在宾馆的公共区域来回穿梭,那种紧张慌乱的表情引来了旁人探究的目光。但是克尔依旧不见踪影。于是气急败坏的麦克费迪恩冲出宾馆,猛地用手掌把车顶拍得砰砰直响。天啊,这可不在预料之中啊。克尔在玩什么把戏?是他发现被人跟踪,于是故意甩掉跟踪者吗?麦克费迪恩猛地转过身。不对,克尔的车还在。

到底是怎么了?显然,克尔在和某个人见面,而且不想让别人看到。但那会是谁?有没有可能是亚历克斯·吉尔比从美国回来了,想找一处没有熟人看见的地方和同谋者商量事情?麦克费迪恩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一边小声地骂骂咧咧,一边钻进车子,盯着宾馆的入口。

他并没有等候很久。进入宾馆大约二十分钟,克尔又出了宾馆回到车里。这回他径直朝北皇后港口驶去。这样就可以肯定,不管克尔刚刚见了谁,那人肯定不是吉尔比。麦克费迪恩一直在街角等待,直到克尔把车开进吉尔比家的车道上。不出十分钟,麦克费迪恩就来到了铁路大桥边的那个观测点,他庆幸此刻雨势已经减弱。他拿起高倍望远镜,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屋里的一举一动。暖房里透进了一丝微弱的灯光,除此之外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沿着墙移动视线,发现那道光是从厨房透进暖房的。

他看到琳端着一瓶红酒走过。没过几分钟,暖房里的光线就通透了起来。大卫·克尔跟在那女人的后面,女人打开酒瓶,倒上两杯酒的时候,他就挑了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们是兄妹。罗茜死了六年后,吉尔比就和琳结婚了,那会儿他二十七岁,她二十一岁。麦克费迪恩很好奇,琳是否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哥哥参与了那罪恶的勾当。他疑心她还蒙在鼓里,在她身边可能是一张由谎言编织起的网,她还乐于生活其间,同那些警察一样。二十五年前,他们都选择避重就轻,但麦克费迪恩不会再让同样的事发生。

现在她已有身孕,吉尔比要做爸爸了。想到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能认识父母,而且有人疼、有人爱,而不是被人奚落凌辱,麦克费迪恩就怒火中烧。克尔和他的狐朋狗友在多年前就从麦克费迪恩身上剥夺了这种幸福感。

他注意到屋里的谈话并不多。这就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两人之间彼此熟识,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填补两人之间的空白了;二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太大,普通的谈话无法在彼此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因为同他们隔了很远一段距离,他很想知道屋里的情况究竟是哪一种。大约过了十分钟,那女的看了看表,站了起来,一手托着背,一手抚着肚子,走回了正屋。

察觉女人已经离开了十分钟后,麦克费迪恩开始怀疑她是否已经出门。这样想当然是有道理的,吉尔比就要从葬礼上回来,见到克尔就要汇报一下情况,谈谈马尔基维茨可疑之死的诡异原因。凶手们重新聚首。

麦克费迪恩蹲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保温瓶。香甜的浓咖啡令他振作了精神。倒并不是因为此刻有特别的需要,因为自从他觉得自己肩负着查明杀害母亲凶手的责任以来,他就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晚上一躺到床上,他就比任何时候都睡得沉。这就更加证明了,他选择的道路是正确无疑的。

一小时过去了。克尔又是站起,又是坐下,还不时地来回走动,一会儿走进正屋,可又立即回转。可以肯定的是,他此刻十分焦急。然后,吉尔比突然走了进来。两人并没有握手。麦克费迪恩很快就意识到两人的见面并不容易,而且气氛也不是那么轻松。即便是通过望远镜,他也能看出来两人的谈话进行得并不融洽。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克尔居然表现得如此难以自持。他时而正常,时而泪流满面。其后的谈话似乎气氛紧张,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克尔突然站起身,从吉尔比身边经过。不管两人之间谈了什么,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麦克费迪恩犹豫了一会儿。他应该继续监视下去吗?还是应该跟踪克尔?心中还未打定主意,脚步先开始移动。吉尔比哪儿也不会去,但是克尔先前的行动已经突破了常规,这会儿可能还是这样。

他回头奔向自己的汽车,克尔的车刚拐出车道,麦克费迪恩就抵达了街角的停车处。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迅速跳上驾驶座,猛踩油门,车轮“嗖”的一声转动起来。他不需要担心,因为克尔的银色奥迪仍然留在一个岔路口等待右转。他并没有朝通往家里的大桥驶去,而是开进了通往北面的M90高速公路。沿途车辆不多,麦克费迪恩没费多少劲就能始终盯住克尔的车。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明白了克尔的目的地——他故意绕过柯科迪和父母的家,朝东而行,显然是要去圣安德鲁斯。

当他们抵达圣安德鲁斯的郊外时,麦克费迪恩缩短了车距。他不想在此刻跟丢了目标。奥迪打出了左转的指示灯,驶向植物园。“你就不能滚得远远的吗?”麦克费迪恩骂道,“就不能让她一个人清静会儿吗?”

如他所料,奥迪拐进了特里尼蒂街。麦克费迪恩把车停在大路边,匆忙地跟在一条宁静的乡间小街上。灯光透过窗帘布射出来,但是街上找不到其他人。奥迪停在小路尽头,车灯依然亮着。麦克费迪恩经过车子,注意到驾驶座是空的。他拐进山脚下的一条小路,想着在命案发生之前,这条泥路被那四个学生踩过了不知多少遍。他仰起头朝左上方望去,看到了预料中的景象。克尔的黑影在夜空的衬托下,垂着头,伫立在山崖边上。说来奇怪,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让麦克费迪恩坚信,发现母亲尸体的那四个学生所知道的关于母亲的死的实情要比他们向外界透露的多得多。很难理解多年来,警方居然毫无办法。他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所伸张的正义要比二十五年来警察集中大量警力所办的事情还要多。幸好他没有依靠劳森和他那帮无能的属下来替母亲报仇。

或许正如舅舅所说的,警方根本不敢开罪大学校方,又或许警方正如他所控诉的那样腐败透顶。如若以真相示人,那么世界也就不是这个世界了。屈从的往昔早已过去,现在没有人会忌惮校方的态度。人们也已经相信,警察也会像普通人那样被愚弄,所以依然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伸张正义。

他再次张望时,发现克尔已经站直了身子,回身向奥迪走去。又是一项罪状。

亚历克斯翻了个身,看了看时间,三点差十分,离前一次看表只过了五分钟。他的身体因为坐飞机,和时差的关系陷入了紊乱。如果再这样为了入睡而翻来覆去,结果只能是把琳吵醒。一想到由于怀孕她的睡眠已经受到了干扰,他就再也不愿冒这个险了。亚历克斯钻出羽绒被,在皮肤暴露于空气中的一刹那间猛地抖了下身子。走出房间时,他抓过睡衣,轻轻地带上了门。

这一天过得糟糕透了。在机场同保罗道别的感觉仿佛是一种遗弃,一心想回家与琳团聚的念头有些过于自私了。搭头一班飞机时,他被安排在远离窗户的隔板座上,旁边是一个体形超大的女人,只要她一起身,整排座位都会晃动。乘第二班飞机时,感觉稍微好了一点,然而他也已经累得再也无法入睡。一想到基吉,他就烦恼不堪,后悔这二十多年来错过了许多与他相聚的机会。回到家后,他也无法与琳一起睡个安稳的彻夜觉,而是要面对蒙德那一腔倾泻而出的复杂情感。一大早,他还要接着上班,但恐怕这一天根本干不了什么事。他叹着气,走到厨房,提壶烧水。也许喝杯茶能让他产生些睡意。

他端着杯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碰碰,仿佛这些熟悉的家具都成了能带给他安宁感的圣物。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婴儿室,走到小床旁边。这就是未来,他提醒自己,值得他拥有的、让他的生活不再仅仅是挣钱和花钱的未来。

门开了,琳的身影在大厅温暖的灯光映衬下出现在门口。“我没吵醒你吧?”他问。

“没有,我自己醒的。有时差吗?”说着她走了进来,一条手臂挽住他的腰。

“大概是的。”

“蒙德也没有安慰你几句,是吗?”

亚历克斯摇着头说:“没有他安慰我也受得住。”

“我不觉得他有过安慰人的念头。我这个自私的哥哥总认为别人的存在是为了他的方便。我也曾试图改变他,你知道的。”

“这点我从不怀疑,他总有办法对自己不愿听到的事情充耳不闻。但他不是坏人,琳。脆弱、自私是真的,但他却没有坏心眼。”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都是因为长得太英俊了,他小时候就是个漂亮的孩子,不管到哪里都有人宠着他。我小时候还十分妒忌他。他是每个人眼中的宝,是天使。人们一见到他,就为之倾倒,但转眼看看我,又不禁觉得困惑。如此英俊迷人的小伙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相貌平常的妹妹?”

亚历克斯高声笑着:“后来丑小鸭突然变身成白天鹅了。”

琳戳了戳他:“我爱你的原因之一就是,你总能在一些平常事情上把谎撒得那么令人信服。”

“我没撒谎。大概是你十四岁的时候吧,你丢失了所有的平庸,摇身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相信我,我可是个美学家。”

“还不如说是个说大话的奸商。在长相方面,我永远都和蒙德相形见绌。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可不想重复我父母的做法。即使我们的孩子将来长得一副好相貌,我也不想到处炫耀。我们的孩子要有自信,但不是蒙德身上那种自以为是、高人一等的傲慢。”

“这一点我绝对赞同。”他把手放在琳鼓起的肚子上,“你听见了吗,孩子?将来可别傲慢自大呀,懂吗?”他俯下头,吻了吻琳的额头。“基吉就这样死了,这让我很害怕。我现在只想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还有你陪在我身边。但是一切都是那么脆弱。前一分钟你还在这儿,后一分钟也许就不见了。基吉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永远也做不了了。我可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琳端过他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她伸手抱住亚历克斯。“别害怕。”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他很想让自己相信她的话。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根本无法完全相信这样的安慰之语。

凯伦按过门铃,等着门锁开启的时候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门锁弹开后,她推开门,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大厅,在经过守卫室的时候朝里头的守卫点了点头。哎呀,她可真是恨透了证物储藏室,好好的一个圣诞夜,家家户户都待在家中欢度美妙时光,可是自己呢,待在这么个鬼地方。她感觉自己这辈子就要被困在这一箱箱证物中间。这些物品详细地记录着由那些愚蠢、弱智、心理不平衡的怪胎所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但就在这一箱箱证物中间,藏着能帮她解开悬案的关键证物。

寻找证物并非唯一的调查途径,她知道自己还可以找来证人重新问讯。但她清楚,对这类陈年旧案来说,物证才是最最关键的。有了现代化的检测手段,案件中采集的证物就能提供确凿的定罪证据,让证人的证词显得多余。

这种想法倒是合情合理。但是眼下却还有数百箱的证据,她得一件一件地翻找。之前她已经翻过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箱子,唯一的结果是,在把这些箱子用梯子搬上搬下一番后,手臂的肌肉倒是结实了不少。从明天开始她就可以开始为期十天的休假了,这些她刚刚打开的箱子会包含一些比犯罪证据更吸引人的东西。

她同值班的同事打了个招呼,等着他把存放证物箱的金属笼子间的门打开。翻找证物这差事最麻烦的就是一道道繁琐的安全程序。照规矩,她要把笼子间里的箱子搬出来,放在值班警员的桌子上;她要填写案子编号,并签上自己的名字、电话和日期。然后,她才能当着值班警员的面把箱子打开。一旦发现没有要找的东西,她还得把箱子放回去,再搬出下一个箱子,重复之前的一系列程序。这中间或许还会有别的警员来翻找箱子,但是他们却比凯伦幸运得多,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儿。

更要命的是,如此繁琐的工作居然没有简化的可能。一开始,她还觉得可以先从所有取自圣安德鲁斯的证物开始。证物箱按罪案发生的时间顺序依次排列。要把发生在这一地区的所有案件中的证物集中到一起本身就是一件极其繁杂庞大的体力活,所以,如此行事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

之后她又从所有发生在1978年之后的案件开始翻找,但除了找到一桩1987年的案件中所使用的一把美工刀外,基本是一无所获。然后,她又沿着两边的架子分别寻找,这回她找到一只儿童运动鞋,是一起发生在1969年十岁儿童失踪案,显然证物被错放了。不久,她就发现再这样找下去,她恐怕真的要错过那份关键证物了,因为她早已被这个繁琐的过程弄得晕头转向。

她打开一听酒,喝上一大口,感觉稍微清醒了一点。第三个架子,1980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昨天放梯子的地方,爬了上去,拖出一个箱子,小心翼翼地沿着梯子下到地面。

在值班警员的桌子上填好手续后,她打开盖子。看上去像是一家义卖商店的垃圾箱。她费劲地拖出一个又一个袋子,检查袋身上有没有罗茜·达夫案的编号。一条牛仔裤,一件脏不拉几的T恤衫,一条女短裤,一件紧身衣,一个胸罩,一件格子衬衫——没有一件与罗茜·达夫有关。最后一件看上去像是女式开襟毛衣。凯伦把最后一个袋子拉出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发现。

她草草地向袋身瞥了一眼,随即眼中一闪。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确认了一下编号,因为仍然无法确认,她便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把记在上面的数字同手上紧紧握住的袋子上的号码比对着。

没错,凯伦找到圣诞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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