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轻轻拍了拍袁香儿的肩膀:“阿香, 你怎么了?”

袁香儿看见胡青,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阿青,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一个老人, 他告诉我说他是两河镇的河伯。”

袁香儿把梦里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你这是被托梦了。奇怪,两河镇又不远,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胡青在她的身边坐下,伸手捻起袁香儿脖颈上的南红吊坠, “阿香, 你用过我的法器应该有所体会, 人类的精神力相比妖魔十分脆弱, 容易受妖魔的影响乃至控制。你的双鱼阵只能护住肉身,一定要对精神类的术法多加小心。”

袁香儿想起了自己被白篙和窕风拉入幻境的经历,“是啊,在精神力的控制上, 许多妖魔确实强大而有力。窕风甚至能用精神力构建完整而真实的世界, 让我几乎沉迷其中脱不了身。”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啦,”胡青笑盈盈地把一盆洗好的衣物往晾衣绳上晒,“窕风那样以瞳术至幻为天赋能力的妖魔,你都能打赢他, 已经很厉害啦。”

挂在衣绳上的衣物随风摆动,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翻飞的影子。

袁香儿摸着这张自己从小就趴在上面的石桌,石头的触感冰冰凉凉, 传来一股和自己沟通相连之意,袁香儿运转灵力,桌边石纹便开始流转,隐隐现出其中的小世界。

自己能战胜窕风,还是多亏了师父的相助。如果是师父在家,听见河伯求上门来,想必不会坐视不管。

袁香儿伸手帮胡青一起披晒衣物,“我去两河镇看看好了,或许真的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事呢。”

两河镇与阙丘镇比邻,距离并不远,坐牛车的话一天都可以赶个来回。上一次为了虺螣的事,袁香儿已经去过一次。

她出门的时候,遇到邻居家的二花。

二花的父亲以杀猪为生,在市井上开了个猪肉铺子,家境算得上是殷实。听说袁香儿要去两河镇,二花回身提了一副猪下水并两刀三层肉,托袁香儿带给她嫁到两河镇的大姐。

“大花姐嫁得好人家,还差你带这个?”袁香儿打趣她。

大花,二花的家中虽说父母也拼命生了几个弟弟,但对家里的两个女孩也并不算苛待。为了女儿幸福,给大花挑了个读书的人家,贴了嫁妆,高高地嫁了,听说丈夫还是个秀才。

这对杀猪卖肉的商贩人家来说,是难得的好姻缘,谈婚论嫁的时候不知道引来多少街坊邻居的羡慕。

“左右你替我带给大姐便是。”二花把打包好的猪肉塞给袁香儿,“你还不曾嫁人,家里长辈又宠着,如何知道做人家媳妇的辛苦。”

袁香儿怀里抱着变成小狼的南河,搭上了载客的牛车,慢悠悠往两河镇行去。

沿途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河,袁香儿不住和赶车的大叔搭话,打听两河镇的情形。

“咱这两河镇啊,沅水和酉水就交汇在家门口,从前那是隔三差五就要发一次大水。记得我小的时候,镇子上还常常给河神送新娘子以求平安。把那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披上嫁衣,放在木板上推到河中央去。”

赶车的大叔四五十岁的年纪,路上跑得多了,见多识广,喜欢唠嗑,什么都能说两句。这一段往事说得一车的人都听住了。

“那新娘子还能回娘家吗?”车上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懵懵懂懂地问到。

她的母亲按住了她的嘴,轻轻摇头,“不可妄议神灵。”

“害,献给河神了,哪还能在人间呢。”赶车大叔向地上呸了口痰,“每到那个时候,河边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新娘子的家人都是拿了钱的穷苦人家,但也还是舍不得,免不了哭哭啼啼相送。有时候新娘子不肯,挣扎得厉害,还得捆绑起来。当真是可怜。”

“这些年似乎没听说了。”车上有乘客问到。

“大概三十年前,突然间镇上数十人都梦见了一位白胡子的老人,一位人面蛟尾的男子,说他俩乃是河神,令大家不许再以活人祭祀,镇上居民这才废了旧俗,修建河神庙,竖了两位河神金身在庙中供奉。果然,这些年来风调雨顺,水患也少了许多。”

“我晓得,我晓得。我见过外婆家的河神庙,屋顶上有一个金灿灿的宝葫芦。”牛车上的小女孩忍不住兴奋地说。

袁香儿继续打听,“近来两河镇上可有发生什么大事?妖魔强人出没之类?”

“哈哈,你这小姑娘家家一个人出门怕了吧,抱一条这么小的狗子顶什么用?放心啊,咱两河镇的治安是出了名的好。大叔给你载到最热闹的紫石大街再放你下去。”

赶车的大叔果然将她们载到繁华热闹的街区。

街口就是两河镇标志性建筑河神庙。

大概是风调雨顺了多年,庙里祭拜的信众并不多,淡淡的香烟中,袁香儿步入了河神庙。

庙里供奉着两座神像,其中一人慈眉善目,白须飘飘,正是袁香儿梦中所见的酉水河神。另一人人面蛟身,披甲持锐,威严魁梧,乃是传说中沅水水神。

袁香儿燃了三炷香,插在了神龛前的香炉中,那香烟不凝,随风溃散。神龛中的神像面容呆滞,感受不到任何灵力可以沟通之处。

到底是什么为难之事,让河神都无法解决,他甚至不能说清楚话语,只能匆匆托梦,连真身都没现出一个呢。

袁香儿在庙中逛了半圈,没有任何收获,只得退出庙来。

这条街被称为紫石街,紫红色的河石铺就的地面已经有了上百个年头,厚厚地铺满了时光的印记。街道上一群的孩子们玩着属于孩童的游戏,稚嫩的欢笑回荡在长长的巷子中。路边有卖糖葫芦,糖画,面人等等各色孩童喜爱小吃的小贩在摆摊售卖。

人类的孩童中,甚至时时会看见一两只为人形的小妖精,混杂在人类的孩子中玩闹嬉戏。

袁香儿喜欢这样的市井热闹,抱着南河边走边看,为了不引人注目和方便起见,南河一路化身为小狗一般大小,任凭袁香儿抱着走路。

“上一回和虺螣一起来,没来得及逛一逛,这一次我们好好耍耍,多买点好吃的带回去。”袁香儿向着打听到的大花婆家所在之处走去。

迎面走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边一位的小妾扶着他的手臂伺候行走。那男子志得意满,摸着肚皮笑盈盈地走路。却不知自己的肩头趴着一只血淋淋的魔物。错身而过的瞬间,那魔物甚是扭头伸过脖子看着袁香儿,

“你看得见我吧?我感觉你刚刚看见我了。”

袁香儿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那魔物伸长脖子看了她半天,这才缩回去,跟着那男子走了。

袁香儿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她不太喜欢这些人间由怨念滋生的魔物,难缠,无法沟通,外形还恐怖。

,“这个两河镇的魔物是不是也太多了些?还是我们阙丘好,除了两三只无害的小妖精,基本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魔物。”

阙丘安宁平静,如世外桃源。乃是因为曾有师父坐镇,祸害人间之物不敢随意进入吧。

此刻,袁香儿的右手边是热闹的街道,左手恰是一条幽暗的胡同口,那胡同既脏又窄,两侧高墙夹道,只能透进浅浅一点阳光,是个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袁香儿撸着南河脊背的毛发,突然发觉手中的小狼不太对劲,那毛发下的肌肉很明显死死地绷紧了。即使揉乱了他的毛发,它们也依旧紧绷得像是一块块铁片。

“怎么了,小南?”袁香儿把南河举起来。

银白色的小狼勾着脚,绷着身体没有说话。

“怎么了啊?”袁香儿摇他。南河长大以后,身形雄健而矫捷,十分美丽。但其实袁香儿心底还是最喜欢他这样一小团毛茸茸的模样,时常找借口让他变成这个样子,好抱在怀中肆意揉搓。

“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南河终于说道。

“我知道啊,上一回和虺螣一起来过。”

“上一回也不是。”

袁香儿的笑容就淡了,南河在遇到她之前只来过一次人间。

她把南河抱在怀中,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

“我从天狼山上悄悄溜出来,来到这个镇上,就在这个位置看见了一群人类的孩子在玩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

天真的小南河变成了人类小男孩的模样。

一个人类的男孩发现了在一旁偷窥的他,“喂,哪来的?会玩毽子吗,要不要一起玩?”

那个叫毽子的东西是用一堆鸟类羽毛绑在铜钱上做成的玩具,可以在脚上上下翻飞的踢着。南河学得很快,他迅速成为了踢毽子的佼佼者,彩色的羽毛毽子在他的脚踝,肩膀,膝头,仿佛被牵引着一般地跳跃。引得一群孩子围观叫好,齐声给他数数。

那一刻他真的很开心。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只狼,哥哥姐姐们连打架都不屑带他。

人间的热闹有趣和新交到的朋友让他感到无比的快乐。

游戏结束之后,孩子们纷纷取出几个零用钱,围着卖零嘴的商贩们。那些晶莹剔透的糖果让南河咽了咽口水,但他不知道从哪里能获得交换这些美食的钱币。

“喏,分你一个。”最开始招呼他的那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双竹签,他把竹签上一团金黄色粘稠的麦芽糖搅开,分成两团,递给了南河一根。

“拿着呀,甜的。”

“啊,给我的吗?谢谢。”

“谢啥,咱们是朋友了,明天还来这里玩啊。”

明天还来这里玩。南河笑着往回走,手里举着一团琥珀色的麦芽糖,高高兴兴地想着。

……

“就是在这个巷子里吗?”袁香儿问他。

南河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化身为高大俊美的男子,站在巷子口。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自己已经成年,但这条巷子几乎还和一百年前一样污浊阴暗,甚至连那地砖的裂缝似乎都没有变化过。

他几乎可以看见小小的自己被压在法阵里,折断了四肢,那一块金黄色的糖掉在了泥地里,被人随意踩在脚下,他甚至还来不及尝到那位朋友口中说的甜味。

一只连指甲缝里都沾着血污的手伸过来把他提了起来,肆意拨弄两下,嘿嘿嘿地笑着,

“天狼,看我抓到了什么?一只这样幼小的天狼。”

“无论是剥皮炼药,还是契为使徒,都发了,挣大发了,哈哈哈。”

那个时候,他心里有多少仇恨和怨念,甚至想要杀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类。

一只柔软的手摸到了他的脸颊上,南河挣了一下,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是袁香儿在安慰他。

“没什么,一百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已经忘了。”他扶着冰凉的砖墙悄悄喘了口气,向袁香儿露出一点笑容。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人类吧,那些人真是太可恨了,换了我是你,我可能都恨死人类了。”

“幸好,第二次就遇到了你。”

“啊,我那时候,好像也没对你多好。”

袁香儿已经不记得刚开始是怎么样和南河相处的了,最开始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一撮硬|邦|邦的小尾巴和那总气鼓鼓对着自己的屁|股。

“你对我很好,把我装在篮子里,再一次带进了人类热闹的市井中,给我吃桂花糖,还给我绘制躺在里面就很舒服的法阵。”

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或许至今还憎恨着人类,或许我已经每天埋头在杀戮中,沉沦为一个盲目嗜血的复仇者。

那个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吻上了他的双唇。南河后退了半步,脊背已经抵上了冰凉的墙壁。

“阿香……唔。”

他想说话,胡同口虽然昏暗,但街道上好多人,近在咫尺,热闹喧哗。

袁香儿的手腕晃了晃,遮天环的光芒亮起一道透明的光圈,将二人的身影,身躯,和那逐渐溢出的浓香收容在完全透明的小天地中。

身边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虽然那些人看不见,但他们的存在依旧让南河绷紧了神经,越是这样紧绷着精神,感受到的刺激就越强烈。

“阿香,别在这里……”

口中说着别在这里,却已经被自己体内溢出的甜香薰得头皮发麻,很快彻底忘记一切,沉沦进极致的快乐之中。

这条幽深的小巷本是他一生中难以磨灭的痛苦回忆,但从今日之后,快乐的回忆覆盖了那份深深的刻痕,取代了那份永恒的痛苦。

袁香儿和南河找到大花婆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近黄昏了。

大花又惊又喜地到院门外来迎接她。

“阿香,你怎么来啦。你看你,我结婚你都没回来,这下舍得来看我了。”大花又是埋怨,又是欢喜,将她往家里迎。

这是一栋青砖白墙的大院,已经有了不少年头,白墙斑驳,朱漆脱落。橘红色的斜阳倾泻在半边院子中,院子里有着不少人,都纷纷站起身和进入家门的客人点头示意。

袁香儿顿在门槛处,差点想要往回走。在那些笑面相迎的身影后,站着一个脑袋巨大,身躯窄小,端端正正穿着长袍的身影。

那魔物的巨大面孔上细眉小眼睛,还带着一顶低品阶的官帽,也正跟着众人一起低头行礼。

(要我吃了他吗?)南河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不不,他没有恶意,一般是祖先留在家中守护后代的灵体。我只是被他吓了一跳,这脑袋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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