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阅读。

半夜里,一个人。

外面下着雨,不过不是倾盆大雨。这些日子每天入夜,都会淅淅沥沥下一场小雨。

今晚也是如此。

时序已过九月半,终于感觉到凉秋的气氛。可是落下来的雨还是温乎乎的。

请阅读。

半夜里,一个人。

这确实是他——仓桥实的笔迹。我想没有错。

天花板上吊着一支日光灯,开灯时,彷佛发神经病似地慢慢暗下去,然后突然大放光芒。这种不规则的忽明忽暗让人受不了。我索性关掉日光灯,只用台灯照明。

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我也想过跑去便利店换一支灯管。可是在这样的时间冒雨外出,我提不起劲。

要购物,明天再悠然为之吧。明天是久违的休假日。

窗边摆着不锈钢制的写子台。那是四年半前刚入大学时买的。

椅子是有靠手的旋转椅。这也是学生时代一直使用的家具,一坐下去,就会发出轧轧声。

我讨厌这轧轧声,但至今没想过要换这把椅子。

录音电话中有几个留言,其中夹杂着故乡母亲的声音。

“近来身体可好?”

她的第一句话,永远如此。

“有空回来休息呀。”

不是小孩子啦,我笑着回应。这是进大学以后与母亲在电话里的招牌对答。

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学生时代得到双亲的照顾,但现在我已进入社会做事,独立生活了。

所以没有担心的必要了,我说。

“可是。”母亲反驳,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呀……”

我不想做解释,也不想说声谢谢,但并无责备之意。

普通的亲子关系不会这样吧。

比这更成问题的,是这个。

我的视线落到桌子上。

请阅读。

半夜里,一个人。

直式书写的便笺,用黑色签字笔写了以上两行字。

文字后,标注了一周前的日期。在日期后面,则有“致手冢小姐”、“仓桥敬题”的字样。

这是简短的通信文字。

便笺旁边放着一个大信封。这是寄给我的邮件。便笺放在邮件之中。

我一眼看就知道收信人地址写错了。那是以前的住所。幸好由邮局转过来。

今年三月大学毕业。我在赴东京某出版社就职的同时,搬到现在住的地方。转址通知只告诉少数几位熟朋友,并不包括他——仓桥实——在内。

信封背后所写的寄信人姓名和地址,其笔迹与收信人姓名和地址以及短笺中的文字完全相同。

仓桥实——

是怎样的男人呢?

他是同一所大学比我低一年的后辈。读的虽然不是同一科系,但同属一个校内团体——叫做“西洋美术研究会”的小团体成员。

最后遇见他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升上大四后几乎不再参加那团体的活动了。不过,记得在毕业前夕,我参加了该团体举办的送别会。那时候,他也来参加了吗?

毕竟过去几年了,对他的印象已经淡薄了。

外面的雨声稍微激烈起来。

明天白天会继续下雨吗?

“近来身体可好?”

看了电话一眼,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有空回来休息呀。”

虽然叫我回去……

但那里没有我的位置。自从高中一年级的时候知悉此事,就一直如此了。

母亲父亲都不会公开承认,而且他们的表态确实也不能说是假惺惺。但事实终归是事实,无法变更。

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也就是说,我与他们没有血脉联系。目前在当地高中读书的小我六岁的弟弟,则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幼时——远在我懂事之前——就被带到他们身边。在此之前,我好像放在某慈善机构的育幼院里受到照顾。关于此事从未有人向我详加说明,而我也懒得打听。

被医生诊断为患了不孕症的夫妇,在领养了我之后的第六年,竟破天荒地生了一个儿子,那就是我现在的弟弟了。

不言而喻,对于领养我的父母,我永远感激在心,绝对不抱怨恨。当我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时,既不惊慌失措,也不怨天尤人。我甚至惊讶于自己的冷静。不,毋宁说觉醒了更为正确。

此后,父母亲仍毫无区别地倾注爱心于我和弟弟身上。

“你是一个好运的孩子。”母亲经常这么说:“你呀,是神特别关爱的孩子。”

听说小时候我生过一场大病,群医束手无策,都说回天乏术,但后来竟奇迹般痊愈了。

所以——母亲虔诚地说:“你把你的幸运带给我们,让我们枯木逢春,喜得贵子。”

我怀疑此话有几成真心,但也看不出是虚情假意。

请阅读。

半夜里,一个人。

写字台上放着便笺和信封,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一本B5开本的手工装订小册子,是仓桥实寄来邮件中的主要对象。

封面采用砂色厚纸,中央写着四个大字:

《眼球绮谭》

不整齐的字体,好像故意往一边严重倾斜。笔迹与信封上的文字不同。

手书部分仅仅是这个题目。里面的文章全部由文字处理机打出。哗啦哗啦地翻了翻,好像是小说原稿。每页四百字,约一百页左右。

这是他——仓桥实写的小说吗?

他突然把这本小册子寄给我“请阅读”,并且还添加“半夜里,一个人”的奇怪要求。

我就职的出版社在业内薄有小名,作为大学团体中后辈的他知道我到出版社做事并非不可思议。而我所属部门正好是小说月刊编辑部,或许也传到他的耳中。——真的如此吗?

我探索记忆。

仓桥实。

他是怎样一个男人呢?

我几次在学校团体制作的会刊中看到他写的文章。内容多数是自我介绍或展览会鉴赏记一类的随笔短文,但从未听说他有写小说的兴趣。

沉默寡言、安详老实的男人。

听说他做了一年浪人后才考大学。所以虽然比我低一级,但是年岁和我相同。

那么其它呢……

我继续探索记忆。

……啊,有了。

在脑际一角突然浮现这样的场景。

古老的独门独院房屋。庭院里樱花盛开。一位白发初老男人坐在檐廊的藤椅里在晒太阳。他的脚边蹲着一只狗。

“这是导盲犬,父亲看不见东西。”

说这话的……对,就是他——仓桥实。

记得这是大学三年级的事情。包括仓桥实在内,团体里的几名成员去美术馆看展览,然后在回校的路上。

仓桥对我们说,他的家就在这附近,很难得,不如去他家转一转。

这不过是二年半前的事,但映在脑际的当时风景,已变成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

外面的雨声变得更激烈了。

我衔了一支烟。我只在一人独处时才抽烟,每天不多过几支。我一边点火,一边往窗口方向瞟了一眼。

这里是六层楼公寓大厦的四楼一室。从略微拉开的窗帘隙间,只见到映现在黑蒙蒙玻璃上的我的身影。

请阅读。

半夜里,一个人。

写在便笺上的字再度进入我的眼帘。

此刻,时间正好过了半夜零时。虽然颇感疲惫,但尚无睡意。

就读一读仓桥实特意寄来的文稿吧。

我用手指抚摸“眼球绮谭”这个手书题字,然后拿起原稿。


《眼球绮谭》

多年不来这个城镇了。

从车站出来,抚今忆昔,不免产生很多感慨。

入暮时分的站前大街,虽然匆忙赶路的人群摩肩接踵,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一座“宁静的城市”。这是与我现在居住的大都市相比较而言。

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虽有很大变化,但在各处仍然留下能勾起回忆的许多事物。例如车站斜对面那家土产商店的古老招牌、几间房舍连在一起的阴阳怪气派出所。

乘出租车去旅馆。本来只要电话通知,旅馆方面会派面包车接客,但我嫌麻烦。

出租车司机是一位阳刚气十足的中年男性,路途中不理我的反应只顾喋喋不休。

“顾客是上帝哟,嘿嘿。”

听着汽车收音机播出的最新流行曲,司机用模仿的语调说道。这是一首连我也知道姓名和长相的大众演歌手所唱的大阪万国博览会主题歌。

“我做这一行,也一直这么想。其实我的脑子太简单啦,很难说客人究竟是上帝?还是魔鬼?”

我不明白他说话的意思。正待发问,司机又说道:“做司机也会惹来杀身之祸呢。”

“哦?”

“你不知道吗?坐在后座位的乘客突然发难,割断出租车司机的喉咙,不但如此,还剜出眼珠,好可怕喔!此事报纸上也登过,不过是较早前的事了。”

我不记得读过这个报导,或许与我一贯对暴力新闻不太注意有关吧。不过,假如这消息登到全国大报的版面上,我是没理由不知道的。

“凶手真的把受害者的眼珠剜出来吗?”如此残忍的手段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我追问司机。

司机连连点头,说道:“完全是事实。凶手比幽灵还可怕哟。”

这里是叫做U市的山城。

由于父亲的工作关系,我从幼儿时代开始就到处迁徙,在此地曾度过了青春期的几个年头。一直在此地高中读到二年级结束,我家又搬到其它地方去了。由于此地并无亲戚,自离开后,一直没有机会重临旧地。

算起来,离开这个城市足有十七年半了。

在这期间,当然发生了许多事。

高中毕业后,我上京入大学专攻物理学,此后又进了大学研究院。在当研究生期间又去另一间大学担任研究室助理。前年即我三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成为该教研室的助理教授。作为大学象牙塔里的研究人员,待偶颇为优渥,自不待言。

双亲已经去世。母亲是在我读高中的时代,当时还住在这个城市时亡故;父亲在我三十岁那年死去。父亲死后二年我才成婚。来参加婚礼的几乎都是新娘那一边的亲戚朋友。

最近数年间大学里的校园风潮愈吹愈烈,但对从不关心政治和时事的我来说,对此置若罔闻。我的最大愿望就是静静地过研究生活。但事与愿违,身边接二连三地出现麻烦事,弄得我心力交瘁。

不久,校园风潮倒是渐渐平息了,可是我继续受麻烦事的困扰,引致严重失眠和食欲不振、全身困乏,从今年春季开始,还出现头痛和眩晕的症状。妻子提议:不如去医院做一次详细的体检吧。我遵命,去医院看医生。但医生没有发现我的身体有什么特别异常之处。

可能是精神上的疲劳吧,医生说。

看来真的需要舒缓一下神经了。我向校方取了假期,准备外出旅行。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泡泡温泉或许是最佳选择。

那么具体地方落实在何处呢?嗯,伊豆呀、箱根呀、附近的温泉地呀……都不错嘛。正为选择地方煞费思量之际,恰好收到一封信——是封通知信:即将来临的九月某日,将举行高中同学会。

见到信末签名:“干事?重松健德”,令我心头为之一震。在高中时代我几乎没有什么亲密朋友,唯一例外的就是他。对于只读了二年的高中同学会,说真的我没有多大参加兴趣。但来信勾起了我想见见他的情怀。

与此同时——

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的那个时代的种种切切,犹如被搅拌的水底沉渣又浮到水面上来。

那山中的街道。

母亲逝世的那个季节。

还有……

我决定旧地重游。

结婚已三年,比我小七岁的妻子,最近为了迎接分娩暂回邻镇的娘家居住。我突然想到,在这样的时刻离家外游是否合适?倒是妻子和岳父母来电话打消我的顾虑,说机会难得,不妨尽情轻松一下。

是呀,很快我就要做孩子的爸爸了。那就是说,即将走上人生的新阶段。

或许,在此之前,有必要与过去来一个告别。十七年半前,我遗留在那个城市里的心灵碎片——可以说是相当大的一片,虽不想检回来,但起码也应有意识地挖掘、整理、确认,然后静静地予以吊唁。

城市的西部是历史悠久的温泉治疗地区。我在那

里住宿。此行的本来目的就是“静养”呀。

办好旅馆入住手续后,我马上给重松健德挂电话。

同学会预定在后天举行。事先我已告诉他我会早几天来此地作短暂逗留。

“哎呀!仓桥老师。”

电话里听到的他的声音,似乎与学生时代没有什么变化。上个月,接到参加同学会邀请信后与他通过一次电话,也有这种感觉。

“我很想马上赶过来与你干一杯。可是,凑巧有施主过世,人手已安排好了,今晚必须彻夜守灵。”

重松是城中一座颇有名气的寺院主持的儿子。目前,他继承父业。

“没关系。我这方面有充裕时间。”

“你准备在这里停留一个星期吧。”

“是呀。”

“那明天一起吃晚饭吧。我知道你喜欢吃美味的烧肉。”

“哈哈,和尚也能吃肉吗?”

“不要弹明治维新以前的旧调了吧。”

重松愉快地笑起来。

“还记得学校旁边有一家名叫‘凡’的咖啡店吗?五点钟在那里会合。”

“哦,那家店还在吗?”

“是呀。”

“下午五时?”

“有问题吗?”

“不,我这方面没有问题。”

“那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下午见……”

非常愉快的交谈。

我试图想象与自己同年的三十五岁的他的脸容,但浮现在脑际的却是穿校服剃和尚头的招人喜欢的少年形象。当然,剃和尚头这一点一定与现在符合。

泡了一个温泉浴,晚饭时又饮了一点酒,便早早就寝了。

久未做过长途旅行,身体似乎格外觉得疲劳。一上床,不再像平时那样受失眠的困扰,马上呼呼入睡。

这一晚睡得非常甜美。只记得天快亮的时候醒来一次,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把自己吵醒的。

“妈妈……”

我好像脱口叫了母亲。

母亲?——我梦见母亲了吗?然后在梦中呼唤母亲了吗?

“……妈妈。”

昏暗中我下意识地嘟囔着,闭着眼,回忆往事。

视网膜上映出母亲的脸容,但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我力图清晰地重现十八年前——我读高中二年级的夏天——死去的母亲的面容,但始终做不到。

只是——

那两只呈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

偶尔以从脸部切离的形态在我脑际浮现。

既不是黑色,也不是褐色,绝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彷佛由外星球带来的颜料混合而成的呈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

……妈妈?

难道真的是她——我母亲的眼睛吗?遮蔽记忆的障壁异样地厚,我无法确信。

翌日下午,我离开旅馆外出。与重松见面的时间尚早,就在街上信步溜达。

往昔我住的地方叫樱街,位于城北。从旅馆到樱街路很远,非搭公交车不可。我就读的高中则位于两者中间。

我搭上公交车,但特意在樱街前几个站头下车。

依赖久远的记忆寻路。途中路过重松的寺院。围着寺院的长长土墙与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围墙内的树木已长出红叶。

从寺院再步行十多分钟,便可到达我们家曾住过的屋子——简陋的附庭院的小平屋。

这屋子如今还存在吗?我想多半已消失了吧。但出人意料之外,那屋竟然还在,只是墙壁刷上新的油漆,并加建围墙而已。

门牌上写着的当然是我不知道的人物名字。我怀着复杂的怀旧心情,伫立在路中央,注视这屋子良久。

咔嚓,有人打开玄关大门。

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位系着围裙的中年女性。她打开信箱取出几封信件后发现站在路中央的我,露出怀疑的神色问道:“先生,有何贵……”

被她一问,我慌忙摇头。

“不,没什么。太对不起了。”

我道了个歉,无精打彩地往回走。

……啊,这个家。

我沿着灰色的围墙踽踽而行,似乎走进时光甬道。

我在这间小屋子里度过了那个时代的好几个年头。这里住过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还有作为他妻子的我的母亲。然后,唉……

不容易想得起的母亲的脸容突然在脑际浮现,但一如以往,能清晰看到的仅仅是两只呈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

如今,在我手边没有一张母亲的照片。那是因为母亲死后,父亲将与母亲有关的所有对象付之一炬。我之所以记不清母亲的容貌,与此有关。

往事历历在目。

十八年前母亲之死,其实并非死于疾病或事故,而是用自己的手了结自己的生命。享年三十六岁,美丽年轻的母亲。

在我看来,或许父亲也有同感,那完全是一桩突发事件。

原来,她瞒着父亲和独生儿子,偷偷与住在这城里比她小五岁的男人私通。那男人是从外地流入本城的,自称艺术家,好像也有妻室。

两人堕入不伦之恋难以自拔,结果在该年——我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在城外的森林里服毒自杀。

父亲比母亲大十岁,他是一个古板、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我不知道父亲爱不爱母亲,但他连已死去的母亲也绝不予以原谅,可见对于背叛自己的母亲是何等地深恶痛绝。

母亲的骨灰未被父亲家乡的仓桥家墓地所接纳,只能送回娘家埋葬。父亲一次都没有带我到母亲的墓地拜祭。

离开曾经住过的家,继续前行。

这一带到处残留着似曾相识的房子,但也有许多崭新的建筑物。

走着走着,突然闪现某个回忆。

那屋子如今怎样了?

位于城市北郊,离开我住的樱町家约十五分钟步程的地方,有一栋面积比普通民宅大几十倍的古旧西洋式宅邸。

听班上同学说,那是战前某名门望族的宅邸,但在战争中至战后,该望族逐渐衰落,后来这里不再住人,多年来大门紧锁,俨然像一座废屋。

然后,是我高中一年级快结束的时候——

应该是学校放学的黄昏时分吧,我独自一人在这座大屋的周围溜达,无意之中有了大发现。

这屋子靠山而建,四周被高耸的砖墙围住。面向里山杂树林的一角,在接近地面高度的砖墙处有一个大小可通过一个人的缺口。

是自然的破坏力造成?还是人为开了一个缺口?我不得而知。缺口前面长着一棵高大的山毛榉树,那粗壮的树干正好将缺口遮掩。所以一般人路过此地,轻易不会发现缺口。我也是无意之中,因窥探树后面的情况而有此发现。

不用说,当时我感到很兴奋。

大门紧闭的古老西洋式宅邸,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异次元世界的象征。高耸的砖墙是隔绝里外的分界线,哪里会想到竟能发现一条通路?

微暗的林子中,除了我,见不到其它人影。我毫不犹豫地钻入墙洞。

正如传言那样,这屋子的荒芜庭院已成为长年无人居住的废墟。我在院子里兜了一圈,由于天色转黑,不敢久留,钻出墙外回家。

此后我就经常来此地玩耍了。我把此事视作个人秘密,不对任人讲,包括亲密好友重松健德。

建筑物内部并未进入。这是因为屋子的门窗完好,且紧紧锁住。我没有破窗而入的胆量。

经过几次访问——不,应该说“侵入”才对——我又有了大发现:在后院离建筑物些许远的地方有一个地下道入口。

我有一种从一个异次元世界通向另一个异次元世界的感觉。

我比发现围墙缺口还要兴奋,便沿着阶梯跑下去。

不知道派何用场,走下阶梯的前方是一间宽广的地下室,估计位处西式房子的正下方。

墙壁靠近天花板处,开着一扇扇的采光小窗,令地下室颇为光亮。

墙边并列着几个已损坏的柜子,房子中央摆着一张厚实的桌子,还有几把椅子跌倒在地上。地下室最里面另有一扇门,估计可通往室内,但此门从内侧锁住,无法打开。

从此以后,我每次从围墙缺口钻入庭院后,都会下地下室转一转。

我从家里带来蜡烛和破布,还偷偷摸摸运来褥垫和毯子。我着手做清洁工作:抹拭污脏不堪的桌子和椅子,整理散乱的破烂东西,把地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当时对我来说,自己所拥有的最珍贵对象是一套绘画用具:画板、画纸、画笔、调色板、墨子盂。这是利用积攒下来的零用钱买的。我把这套绘画用具搬到地下室,到那年春末,为我个人拥有的“秘密画室”建立起来了。

我爱好绘画,少年时代曾立下长大后要当画家的志愿。但我父亲对文学艺术一类东西完全没有兴趣,并竭力否定它们的价值。

他的愿望是让独生儿子上正规大学、做正规的学问、成为正规的“专业人士”。在家里绘画肯定被父亲叱责,拿到学校里去画也可能为世俗眼光所嘲笑。

所以我只要有空,就会躲过旁人的眼目,偷偷来到自己的“秘密画室”,尽情地作画,一张又一张……

不过,当时画的图画一张也没有留下来,因为离开此地之前,我把所有画作撕烂丢弃了。现在甚至想不起当时画的是什么。

我一边走路一边沉浸在被浓雾笼罩的记忆森林中,不知不觉来到了目的地。

喔!那屋子居然还在。

大门紧闭,上着锁,门柱上没挂名牌——完全和十七年半前一样。

我沿着高耸的砖墙慢慢地移动,拨开山脚的灌木丛寻找那棵山毛榉树。

啊!树也在。然后——

我提心吊胆地窥视粗大的树干后方。“哇!”我禁不住发出惊叹声。

那通向异次元世界的黑黝黝的缺口居然还开着,和当时一模一样。

任何东西都没变。

这简直是奇迹!我想。

在树边我不知道伫立了多少时间,直至猛然觉得背后有人的气息。

好像被人发现做恶作剧的孩子,我倏地从原地跳开。定睛一看,站在我背后的是一名年轻女子。

年龄约二十多岁,长脸,五官生得还端正,只是脸色苍白,双颊深陷。穿在身上的衣服上下都绉巴巴的,束成一扎的头发没有光泽。

“你在干什么?”那女人一边用锐利的眼光盯着我,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完全是责备的口气。

“你不可以在这儿!”

我一下子答不出话。那女人倏地窜到山毛榉树与我之间。

“不行!快走!快回去!”语调很粗暴。

我感到事不寻常,对一个陌生人发出命令的口气是很少见的。

一时之间,我确实被她的气势压倒了,显得手足无措。而她则频频注视山毛榉树方向。显然,她也知道树后隐蔽着什么。

“回去!回去……”

同样的言词重复多次后,突然声势减弱下来。然后——

“……KAMISAMA……”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我的KAMISAMA……啊……”

KAMISAMA——神?

我后退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孔。她似乎完全忘记我的存在,露出固执的神情,缓缓地摇头。

“……孩子,可怜的孩子。啊!神呀……”她继续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这个女人究竟怎么啦?

她是不是发疯了?我直觉地想。

“喂……你呀——”我用尽量平稳的语调对她说:“你从何处来?住在什么地方?”

听到我的诘问,这一次她用怯懦的眼光回看我。

“那边。”她说罢,用手指着屋子的东侧。

她的姿势,她的面容,突然在我心中掀起微澜。那妖娆的动作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怎么回事呢?

几个记忆在被浓雾遮掩的心灵深处交集纠缠,我拼命追溯,终于露出端倪。

……呈不可思议颜色的两只眼睛。

啊!这是母亲的?——或许吧。不,不是如此,也不应该如此。这是……

传来那女人压低的笑声。我惊讶地望过去,笑声突然停止了,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表情。然后在接下来的瞬间,她开始悲伤地呜咽、饮泣起来。

“……不!不要靠近我!不要妨碍我!”

转眼间那女人又恢复同起初一样的强硬口气,命令我离开。

“回去!快走!”

遇到这种场面,说实在我也感到毛骨悚然了。我不想再搭理她,逃一般地离开这个场所。

“哇

!看起来老成持重,一派学者风度喔,仓桥老师。——不,还是叫你茂好一点吧。”

“嗯,那当然啦。”

“一晃眼不见有十七年多,时间过得真快呀。衷心祝贺茂事业有成:从一个行为不大检点的高中生变成了大学助理教授。”

“哈哈,我也想这么说你呢。一个好色之徒怎么变成和尚了?”

“我不但是和尚,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明年要添第三个孩子。”

“啊!真了不得。”

“你不是也快做爸爸了?”

“预计下个月。”

“需要我帮你的孩子取个名字吗?取名可是一门学问呢。”

在咖啡店与重松健德久别重逢。他以穿和服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正如预想那样,他同过去一样剃了和尚头。不过听他笑风生,与其说他是和尚,不如说他是相声演员更合适。

“结婚多久啦?”

“今年是第三年。”

“女方是怎样的人?”

“喂喂健德,甫见面,你就调查起我的履历来了。”

“没那么严重。”重松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前齿,轻轻地摇手。

“我只是想问是不是美女?”

“这个问题可以作答——内子是我工作的研究室里一位教授的么女。”

“嘿嘿,你这家伙……”

“不过是巧合而已。”我略带自嘲地撇撇嘴。“有人怀疑我因为这层关系而被提早晋升助理教授,实在冤枉。说真的,我是凭研究实绩才上去的。”

“哈哈,谁都不会说这种恶意的话吧。”

眼角的小皱纹挤在一起,重松独自笑起来。然后又改成一副严肃的神情。

“可是茂,你确实变得老成持重了。”

与开头相同的言词又说了一次,可见它出自重松的肺腑之言。对于它的感想,我有悲喜交集之感。

重松带我去的肉店,味道确实一流。可惜我因长期食欲不振,胃袋也缩小了。吃的数量甚至不到朋友的一半。

“很安静喔,这个城市。”我一边替朋友注满不知是第几杯的啤酒,一边说。

“是吗?”重松轻轻摇头,摸摸通红的脸颊,说道:“如果住久了,你也会觉得它是一个嘈杂的城市。”

“喜欢读马克思著作的同伴不多了吧?”

“对不起。《资本论》之类我都读了,但觉得没有什么高明之处。”

我看着像章鱼般噘起嘴的重松,感到他一点也没有变。表面上看起来爱说笑打趣的人,其实是一个非常不易对付的家伙。

“说到嘈杂,茂,从去年夏天开始,这个小城真的骚动了一阵子。可以说弄得人心惶惶呀。”

“什么事?”

“接二连三发生重案,是非常恶质的杀人事件。”

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出租车中听到的说话。

“是出现剜眼珠凶徒的事吗?”

“哦,你也看到新闻报导了?”

“不,是出租车司机告诉我的。”

“出租车吗?嗯,确实,在第二起还是第三起杀人事件中,受害者是出租车司机。”

“凶手真的剜人眼珠吗?”

“是的。”

重松把玻璃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吩咐店员再来一杯。

“受害者共六人。”在等待期间,重松接着说:“半年内六人前后被杀,受害者都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从出租车司机到公司职员、中学女生、主妇……”

“全部案件均是一人所为?”

“被害者之间互不相识,但被杀后都被凶手剜去眼珠,不难想象这是同一凶手所为,是精神异常者的连续无差别杀人事件。”

“就是听听都让人毛骨悚然了。”我慨然说道:“那么凶手抓到了吗?”

“死掉了。”

“死了?”

“今年三月某日深夜时分,凶手在路上准备做第七次案时,被警官发现,因拒捕而被射杀。从此以后不再出现新的剜眼珠事件了。”

“被杀的冷血凶徒是怎样一个人呢?”

“这个嘛……”重松略作停顿,皱起眉头,然后以不情愿的口气说道:“是一名高中教师,而且,非常遗憾,正巧是母校的老师。”

“哦,这是真的吗?”

“我怎么会骗你。凶手三十七岁,仅仅比我们大二年而已。”

“是母校的毕业生吗?”

“不,好像是外地人,名字叫吉冈卓治,在学校里教理科。有妻子和孩子,不过已搬离此地。”

“噢,原来如此。”

“由于凶手已死,不明白他的作案动机,也不清楚警方最后如何结案。一般认为凶手是精神异常者,但他在学校和家庭里的表现又非常正常。总之,这是一桩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件。”

“凶手为什么要剜取被害者的眼珠?”

“这个问题嘛……”重松耸耸瘦削的肩膀,说道:“或许,这是凶手的兴趣,他想搜集人的眼珠。”

“那么,找到被凶手剜取的眼珠了吗?”

“没有,警方去凶手的家里和学校搜查,毫无所获。眼珠的去向,迄今成谜。”

这案件实在太恶心了,我想。

平日里一本正经地站在讲台上教书,暗地里却干着杀人取眼勾当的理科教师,在这个狂人心中,展开的究竟是怎样一片风景?

特别令我感到不快和厌恶的,是凶手剜取人体中最美丽的器官——眼珠。

他所收集到的,是怎样颜色的眼珠呢?

这一晚不醉不归。从烧肉店出来,又跟着重松去了一家居酒屋。在这以后,还跑了几家酒吧。我记不清是晚上几点钟才回到旅馆的。

老友相逢,三杯落肚,说话越来越多。

重松兴致勃勃地介绍他两个孩子的情况。两个均为男孩,老大已读小学二年级了。从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深厚的父爱之情。下个月我将为人父,我也会与重松一样对人津津乐道自己孩子的事吗?想到这儿,突然有一丝不安袭上心头。

我会像一般人那样疼爱自己的孩子吗?说句老实话,我没有这个自信。“爱”人的意义,我到现在还不大明白。

譬如问我:你爱你的妻子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再问:你曾经爱过已去世的父母亲吗?我也不知道……

天亮醒来,感到恶心和头痛,这是所谓宿醉现象。请旅馆的女服务员替我买来胃药。不吃早餐不用说,连中餐也不吃,一直在屋里睡着。

在隐隐作痛的头脑里,各种各样的记忆断片断断续续地纷至沓来:光景、声音、言语、意义、感情,然后是思考。从遥远的过去一直到昨晚。

……阿茂、阿茂。

叫我的名字的,是母亲的声音。

……阿茂,今天我要同朋友们外出,托你看家,这是额外给你的零用钱。请不要把我外出的事告诉爸爸喔。

啊!妈妈。

年轻美丽的妈妈。她的脸部轮廓我记不清了,只有那两只呈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我。我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但紧接着,激烈爆发的悲哀和愤怒,占据了我的胸膛。

爆发之后,只留下虚弱的残骸,像踩烂的蝉壳。

……荒芜的宅邸庭院。

……昏暗的“秘密画室”。

我作画,什么画记不起来了。离开这个城市前,我把所有画作全部撕毁丢弃了。砖墙的缺口打通了进入异次元世界的通路。但当时以为以后不再可能进入这个世界了。

丧失。日积月累的结果造就了今天的我,所以我不明白“爱”的意义。或许,我已经把爱丢弃在那砖墙里面了。

……你不可以在这儿!

……不行!快回去!

这是昨天在杂树林中遇见的那疯女子的声音。

……KAMISAMA……

……我的KAMISAMA……啊……

似乎与此声音呼应,突然在心底听到别的声音。

……神。

……像神一般的东西。

这话?什么时候?由谁所说?

……或许是恶魔呢?

……AKUMA?

眼睛圆溜溜的孩子的脸与声音重迭,浮现在脑际。这孩子是谁?

……恶魔。不,更像魔女。两者都是一样的东西吗?

……嗯!

……对了,多半是咲谷美都子吧。

啊!这是昨晚的记忆了。这不是重松建德的声音吗?进入第二家居酒屋的时候——正是如此。

“有一件担心的事。”我说道。

今日下午我在城里到处溜达。过去我住过的屋子还在老地方。然后是那栋西式房子——建造在山脚边的大屋——竟也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且没有住人……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此处,特别强调语气。

“在那栋大屋附近,遇到一名奇怪的女子。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净胡诌一些莫名其妙的说话,好像精神有点不正常。她是……”

“嗯,这个女人嘛。”重松轻轻点头,说道:“多半是咲谷美都子了。”

“咲谷?”

“单身独居在那屋子附近的。从今年夏天开始,看起来有点精神不大正常了。”

“那就是说疯了?”

“有人这么说。但我不能肯定。”

“没有住医院?”

“她没有什么亲属,又从不加害他人,大家当作没看见,谁也不关心她。再说,她与事情有关联……”

“事情?”

我露出不明白状。重松自斟自饮,然后皱起眉头说道:“坊间有传言,说这个美都子与已死的吉冈卓治有染。”

突然跳出来的名字令我大吃一惊。吉冈卓治,不就是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初在本城连续杀死六人的精神异常犯吗……

“美都子曾经是吉冈的学生。她读高三时,吉冈担任班主任。正好在这个时期,她的双亲相继而亡。她是独生女儿,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亲戚,于是吉冈对她关怀备至。”

“就这样发生了男女关系?”

“这不过是坊间传言而己。”

“吉冈不是有妻子的吗?”

“听说偷偷去美都子家中幽会。”

“那姑娘几岁了?”

“二十二、三岁吧。”

“来往很长时间了吧——她本人在工作吗?”

“高中毕业后好像做过一段时间的事务员工作,目前情况不清楚。”

“关于她的传言,可信度高吗?”

“这个嘛……”重松抚摸他的光秃秃的和尚头。

“可是,美都子今年生下一个孩子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亲眼看到过大腹便便的美都子,是吉冈被警官射杀后几个月看到的。”

“孩子……”

……孩子。

疯女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可怜的孩子。

“这是吉冈的孩子吗?”

“坊间传言是这样。”重松点点头,接着说:“听说警方把她叫去问话,问她是否早就察觉吉冈是连续杀人案的凶手?她如何回答,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事实上,从吉冈作为杀人犯因拒捕被射杀那时候开始,她的精神便处于不稳定状态。就在那种情况下,她产下问题婴儿。”

“问题婴儿?”

“这也是坊间传说。听说她生下一名女孩,这个孩子没有眼睛。”

“什么!没有眼睛?”

“是的,脸上没长眼睛,可称之为畸形儿吧。”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没有眼睛的先天性畸形儿。

“这件怪事自然与孩子生父是吉冈卓治的传闻联系起来。城内的一些阿婶阿婆窃窃私语,认为是父女之间的因果报应。”

“因为受到打击,美都子终于完全精神崩溃,是不是如此?”

“是呀。假如上述传闻全部属实的话,美都子精神出问题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孩子在何处?由美都子在家里养育吗?”

“听说放在医院里,孩子被转移到邻镇的大医院去了……”

……那些日子呀,阿茂,全城人心惶惶,以为恶运当头,不知哪一天落到自己身上。家母显得特别担心……

啊,这也是重松昨晚说的话,记不清是在哪一间酒吧说的。那时候,两人都醉得很厉害了。

……当时你怎么啦,行动闪缩、精神恍惚,总觉得你可能迷上女人啦。虽经我多番盘问,可你始终噤口不语,滴水不漏呀。

我是怎么回答的?记不清楚了。或许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吧,不,醉酒太厉害,一定是

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几种记忆在心灵深处交集纠缠。在鸣响不止的不协调声音中,缓缓升上脑际的又是:

呈不可思议颜色的两只眼睛。

又是它?

“……那女人?”

我侧过身子,一边压住作呕欲吐的胃,一边呓语般地嘟囔着。

当日的同学会从下午六时开始。我到黄昏时分才觉得人好过一点,虽对同学会没什么劲,但盛情难却,还是匆匆地赴会。

迟了三十分钟才到会场。作为干事的重松自然在规定时间前就到场了,但看起来他也宿醉未醒。所以他见我虽迟到仍然赴会,面露惊讶地笑了起来。

与会的同学共二十余名。

现在学校怎么做不太清楚了,在我们读书的时候,是不调班的。所以我虽然读到高二就转校,但在这儿集合的人,全部都是朝夕相处二年的老同学。尽管如此,他们之中还有谁记得我呢?反之,我这方面的记忆也很含糊,问了不少人的名字,又仔细端详对方脸孔,还是想不起来当时班上有这样的同学。

宴席期间,有人与我搭腔,我用适当的说话响应之,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容。但我的心,一直在回忆往昔的事情。

十八年前,母亲亡故的那个夏天,我向任何人保密,去那间荒芜大屋的“秘密画室”独自作画,然后——啊,然后……

——那女人。

是的,是那女人。夏天结束,新学期开始不久的时候,在那间地下室突然出现的那女人……

与死去的母亲一样,我只能忆起她的模糊的轮廓。年龄多大?作啥打扮?都想不起来了。甚至连双方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了。

那浮现出不可思议颜色的两只眼睛,也像母亲那样地凝视着我。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详细情况实在想不起来了,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在那时候——是高二的秋季至冬季吧——被那女人缠上了。

重松昨晚不是说了吗?说我那时候行动闪缩,好像迷上了女人。

今晚本想控制酒量,但在许多老同学的劝饮下,不知不觉又喝下许多酒。

在酒精作用下,与意识模糊的情况相反,十八年前的记忆竟乱烘烘地从心底浮上来,开始证实其存在。到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在我的朦胧头脑中,现在与过去的场景竟倒转过来。

我婉拒了转往另一间居酒屋的邀请,独自出街。

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似乎被泻下的妖娆月光所诱惑,我带着醉意在月夜漫步。

那一晚也是满月之夜哟。

记忆慢慢地抬起头来。

十八年前的秋天。由于一下子不能从母亲自杀的巨大冲击中摆脱出来,我一有机会,便跑去那荒废的大屋,把自己关在“秘密画室”中。就在那个时期,然后是那个晚上……

我不知道自己走什么路?怎样走?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经身处那座杂树林中了。

身上没有携带手电筒之类的照明器具,但是有月光从树木之间射入,照亮脚下的地面。我在没有人烟的林道中踽踽独行,不久便到达那棵高大的山毛榉树前。

我窥探一下树干背后,与昨天见到的一样,在砖墙的下方开着一个可容一个人出入的缺口。

既来之,则进之吧。

我滑入山毛榉树的后方,然后跪伏在覆盖地面的杂草上。

十八年前那柔软的体格和敏捷的动作早已不复存在,我先将腿部伸入缺口内,然后好歹让整个身子也挤进去。眼看就要通过缺口,我突然停止动作。

因为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在心中发誓以后永不踏入这砖墙内的世界。在这里面发生的事情就永远埋葬在这里面吧,我要彻底忘却发生在异次元世界里的事。

今天难道要打破这誓言吗?

这样对吗?不会后悔吗?

十八年前的那个季节,我在这里面体验到什么呢?见到什么?感到什么?考虑了什么?然后画了些什么?

或许,爬进这个缺口之内,这一切都能回想起来了。此刻虽然多少还有点醉意,但至少比那时候有冷静得多的清晰意识。

那么,入内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我无法做出判断。

腰部以下已进入缺口之内了,上半身露在外面,我仰头注视从树叶间射入的苍白月光。

进去吧!内心突然发出这样的命令。

你旧地重游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终于下定决心,钻进缺口。

屋子的庭院景色,比十八年前还要荒凉。

曾经作为庭树被悉心栽培修剪的树木,现在彷佛都变成了原始森林中的野生树木。地面被茂盛的杂草和多年堆积的落叶残骸所覆盖。每前进一步,许多虫子受惊而嗡嗡逃窜。

我凭着月光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

绕过被月光照成苍白颜色的西式房子,来到有地下室入口的内院。途中几次驻足,想返转头,但抵档不住去地下室的引力。

不久,见到地下室的入口。

毁坏的门,通往地下室的陡峭阶梯,都同十八年前一样。

在阶梯前我停步,点燃一支烟慢慢吸起来。

啊!我抽第一支烟也是在此地呀。那是母亲死后不久,我从放在家中的父亲的香烟包中偷了几支,然后倚靠在这入口墙壁边抽吸。那是有生以来初次体验抽烟的滋味,快感与不快感微妙地搅和在一起,产生眩晕的感觉。这是被尼古丁浸透的目前的肉体所无法感受到的滋味……

接下来,我又在这里初次品尝酒的味道。在阶梯下方的“秘密画室”,我不知好歹地狂饮许多杯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威士忌。父亲正好去外地出公差,这一夜不在家,所以我够胆喝个烂醉。然后……

我想起来了。

就在同一夜——与今晚相同的满月之夜,在我面前出现了那个女人。

当时我的意识已经不大清楚。

我坐在地下室的桌子前,独自喝着威士威。我一边饮酒,一边借着蜡烛的光线画画。

我尚未尽兴,但已烂醉如泥,便躺在铺在地面的毯子上睡觉。然后——

当我突然睁开眼睛,那个女人紧贴在我身边。

怎样的相貌?怎样的装扮?都记不清了,只有她那对呈不可思议之色的眼睛(同母亲一样?)至今还留下鲜明的印象。

女人一声不吭。

她凝视横卧着的我的脸容,然后慢慢把脸凑近,轻吻我的嘴唇。接着又伸出像软件动物的温热舌头,在我嘴中蠕动,缠住我的舌头。

到底发生什么啦?还将发生什么事呢?醉眼朦胧中我感到一片迷茫。或许我尝试做过抵抗,但不过是毫无成效的挣扎而已。

不知不觉那女人雪白的裸体重迭在我的身上。

那时的快乐,现在的我已想不起实际感受。或许,那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不管怎么说,那是有生以来的初次激烈而新奇的官能体验,我沉浸、陶醉,然后发狂。

狂欢的结局带来深度睡眠,一觉睡到大天光,被采光小窗射入的朝阳和鸟鸣声叫醒。我摇摇残留着酒气的沉重脑袋起身,却发现那女人已无影无踪了。

那是梦吗?

是酒精引起的幻觉吗?

一定如此了——我喃喃自语,但心里又相信那女人是真实的存在。当在街上漫步时,我会不知不觉地在人群中探寻那女人呈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在学校上课或与朋友谈话时,我都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每想到那晚的事情,内心总会引起一阵痛苦而激烈的骚动。日子在闷闷不乐中度过。

那时候的我,看在重松的眼里,或许以为我陷入恋爱的漩涡之中而说出“是不是迷上女人了?”之类的话。

是的,那或许就是恋爱吧。不管是现实的存在,抑或是妄想的产物,总之我可能爱上那个女人了。

假如是那样的话,那么对我来说,那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恋爱。不知何故,十七年半前离开这个城市至现在,我一次都没有体验到可称之为恋爱的感情高潮。

通过毁坏的门,点燃打火机代替照明。

于是我踏下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那女人的第二次出现,是在一个月之后的十月份某一个晚上。天上又挂着圆圆的满月。

那时的我处于没有喝醉酒的状态,至少不像最初那一夜的狂饮威士忌。

日落后我溜出家,侵入那废屋的庭院,然后准备下阶梯去“秘密画室”。就在下阶梯之前,在苍白的月光下,我发现那女人站在昏暗的树丛中。

你是谁?

我想我当时如此问道:

来自何处?

那女人不出声,照例用呈现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凝视着我。然后,当我趋近时,她机敏地转过身逃走了。

我紧追这个女人。在开始追她的瞬间,我想我已完全失去冷静。

很快就追到了。我从后面猛扑上去,把她推倒,紧紧地抱住。那女人并不发出惊呼声,也不作任何抵抗。

释放自己的欲望之后,我离开那女人的身体,准备在草地上打一会盹。就在这一瞬间,那女人又消失无踪了。

好像消融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缓缓走下阶梯。

每下降一级,遮蔽记忆的障壁就剥落一块。

又过去一个月,十一月份的满月之夜终于来临了。

我竭力不被父亲发现,偷偷地溜出家,向那幢废屋前进。那女人今晚肯定又会出现。我根据满月这一条件予以热烈期待的。果然,老天不负苦心人。

女人在地下室。赤裸横卧在桌子上,等待我的来临。

昏暗中仅有蜡烛光摇曳着,女人伸开雪白的两臂像展翅般迎接我。我默默地接受,贪婪地占有她的身体。

在现实与妄想的狭窄而歪斜的时空中,我被前所未有激烈的官能奔流所吞没。已然发狂的我的意识,感到这世界的里里外外无限地扩展、扩展,直至与眩目的闪光一起消散。

女人发出叫声,当我完事的时候,女人仍像弓一般紧贴在我的身上。狂烈的痉挛镇定下来后,我们继续紧紧地抱在一起。可是,不久——

那女人慢慢动作起来。我正在想她为什么要伸出右手食指接近自己的左眼,只见她的指尖慢慢插入眼睑与眼珠之间。

我朦朦胧胧地看着她做这一异常举动,但不知怎的,竟没有产生吃惊或恐慌的感觉。

她不哼一声,就把自己的眼珠剜出来了。此时我看到鲜血从眼窝溢出,流到她的胸部和下腹部。附随的视神经束垂挂下来,那女人拿着血淋淋的眼珠送到我的口边。

请你吃下去!

女人用残存的右眼盯着我,发出这样的命令。

把它吃下去!

恍惚之中,她把眼珠塞入我半开的口中。

那就吃下去吧!

这是你希望的东西,也是能系住你灵魂、锁住你感情的东西……

请吃吧!嚼碎、尝味、咽下、消化、吸收,然后排泄。

在舌头上滚动的坚硬触感究然鲜活地复苏过来,迅速在口腔扩展的血醒味夹带着销魂的甘味。

然后——然后我怎么做呢?我把眼珠吃下肚了吗?还是……

我的意识随蜡烛火焰映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影子一起暗淡地摇晃。突然,一股不知从那里钻进来的冷风吹熄了火焰,与此同时,我的意识也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是最后的欢爱。从此以后那女人不再在我面前出现。

我还是经常去那废屋,虽然对于见到那女子已不期待,在路上步行时不再寻找那女子的姿影,与朋友说话不再心不在焉。

为何如此?这意味着什么?我无法用明确的言词予以分析。但以最后那夜为分界,我对那女子的感情开始慢慢地,且确确实实地改变了,从被欲望捕捉到的狂野的激情转化至充满畏惧的暗中祈祷。

不。其实我的内心继续发狂,或许什么变化也没有。

在发狂中,我一个劲儿地画画——都是变态的图画。

快走下阶梯之前,我突然发现从通往地下室的古旧木门缝隙中泄漏出一丝光线。

起初以为是从采光窗中射入的月光,但转而一想不可能。那么——

是谁在里面?

我的身子突然发僵了。

一定有人在地下室里,并且点着了蜡烛。那么是谁呢?难道——难道是那个女人?

我熄灭打火机的火焰,战战兢兢地靠近门边,把脸孔凑近泄光的缝隙,窥视室内情况。

“……神呀。”

从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啊!我的神……”

这是?

“……祈求我的神。为了由伊……为这孩子的眼……”

啊!这不就是昨天见到的疯女的声音吗?咲谷美都子,连续杀害六人的吉冈卓治的情人。由于诞下没有眼睛的婴儿,导致精神失去均衡。

“……我怎么做才好呢?神呀,教教我……”

看来那女人就在门里边。

“……没有用吗?只有我的眼了,没有用吗?不足够吗?……啊,神呀,求求你,求求你,救救由伊……”

她好像在祈祷,求神救救她的孩子。由伊必定是她诞下的没有眼睛的畸形儿的名字了。

但是,所谓“神”又是怎么回事?她在这间地下室里,究竟向着何物祈祷呢?

疑问像水中的涟漪在我心中迅速扩大,遮蔽记忆的障壁一角又开始剥落。

……神。

在心底听到这样的声音。

……是看起来像神的东西。

啊!这不是我的声音吗?是我在门里面的房间里曾经说过的话。

我将眼睛凑近门缝,窥视照明暗淡的室内情况。

与过去大小一样的桌子摆在房间中央,桌子上面并排竖立几支已点燃的蜡烛。

咲谷美都子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可以看到她的凌乱的长发,也可以看到她苍白的侧脸。摇曳着的微弱烛光刻出阴影,令瘦削的双颊更显病态的凹陷。

只见她的双手在胸前合十,中了邪似的疯狂眼光笔直地看着前方。

当我发现她死死盯着摆在桌子中央的一样对象,顿时令我悚然而惊。

奇怪的东西呀!

约莫三、四十公分高的隆起的灰色黏土块,呈高热下崩裂的吊钟状。然后,在其表面到处镶嵌的是——

眼珠。

因为枯干的关系,大小与形状同原来不一样了,但我还是一看就知道。

它们全部是眼珠——人的眼珠。

我用手掌压住不知不觉闭合眼睑,轻轻地摇头。

这镶嵌着眼珠的令人不快的土块就是所谓的“神”吗?成为她发狂的心所祈拜的偶像?

……哎呀,大哥哥。

遮蔽记忆的障壁又剥落几块,新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奇怪的图画哟。

一张睁圆眼睛的孩子脸,终于与此刻坐在地下室桌子前面的女子的脸孔重迭起来了。

十八年前,秋去冬来,然后到了新年一月,或许是二月吧。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日子的下午,路上积雪。

我照例躲在“秘密画室”中,画着图画。就在那时候,突然有一个迷路的小孩子闯入地下室。

这是一名五岁左右的女孩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颇令我吃惊。多半是在林中玩耍时见到了墙洞,出于好奇而爬进来的吧。

“哎呀,大哥哥。”

孩子一点都不怕陌生,对着正从椅子上站起来、半弯着腰的我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瞬时间慌张失措,说不出话来。孩子环视室内一周,然后走到我的跟前。

“大哥哥,这是什么东西?”她指着桌子上的东西问道。

那是我画的图画,是与那女人度过最后一夜之后我一口气画出的变态图画。有好几张,并排放在桌子上。

“稀奇古怪的图画喔!每张都一样。”女孩子歪着头问道:“画的是什么呀?”

对于她的提问,我犹豫片刻,终于想到答案。

“神。”

我这样回答女孩,但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是看起来像神的东西。”

我重新瞄了一眼自己画的图画。

“或许是恶魔呢?”

“AKUMA?”

“恶魔。不,更像魔女。两者都是一样的东西吗?”

究竟像恶魔或魔女姑且不论,值得考虑的是,当时我为什么会脱口而出“神”呢?

此刻,在我脑际终于映现出那时候所画的“变态”图画的内容——

我画的全部是那女人的眼睛。

即便想起了但还是朦朦胧胧的,那女人的面孔当中,只有那对呈不可思议之色的眼睛让我留下鲜明的记忆。然后在十一月的某晚,她用手指剜出自己的眼珠。我以眼珠为题材,一口气画了几十幅画。看在幼儿眼中,认为这些图画是“每张都一样”的“稀奇古怪的图画”就不难理解了。

在正方形画纸上,眼珠无止境地增殖。浮在空中的眼珠、沉入海底的眼珠、埋在山上的眼珠、眼珠、眼珠……

在这些奇怪的图画当中,我真的见到“神”了吗?或者,仅仅是为了应付一下小闯入者而做的未经深入思考的信口开河?回头分析十八年前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是很困难的一回事了。

不过,当时画的这些图画,肯定寄托了自己的情思。呈不可思议之色的那女人(啊,或许是母亲)的眼睛,充填了包围着自己的空虚世界。

神往地看了一阵图画之后,女孩子说声“再见”,向我摇摇手,准备离开地下室。

“以后不许再来这种地方了。”我慌慌张张地警告她,又问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呢?”

女孩指了指阶梯上方,答道:“那边。”

“一个人能回去吗?”

“没问题。”

“不要再来了,知道吗?对谁都不要说起这个地方。”

“为什么?”

“这个嘛……”

我一时语塞,但接着用锐利目光盯视孩子的脸孔,又用严厉的语气说道:“因为这里是神住的地方。随便接近,会受到神的惩罚。”

女孩温驯地点点头,然后又瞄了一眼桌子上的图画,便离开地下室。

假定这女孩子当时五岁,那么现在该二十二、三岁了。——对了,那女孩子就是现在的咲谷美都子。

当我睁开眼睛,地下室里的美都子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求求神救救由伊。”

对着异形“神”,她拼命地哀求着。

“求求神……”

说毕她放开胸前合十的双手,然后伸手到桌子一端拿起一样发出钝光的东西。我定睛细看,大吃一惊。

黑色手柄前面伸着细长的金属棒,应该是锥子或冰镐一类的对象吧。

她准备干什么呢?

左手拿着的这物件转递给右手,美都子毫不犹豫地用这物件刺向脸部。我浑身发僵,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啊——凄厉的叫声响彻地下室。物件的尖端已刺入她的左眼。

在惨叫的同时,她成功地从眼窝里剜出眼珠,然后用颤抖的手指抓住眼珠,把它嵌入桌子上的黏土块中。

不久,她又拿起血淋淋的凶器。难道还要剜右眼珠吗?

“停手!”

我终于发出吼声了。

用肩膀顶开门,我飞步入内。然而此时滴血的凶器尖端已到达美都子的右眼。

“停手!快停手!”

不知道是因为有人突然闯入令她吃惊导致手势不稳呢?还是因左眼剧痛而无法控制动作?凶器尖端直刺眼珠。角膜被刺破了,水晶体损坏了,从中溢出黏糊糊的透明液体。

伴随着呻吟声,她向前倒下,双手握持的凶器柄顶住地面,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凶器上,剎那间,那凶器尖端刺入脑袋深处。

于是,美都子跌倒在地上,浑身激烈地抽搐。在断气前,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抬起头,朝向手足无措站着的我。

血淋淋的左眼窝,被凶器深深刺入的右眼,她绝无可能再看到我的身影。但她在此刻好像充分明白我的存在,扭过头对着我狞笑。

毛骨悚然的笑答!

在美都子断气后,我把眼光重新投向摆在桌子上的那奇怪的物件。

灰色的黏土块,其上镶嵌着好几颗眼珠,点算之下正好是十二颗眼珠。一定是吉冈卓治从被他谋杀的六名男女身上剜出的眼珠。

此外,还要加上美都子方才用自己的手嵌上去的血淋淋的眼珠。

剎那间,我在美都子的眼珠中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颜色。

根据我的通报,警方接手调查那晚发生的命案。

关于在那个场所发现女子自杀事件的经过,无论是对警方的调查人员,还是对以后数度会面的重松健德,我都没有讲实话。我只是说醉酒后信步走进那座杂树林,偶然发现那疯女正从围墙的缺口钻入废屋,引起我的怀疑,遂尾随跟入……

经警方调查,确定了以下事实。

在咲谷美都子死亡的那个地下室里,发现了应该是吉冈卓治所有的旅行袋。袋里放着几支应该供理科实验室用的玻璃瓶,瓶子都是空的,但从瓶子内侧检出微量的酒精成分,外侧则有吉冈与美都子的指纹。

根据这一事实,以下的推测可以成立。

吉冈卓治把从六名受害者身上剜取的眼珠保存在注满酒精的瓶子中,然后把装着这些瓶子的旅行袋交给情人美都子保管。美都子起初或许不知道袋内所装何物,这从有强行打开旅行袋锁扣的痕迹可得到证明。

或许吉冈对美都子说袋里有重要对象请她保管,美都子就把旅行袋放在家中。她打开旅行袋,应该是今年三月份吉冈作为杀人犯被警官射杀以后的事了。她发现袋里面藏着眼珠,又预料警方也会到自己家中搜查,于是把旅行袋转移到那废屋的地下室中……

警方能够正确解释的,也只能到此为此了。

不久,精神失常的美都子,为什么在地下室做那种事呢?她买来大量黏土捏成吊钟形土块,又从瓶中取出眼珠,镶嵌在土块上。

然后在那天晚上,美都子为什么在这个奇怪的东西前面剜自己的眼珠身亡呢?

警方没有办法回答这些疑问,只能用“美都子发疯了”的说词来搪塞。——我始终保持沉默。

三天后的午后,我比预定间表提前离开这座山城。

回到家已是晚上。早上开始就已阴沉沉的天气并未随列车的奔驰而有好转。踏上久违的大都市柏油马路,被从黄昏开始下的雨弄得湿漉漉的。

我的家是附有庭院的独门独户建筑,是去年夏天才购入的,妻子娘家方面倒是给了不少经济援助。今年暮春时节种在院子里的樱树,到明年春天会不会花满枝头?这是我和妻子经常议论的快乐话题。

妻子还在娘家。我没有告诉她我提前回家的消息,也不想把旅途中遭遇到的事情说给她听。

没有人出来迎接,我径自入屋,把行李丢在起居间,便闲躺在沙发上,人觉得很累。我不是去“静养”的吗?却像败兵残卒似地回来,令人感慨。

我决定明天通知妻子我已回家了。晚饭未吃,但毫无饿意,甚至连入浴出一身汗的气力也没有。

今晚就躺在沙发上算数了。

我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这样想。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

我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好像做过一个梦,但记不起梦的内容了。天气已经不热了,但我出了一身冷汗,表示做的一定是恶梦。

像醉酒般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跑到走廊的电话台,打电话过来的是重松健德。

“对不起,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你。你平安回家了吗?我有点担心呀。”

重松或许对我有些不放心吧。那事件发生后,我与重松几度会面,他一定注意到我闷闷不乐的样子。

“算是遭遇了一个小意外吧。好不容易回到久别的城市,想不到遇到那样一个女人……”

“那已经过去了……”

我想阻断朋友的说话。

“是吗?……不过,有二、三件事想让你知道。”

“什么事?”

“那女人生的孩子,名字叫由伊——自由的由、伊东的伊。你好像挺挂记这个孩子,昨天见面时你不知不觉提到……”

“啊……”

“还有那间废屋,听说近期就要拆毁了。”

“哦!是真的吗?”

“终于找到土地买家了,听说是东京的大企业。”

重松最后不忘声明这只是传闻而已。我与重松约定几时有机会再见面,便挂断了电话。

回到起居间前弯入厨房,拿了玻璃杯和冰块,因为想喝点酒。几口威士忌落肚,心情略微好转。

外面还在下雨。时间已近半夜零时。

天花板吊着一支日光灯,或许寿命快尽,光线慢慢地暗下去,然后霍地又大放光芒。

这种不规则的明暗变化让人感到不舒服,我索性关掉日光灯,仅仅点亮沙发旁边的台灯。

此时,突然——

我捕捉到微妙的感觉。

有谁注视着我。从某一个地方,用黏糊糊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由得环视四周。但是,室内除了我,并无他人。

半开的走廊门。面对庭院的窗户。胭脂色窗帘接合处的缝隙。看出去都是被染成黑色的玻璃。

我想是太疲劳的缘故吧。

我缓缓地摇摇头,从袋里摸出香烟,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喝一杯以后,就换睡衣上床。我衔着香烟这么想,把手伸向桌子上的威士忌瓶。

——呃!

我又感觉到谁的视线了。这一次的感觉比前一次更强烈、更接近。

准备打开瓶盖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里,注视我的视线的源头就在这里呀。

我不明所以的凝视威士忌瓶。

透明的玻璃里面,是琥珀色的液体。然后,在液体中载浮载沉着一粒圆形物体——

眼珠?!

这东西怎么会跑到瓶子里去?但在思考这问题之前,我惊呼着抛开酒瓶,与此同时,从胸口涌上强烈呕吐感。

我压住胸口,冲出起居间,跑进盥洗室。

打开水龙头,把头伸入洗面盆,便呕吐起来。除了方才喝下的威士忌,胃内并无它物,但呕吐还是停不了。

从呕吐物升起的酒精和胃液的臭气,混和着泪水和鼻水,把脸孔弄成污秽不堪的大花脸。

我用清水洗净脸孔,稍微恢复情绪,挺起上半身。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酒瓶里的东西真的是眼珠吗?

正待冷静地考虑问题,我第三度感到有谁注视着我。

这一次的视线好像是从斜上方射下来的。真的如此吗?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面向内院有一扇小窗。然后——

我望向窗外。在黑暗中,射来黏糊糊的视线看着我的——正是眼珠。有两只眼珠浮在窗外,凝视着我。

恐怖像蜘蛛丝般爬满全身,我顾不得抹拭被汗水浸湿的脸,跨动不听使唤的腿逃回起居间。

仅仅由黄色台灯照明的昏暗的房间里,充满着威士忌的气味。方才抛开酒瓶时,盖子脱落,酒水溢出。

我蹲下身子,提心吊胆地观察跌落在地板上的酒瓶。

奇怪!方才酒瓶里令人讨厌的东西不翼而飞了。

幻觉?——应该是幻觉吧。

那么,刚刚在盥洗室小窗外浮动的那东西,也是幻觉了?

方才想抽的香烟跌落在沙发上。我拾起香烟,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着火,深吸一口烟后,我颓然地埋身于沙发中,没有心思去收拾跌落在地板上的酒瓶。

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见到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受到刺激而呕吐……

胃液的味道还残留在舌头上。我皱起眉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早点忘掉吧,我想,已经回忆得够充分了。那城市、那废屋,然后是在那间地下室发生的事情,都沉到记忆的底部让厚厚的障壁包围起来吧。

从明天开始,我将回到安详的现实生活之中。我会尝试热爱不知“爱”的真谛就与之结婚的妻子,热爱即将出世的我的孩子。去学校,与那帮不知所谓的学生和平相处,对自己的上司兼岳父更要察言观色、好好侍候,然后在剰余的时间里做自己的研究工作。期待明年春天,种在家中庭院的樱树繁花似锦……这就是我的现在,是牢不可破的现实。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我的眼光转往面向庭院的玻璃窗。

胭脂色的窗帘。从接合处的缝隙看出去的黑暗之中,我又看到了那东西——

那眼珠,浮现在大人胸部高的空中,凝视着窗内我的一举一动。

我勉强控制住叫喊,从沙发里站起,一边把抽短了的烟头捺熄,一边让自己镇静下来。

幻觉,这只是幻觉。或许,有谁在窗外往里望。

“谁?”

我发出嘶哑的声音。

“是谁在窗外?”

此时,窗帘隙间又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快步走向窗边,拉开窗帘。我将脸贴在窗玻璃上,观察黑黝黝的院子里的情况。院子里没有人影。

我重重地叹息一声,大幅度地摇了摇头,又把窗帘拉拢。这次拉得密密实实,不再让窗帘结合处有缝隙了,然后慢慢地走回沙发。就在此时——

我又有感觉。

是谁看着我。我感觉射到我背部的视线比稍前的要强烈好几倍。

我猛地转身,然后看到了——

它位于沙发前的茶几上,与镶嵌多名死者眼珠的灰色黏土块——那间地下室里的土块——完全相同的奇怪对象。

荒唐!实在荒唐!

我紧紧地闭住眼,彷佛要摆脱紧箍绳似地拼命摇头。一秒、二秒……数了几秒后慢慢睁开眼睛。

可是,那东西没有消失,仍然屹立在茶几上。

……神呀,啊,我的神。

咲谷美都子的疯狂祈祷声在耳朵深处复苏。

……祈求我的神。为了由伊……为这孩子的眼……

心爱的男人作为杀人者被射杀,与男人生的孩子又没有眼睛。连番的严重打击使她精神失常。发疯的她从记忆深处浮现儿时在那间地下室看到的怪异的图画,记起我指画为神的说话,于是她也自制了一尊奇怪的偶像。然后……

……我怎么做才好呢?

她深信不疑地向自制偶像祈祷。

……没有用吗?只有我的眼了,没有用吗?不足够吗?

我极度厌恶地看着茶几上的异形。

美都子相信这尊“神”。在她异化的心中,这尊“神”是不可动摇的现实。对我——至少现在的我来说,绝对不信“神”,也不存在信“神”的理由。可是——

我走近茶几,伸出颤抖的双手。

它实实在在地在这儿存在。我可以用手触摸它,把它拿起来,有滑溜溜的触感,也有沉甸甸的重量感。

巨大的愤怒如火山岩浆般从我心中喷发而出,我高高举起那物件用尽吃奶之力向地板摔去。黏土块顿时粉身碎骨了,镶嵌在其上的眼珠往四方飞散。

哼,这东西不是“神”,这东西……

正当我喘着大气看脚下的情形,蓦然感到背后有人的动静。

我回过头,只见一名女子背靠胭脂色窗帘站着。

她一丝不挂,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垂挂至胸前,遮住丰满的乳房。但是她的脸部,没有了左眼,就像刚剜出眼珠子般,从眼窝处溢出鲜红的血。

残留的右眼,像探照灯似地盯着我。既不是黑色,也不是咖啡色,是绝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彷佛由外星球带来的颜料混合而成的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

女人的右手握持着眼熟的器具,那是与三天前晚上咲谷美都子用来剜自己眼珠的凶器一样的东西。她将器具的尖端对住我,慢慢向我靠近。

“莫非……”我全身颤抖,喃语着。

没有用吗?

疯女的声音在脑海回响。

……只有我的眼了,没有用吗?不足够吗?

“莫非,要……”

……不足够吗?

“要……”

仅仅是她的眼睛还不足够,所以,要……要剜我的眼珠。

我悚然而立。虽然想逃跑,但全身已僵住了。指不能动,眼不能眨。

你想怎样?

我狂呼。

你想对我怎样?

女人笑起来。这笑容,与咲谷美都子临死前展露的毛骨悚然的笑容一模一样。

是你给了我“神”。

那女人呈不可思议颜色的右眼盯着我,说道:

是你给了我“恶魔”、给了我“魔女”。“两者都是一样的东西吗?”……

女人进一步向我靠近。

我在原地僵立不动。

不久,发出钝光的凶器逼近我的脸部。

刀尖首先对准我苍白脸上的左眼。


读完原稿,在评论作为一部小说的艺术性高低之前,我首先觉得在精神上感到发怵和不快。

这部小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把册子丢到桌子上,点燃了一支新烟。我一边看着封面上不整齐的题字,一边陷入沉思。

这部小说真的是仓桥实写的吗?还是……

故事中的第一人称“我”,名叫仓桥茂。根据文中提及大阪万国博览会和大学校园风潮,应该是七十年代的事情。

在这里不妨做一个极端的假设。

假定这个故事不是虚构的又如何?

当时三十五岁的仓桥茂假如还在世的话,如今应接近六十岁。这个故事结束后不久他就做爸爸了,那么他的孩子如今应是二十二、三岁吧……

这就不能不使我想到仓桥茂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仓桥实的父亲。那么,这部小说并非仓桥实凭空想象的虚构之作,而是对父亲自述的实录了。

我想起学生时代访问仓桥家的情况。庭院里樱花怒放,檐廓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初老白发男人,一只狗蹲在他的脚边。

“这是导盲犬。”仓桥如此说道:“父亲看不见东西。”

这么说来,他父亲失明了。

请阅读。

半夜里,一个人。

我看着便笺上的字句。这些字句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已接近凌晨一时。我按便笺上的指示,一个人在半夜时分读了这个故事。

外面继续下着雨。

难以用文字形容的发怵感和不快感。

我一边捺熄烟头,一边探究其原因。——不,不能说是探究,只是把问题摊开来而已。

由伊。

这是故事中咲谷美都子诞下的孩子的名字。是生下来就欠缺双眼的不幸孩子的名字。

由伊。

这不就是我的名字吗?

不言而喻,仓桥实知道我的姓名是手冢由伊,与故事中的女孩子同名。这是不常见的名字,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

假如这部小说基于仓桥茂的个人体验而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做着不愉快的想象。

咲谷美都子死后,仓桥茂又遭遇到如小说中所述的变故,被收容在U市邻镇医院里的美都子女儿由伊,突然恢复了生来就欠缺的视觉功能。这简直是个奇迹。

没有亲戚来认领。稍后,由伊被送往慈善机构的育幼院。不久,又被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妻领养。

“你是一个好运的孩子。”

养母经常对长大了的她这么说:“你呀,是神特别关爱的孩子。”

要确证事实并不难。

与仓桥见面直接问他,恐怕是最快捷的方法。或者向故乡的父母打听是从哪一家育幼院领养我的?以及我的出身,也能弄个水落石出。但我不想这样做。

这是些多无聊的话呀。恢复了我的真面目又如何?

我把册子与便笺塞入大信封,丢在房间一角。把空香烟包捏扁,揉成一团。然后背靠椅子,脚踢写字台,椅子发出低沉的轧轧声,便慢慢地转动起来。

此时,突然——

我捕捉到奇妙的感觉。

有谁正在凝视着我。

——眼球绮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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