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艳红得异于往年。

可能是因为今年夏天很长,入秋后才突然转冷吧。妃护山岳地带的绿地,点缀着枫叶的艳红,以及山茱萸、七叶树的金黄,岩石间喷发出来的纯白温泉热气更衬托出这些色彩,彷佛铺上了一大片豪华的织锦。特别是仙波山南侧的斜坡沐浴在白天绚烂的阳光下,景致之壮丽,连熟悉山景的樱井烈人也忍不住停下机车来。

他骑的是三船重型机车B三五〇西西,这部机车在车迷间被昵称为欧米茄,但并非希腊字母的Ω,而是日文中眼镜的略称,源自于车体外形像副眼镜。樱井的欧米茄还特别涂装成了白色。

樱井穿着深蓝色西装,搭配有些老旧的领带,脚蹬黑色登山鞋,而安全帽,当然是白色的。

一进入山区,路面就成了石子路。天空澄澈蔚蓝,清风更是凉爽,连日来的好天气,使得车子一驶过便扬起沙尘。樱井越过马本川的溪流进入马本温泉乡,强烈的硫磺味扑鼻而来。

马本温泉乡以高达九十八度的涌泉为傲,不过由于旅馆设备简陋,加上位于交通不便的深山,鲜少来自都市的客人,多是附近农家的泡汤客。

樱井烈人在“北汤”前停下欧米茄。

北汤是这一带零星散布的温泉旅馆当中最大的一家。不过说大,也只是一栋木造的二层楼建筑,后方成片氤氲蒸气袅袅,建筑物外墙鱼鳞板的白漆剥落,二楼窗边晾着住宿客人的衣物。

旅馆前有一家摇摇欲坠的杂货店,店头杂乱地陈列着米、味噌、罐头、酒、洗洁剂、内衣裤等商品。因为北汤温泉旅馆不供餐,泡汤客得自行打点饭菜。店前有位老伯脖子挂着手巾,正在翻阅杂志,一旁有个小女孩在拍皮球。

樱井摘下安全帽进到店里,北汤的老板音造正一边看店一边研究相机。他非常喜欢摄影,要求也特别高,店内深处还设置了暗房。音造一看到樱井,便抬起他那发量稀疏的头,打着招呼道:“喔,阿烈啊。今天天气真好呢。”

樱井买了底片和烟草,将底片收进欧米茄的袋子里,接着从口袋掏出烟斗,填进烟草。

“木村先生的葬礼办得好隆重呢。”音造说。

那场葬礼,樱井也参加了,他曾假装若无其事地旁敲侧击询问木村的死因有无可疑之处,不过因为是脑溢血身亡,桶谷医院的桶谷院长一脸不胜厌烦地对樱井说:“人只要倒吊过来,血液就会集中在脑袋,懂了吗?”

刑警连续剧里曾出现挖坟墓的情节,那场面真是令人又怕又期待。妃护这块土地仍保留着土葬的习俗,要是死因有任何可疑之处,随时都能将坟墓挖开来验尸。

“其他有没有什么异状呢?阿音伯。”樱井将烟斗的烟钵抵着脸颊。

“鹤田家的老头子和老太婆过来泡汤了,他们家重吉开了辆又大又新的车子载他们来的。”

“哼,重吉那家伙。”

“俺还是头一次见到重吉的老婆耶,真是个美人胚子,喷了一身香水,不过那味道就跟消毒水没两样,现在东京流行这一味吗?”

鹤田重吉和樱井念同一所小学,重吉大他二届,是个生性奸巧的人。不晓得他后来在东京做些什么,不过看他手头如此阔绰,八成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听说不久前,重吉才和妃护市有钱人家的浪荡子弟三、四人一起去东南亚旅行一趟。樱井心想,依重吉那家伙的个性,难保不会走私毒品什么的。

“重吉那家伙不是刚从东南亚回来吗?”

“是啊。他跟桶谷医师的儿子武夫、日比野家的信光、还有狸猫阿岩一伙人一起去的。”

桶谷医师是妃护市的医师,日比野家的当家则是妃护市的市长,狸猫阿岩本名绵贯岩男,最近刚卖掉一座山,手头肯定相当宽裕。

“重吉那家伙过得真爽吶。”

“就是啊,听说这次的市议员选举,他要初次披挂上阵呢。”

所以才会和市长还有医师的儿子应酬啊。

“人待过都市,就会变得精明吶,完全摆脱乡巴佬味了。”

“你说重吉啊?”

“我是说他老婆。那可是校长先生的女儿,年轻的时候明明是个又黑又胖的女孩儿呀。”

“变了很多吗?”

“现在人家变得又白又苗条喽,还斜斜地捧着一把全新的枪呢。”

“枪啊。”

简直就像典型的暴发户。亮晶晶的新车、刺鼻的香水、崭新的猎枪;刚从国外旅行回来,就机伶地把父母扔到北汤旅馆泡温泉,夫妻俩自顾自阔气地打猎去了。话说回来,重吉那家伙上过正式的狩猎者讲习课吗?

“我先走了,改天再来。”樱井急忙将烟斗收回口袋。

“俺正要泡茶给你呢。”

“没那闲工夫了,我最近忙得很。”

仙波山北坡的狩猎区才刚解禁,因为算是动物较多的猎场,消息一出,不止本地的猎人,这阵子也开始有都市的猎人闻风而来。

樱井小时候,山里还有熊和山猪出没。他有个朋友的父亲是猎人,曾经射杀一头闯进露天温泉的棕熊。樱井去看了那头高达两公尺的棕熊,大受感动,心想等自己长大,也要当个猎人猎杀棕熊。

然而现在山里已经没有那种大型猎物了,只有满山的雉鸡和山鸡,了不起偶尔会出现狐狸和野兔,发现狸猫都算是走运的了。本地的猎人愈来愈少,相反地多了许多前来猎野鸟的都市猎人。

民众只要持有狩猎执照,就能自由出入仙波山北坡的猎区,也就是所谓的一般猎区。可能因为如此,没有持枪许可证的、或是滥杀超出狩猎数量上限的不法之徒络绎不绝。市政府计划设置休猎区,并设立闸口征收入猎税,不过在计划完工之前,只能靠樱井独力东奔西走地巡逻了。狩猎季是十一月开始到来年一月底,为期约三个月。这段期间,樱井必须指挥旁道的交通、盘问可疑人物等等,忙得要命。每次只要巡山一圈,一定会揪出一、两个不法之徒。果然亲自入山巡逻是最有效率的了。

樱井骑上欧米茄,在旅馆前回转,驶进山路。确定四下无人后,他别上臂章,沿着马本川畔的山路溯流上山。

骑了十分钟左右,不远的前方就是一处涌泉,泉水流进马本川,一旁设有木造更衣间,形成一座露天温泉。之前那头棕熊就是在此处被猎杀的,不过现在几乎没人过来了,搞不好更衣间的屋顶都已腐朽了吧。

樱井在通往露天温泉的小路停下机车,不是为了下去查看温泉,而是他发现路旁停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

这辆吉普车相当老旧,车胎磨损,车身处处凹凸不平,但是车座上摆着大衣和便当,显示这并不是废弃车。

樱井禁不住好奇,于是将欧米茄熄了火停在吉普车旁,步行前往露天温泉。沿着小路往下走,远远就看见树木间有人影,但不是露天温泉那边,而是反方向的上游。那些人要是在钓鱼,就得向他们征收钓鱼税才行。

樱井走近一看,在溪边的是两名男性,但并非一般钓客打扮。

一名是一头白发的体格壮硕男士,留着潇洒的胡子,男性的粗犷彷佛随着年龄转化为高雅的魅力,是个给人相当好感的绅士,而且他顶着黑色猎狐帽,率性地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衣,这身打扮也非常适合他。

另一名则是年轻男子,体格较为纤瘦,个子修长,穿着灰色细条纹西装,整整齐齐地系了领带。虽然他折起裤管、双脚踩在溪里的模样,与他的打扮格格不入,那轮廓深邃的五官,有着令人不禁屏息的高贵气息。

这两人正忘我地窥着溪底。年长男士拿着鱼网,年轻男子则将手遮在脸旁,看着网中。看他们移动鱼网的方式,无疑是在捕鱼。于是樱井走近他们,出声叫道:“两位先生。”

但他们似乎没听见,是因为太专心抓鱼了吧。

“请问二位有钓鱼许可证吗?”

终于,年轻男子抬起头来,眼神简直像是失了魂,好像还听不太懂樱井的意思。樱井重复了一次,男子顿时露出极度惊慌失措的模样说道:“请问你是……?”

樱井熟练地从内袋取出一本黑色手册,封面印着金色徽章。

“你是警、警察?”男子的声音非常窝囊,与他的长相完全不相称,看来他们的确在干什么不法勾当。

“如果二位没有许可证,就得请你们付钓鱼税了。”

樱井并没有大声恐吓,年轻男子却吓得连站都站不住,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跌进溪里,而他举得高高的双手正握着一架奇形怪状的相机。

“喂,你还好吧?”年长男士连忙抓住年轻男子的双臂。

“草藤老师,不要紧。我只是猛地抬头,一时头晕眼花而已。”

这个人一看到樱井的黑色手册就慌成这样,可疑极了。

“你要在溪里睡觉还是干嘛都无所谓,但你要是把底片给毁了,我可饶不了你哦。”被称为草藤老师的男士语带斥责地说。他的嗓音是非常浑厚的男低音。

接着他转向樱井,“你刚才提到什么钓鱼税……”他说着将左手四指插进裤袋,唯独拇指骄傲地露在外头,那姿势颇装模作样,却不会令人反感,“但我们并不是在钓鱼。”

“用鱼网捕鱼也不行。”

“不,我们没有要捕鱼来吃,我们只是在看鱼而已。”

“看鱼……能干嘛?”

“能在学会上发表。明年北海道将召开世界淡水鱼生栖比较学会,我们正在搜集论文资料。”

这么说来,的确没看见装鱼用的鱼笼,只有一只黑皮包摆在年轻男子身旁,里面塞满了相机和镜头等摄影器材。

“原来如此,这里有珍奇的鱼是吗?”

“是啊,有相当多的大竹中竹大鱼栖息。”

“大竹……?”

“是的。大竹博士所发现的中竹大鱼。”

中竹大鱼?没听说过这种怪鱼,不过樱井知道学者这种人很喜欢把动植物的名字取得又长又复杂。

“不过话说回来,有件怪事呢。”

“怎么了?”樱井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刚刚才向北汤的音造打听有没有什么怪事。

“一般适合中竹大鱼生长的水温是摄氏二十度上下,但这条溪的水温却超过了摄氏三十度。”

这种问题,再怪都不关他的事。“大概吧,我们这里的温泉本来就是以高温出了名啊。”

“我们不是在捕鱼,就不需要付钓鱼税吧?”

“是这样没错。”话虽如此,樱井还是观察了一会儿两人的工作情况。

草藤的态度相当从容自若,与樱井心中的学者形象大相径庭,他甚至对这样的学者产生了憧憬。

另一方面,樱井看着那名年轻男子工作的模样,发现与第一印象的落差愈来愈大。男子粗手粗脚,举止笨拙,脑袋似乎也呆呆钝钝的。不仅如此,似乎是因为过度意识到樱井就站在旁边,男子操作相机的动作更显生硬。樱井觉得年轻男子很可疑,但是由于一旁的草藤充满大家风范,他不好多问什么。

樱井看了两人一会儿之后,留下一句“那么二位保重”便离开了。

他一边骑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世上还真有人靠着奇妙的差事为生呢。那鱼叫什么名字去了?

“等一下。”樱井停下车,拿出记事本把鱼的名字写下来:大竹中竹大鱼。他盯着这几个字良久,接着倒过来念……“被摆了一道!”

哪有这种回文的学名?竟然要我!好,折回去再讯问他们一次!不过这么一来,那两人跑去溪里的真正目的,更是扑朔迷离了。

樱井一把握住机车把手,就在这时,他发现前方草丛聚集了一群野狗。

狗儿似乎从土里拖出了什么正在啃咬。樱井有股非比寻常的预感。

他下了机车朝野狗扔石子,几只狗咬着东西逃开,几只则是呲牙裂嘴地正面迎战。樱井不断地扔石子,一边按喇叭,直到目送最后一只狗离开之后,樱井走近草丛。

他要自己冷静下来,心脏却不听使唤地怦怦乱跳。他晓得,自己碰到不得了的大事了;违法狩猎什么的根本不能比,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案子。

尸体躺在一株色彩格外浓艳的山枫树根部。

这儿是距离道路相当远的山坡,整片地面被落叶覆盖,要不是野狗群聚过来,一定不会有人留意到的。野狗挖出了半具尸体,另一半仍埋在枯叶里。

这具尸体一眼就看得出并不寻常,尸身四肢蜷缩,露出枯叶堆的上半身赤裸,皮肤被烧得焦黑溃烂,被野狗咬破的腹部露出红黑色交混的内脏,模样有说不出的凄惨。

樱井再靠近一点观察,发现尸身皮肤上有好几个小孔,他不禁兴奋了起来,那肯定是弹孔。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杀尸体。这么一想,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恶心和

恐怖全消失了。樱井按了按尸体的皮肤,发现肌肉硬邦邦的,尸身已经开始僵硬了,关节部位的筋腱僵硬得特别严重,手脚因而蜷缩起来。全身虽然斑驳,但体表没有水泡。

头发和眉毛都烧掉了,眼球白浊。樱井观察着尸体的头部,突然与记忆中的某张脸重迭在一起。

“这不是绵贯岩男吗!”

先前一直没看出来,是因为尸体被烧过,再加上手脚蜷缩,看起来像个小个子。

绵贯岩男,人称狸猫阿岩,出身猎人世家,目前任职狩猎巡逻员。樱井刚刚才听北汤的音造聊到说,阿岩最近和三、四个朋友出国旅行回来。阿岩有几个姊姊,都嫁到了其他县市,所以他现在一个人独居。听说去年他父亲过世,为了分财产,卖掉了山林。阿岩这家伙爱讲道理,却不会与人结怨,没想到竟会碰上这种事……

总之不能拖拖拉拉了。樱井一开始就不打算通报派出所,因为他非常讨厌派出所的木户巡查。与其通报派出所,不如回北汤打电话直接通知妃护警署,署里有樱井认识的人,那是一位樱井非常尊敬的刑警。

不过要是现在离开尸体,难保野狗不会又聚拢过来。但是没办法了,樱井不打算拜托溪里的那两人看守,他对那个年轻男子怎么就是看不顺眼。比起找人来看守,不如靠自己先详尽记录下现场状况。

樱井从欧米茄的袋子取出相机,袋子里还有各种道具,像是铝粉、刷毛等采指纹的道具一整盒,还有放大镜、绳索、采脚印的石膏等等。

樱井从各个角度拍了数张尸体照片,接着摊开大笔记本,详细记下弹孔的位置和肉体的损伤情形,最后他将逃过焚烧的尸体右拇指指纹捺印在笔记本上。樱井再度扫视现场,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东西后,踏着落叶和荨麻离开现场,跨上欧米茄。

他将底片交给北汤的音造,“请立刻帮我冲洗。”

音造随手收下底片,语带嘲讽问了声:“阿烈,又碰上案子喽?”

等一下看到底片内容,他肯定会吓翻的。

樱井将音造赶进暗房后,稳了稳情绪,拿起公共电话的话筒。

他请对方转接那须刑警。没多久,话筒传来了熟悉的温和嗓音。那须刑警又像平常那样,拿烟斗抵着脸颊了吗?

“……那须先生吗?您在真是太好了。我是樱井。是的,樱井烈人。久疏问候了。嗯,我过得很好。今天我打电话找您,是有重大的事情向您报告。仙波山北侧的半山腰处发现了一具他杀尸体……不,怎么会开玩笑呢?是真的,我就在刚刚亲眼看到的。被害人是绵贯岩男。我记得他今年三十一、二岁。您知道他吧?就是在当狩猎巡逻员的绵贯岩男。从尸体僵硬的程度推测,应该已经死了两天左右。死因是枪伤造成的内脏破裂……不,是被枪杀的。根据我的浅见,是二连发的霰弹枪,大口径的。似乎是在二十到三十公尺外以鹿弹打中的。此外,尸体还被焚烧过……是的。体表看不到红斑和水泡,应该是死后被浇上石油之类的加以焚烧。我帮尸体拍了照,也采下了指纹……不,不是那样的。因为有野狗,把尸体啃得满惨的,需要紧急处理。我会马上回去看守现场……是的,就在沿着北汤前面的路,上山大约二十分钟路程。您知道熊之汤的露天温泉吧?就在那上面……派出所?噢,我当然打过电话了,不过没人接,一定是在睡午觉吧……”

樱井挂了电话之后,除下臂章。然而派出所巡査却比刑警早一步抵达现场。

樱井透过红叶间隙望见木户巡査的机车靠近,暗想“惨了”,一边做好心理准备。

木户巡査看见樱井将烟斗抵着脸颊的那副模样,当场带着一脸嫌恶走来。“你干嘛不通知我?”他一副要咬上来的狠劲。

“我打电话了。没人接。”

“听你胡扯。”木户巡査喀嚓作响地晃着警棒。

樱井被那把警棒戳过,还被铐上手铐。

那次,樱井正一如往常在旁道临检,一一拦下车子要求驾驶出示证件。他的态度堂而皇之,交通课臂章上的字写得比真货还漂亮,他对自己那本警察手册的相似度也有绝对的自信,因此当木户巡査靠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提防,甚至觉得是同事来了。

然而,木户巡査才和他说了一、两句话,马上就拿手铐把他给铐住。

他觉得木户真是个不识趣的庸人,脑袋死板,不知通融,真想把他脑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搅一搅。从那次之后,他只要看到这个无趣的巡査,就觉得一肚子气。

不过遇上木户也不全然是坏事。正因为木户逮捕了他,樱井才有机会认识那须刑警。

那时,那须刑警经过被铐着手铐的樱井身旁,饶富兴味地看着他说:“你想当警察吗?”

“想。”樱井答道。

“你的学历到哪里?”那须刑警问。

“高中辍学。”

“至少也得高中毕业吶。”那须刑警以烟斗戳着脸颊沉思着。

后来樱井才听说,那须刑警是中学毕业的基层刑警。

樱井感动极了,而由于太过感动,他忘不了那须刑警的一举一动。就在那之后,樱井也成了烟斗的爱好者。

都这个年纪了,樱井并不打算重回学校,可是他对自己的模仿技术很有自信。回家后,他立刻重新制作警察手册,这次更是百分之百谨慎地前往巡逻。开放狩猎之后,也得巡视猎区才行。

人手不足的时节,他们怎么能不感激自己的帮忙呢?实上他就像这样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发现他杀尸体,还保住了现场。

“你别碰啊。”看到樱井紧盯着尸体,木户巡査出声警告。

“我才不会碰呢。”樱井接着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这轮不到你操心。”这家伙肯定是连猜都猜不出来。

“那你觉得他是被哪种枪射死的?”

木户巡查依然没回答,只是说:“听说你跟署里说了很多有的没的。这种事交给警方就好了,听到没?”

警署的警车一到,木户巡査的态度更是强硬。

那须刑警到场了,很快就看到樱井,“是你发现的啊,辛苦了。”

“是的。幸好野狗没回来,现场就和我发现当时一模一样。”

“你说你拍了尸体照片存证?”

“是。底片我已经交给北汤冲洗了,应该差不多要洗好了。”

那须刑警从口袋取出烟斗抵着脸颊;樱井微微红了脸,收起自己的烟斗。

捜查官重新拍摄现场,开始勘验。樱井专心一意地看着捜査官们的举动。

此时传来车声,一辆吉普车卷着烟尘开了过来。

开车的是先前在溪里观察鱼的年轻男子,旁边坐着草藤,意外的是,后座还多了个人,那是一名穿着红大衣的大胸部中年女人。

吉普车停在警车后方。

年轻男子一看到樱井,立刻连滚带爬地跳下驾驶座,高喊道:“刑警先生,救救我!”

听到对方叫他刑警,樱井犹豫着不敢回话,望向那须刑警,只见那须刑警在笑。樱井松了口气,问年轻男子:“怎么了吗?”

“那、那个人……”男子指着正要走下吉普车的女人的大屁股说:“她硬逼我交出底片。”

“底片?”

红衣女挡到樱井面前,“就是说啊,刑警先生,这个人偷拍了我的裸照。”

“请问你是……?”

“我本来在再过去的那处露天温泉泡澡,听见附近有人在说话,定睛一看,发现这两个人真是胆大包天,居然在偷拍我。”

难怪,樱井原本就觉得这两人可疑了,现在终于了解问题何在。他们宣称在观察什么中竹大鱼,其实是在偷拍泡汤客。

“你这家伙!”樱井一把抓住年轻男子的手臂。

男子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不、不是的,刑警先生,我们是在观察中大猪……不,中小猪……”

那是胡乱瞎掰出来的名字,当然想不起来吧。

“是大竹中竹大鱼吧?”

“对,我们是在拍那个。”

“然后顺便偷拍了我的裸体。你不是把镜头对着我吗?”

“那只是碰巧。我并没有按下快门。”

“谁知道呢?而且你还准备了长镜头耶。总之,底片我要定了。”

“所、所以刚才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找个见证人洗出这卷底片,只要里面有你的裸照,我随时都愿意把底片交给你呀。”

“这么深山僻野的,哪来的冲洗店?”

“有啊,北汤那里能帮人洗底片。只不过,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忙不过来……”

那须刑警从刚才就一直笑吟吟地听着,这时插口了:“没关系啦,樱井,你就去帮他们见证一下吧,这边我们会继续搜证的。”

“可是……”

“交给我们吧。你的见解大部分都说中了哦,死因是霰弹枪造成的内臓破裂,之后尸体被焚烧,以落叶掩盖。只不过,还有个疑点……”

年轻男子听到那须刑警这番话,脸色又更苍白了,“您、您说有尸体……?”

这时搜査官刚好抱起尸体检视下方地面,虽然还有段距离,年轻男子迎面看见尸体,发出“噫——”的怪叫。

反倒是红衣女很安静,但不一会儿,传来一道闷响。樱井回头一看,女人口吐白沫晕倒了。

樱井将女人搬进吉普车,回来问那须刑謦:“您说的疑点是……?”

“这具尸体被火烧焦的只有体表部分,但是整具尸身却硬邦邦地缩成一团。像这种手脚弯曲的模样叫拳斗姿势,应该是连肉体深处都熟透了。”

“这表示……?”

“尸体在焚烧之前,似乎被彻底地煮过一回……”

年轻男子的脸色变了,樱井以为他会昏倒,没想到他只是一径翻着白眼。

北汤的音造一看到樱井,立刻从店里飞奔而出,“阿烈!那些照片究竟是……”

“是狸猫阿岩。真是可怜吶。”

“是、是谁、为了什么……?”

“这还在侦查中,我没办法透露。”

“阿烈你知道内情吗?”

“嗯,别管这个,还有一份底片要麻烦你冲洗。”

“还、还要洗那种照片?”

“不,这次的没那么血腥,搞不好很养眼呢。”

樱井要年轻男子交出底片。

年轻男子直打量着音造的店面,支吾着说:“这卷底片非常重要,得送到有信誉的店家冲洗才行。”

“你不相信俺的技术吗?”音造扯开嗓门。

年轻男子急忙挥手,“不不不,您会为此动怒,代表您的技术一定没话说。底片就交给您了,请千万小心。”他交出底片。

“你没有偷藏其他底片吧?”女人恶狠狠地瞪过来。

突然一股香气飘来,原来是草藤倚着吉普车正在抽雪茄。

樱井觉得草藤真是了不起,即使看到绵贯岩男的尸体,也不为所动;任凭女人怎么吵闹,他依然望着远山,悠然自得地抽他的雪茄。

樱井也很想这么做,但那须刑警把事情托付给他,他必须完成任务。

他数了数收下了几卷底片,当着女人的面交给音造。

“交到俺手中,你大可放一百个心啦。”音造拍着胸膛。

音造回暗房后,这群人除了等待,其实无事可做。女人在店内的椅子坐下,草藤望着远山,年轻男子则是参观店里,四处遛达,没多久就跑去搭讪北汤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笑了,哼着手球歌拍起球。可能真的太无聊了吧,年轻男子要小女孩重复唱了好几遍。女孩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樱井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一阵五雷轰顶般的冲撃袭来,他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因为他听到那首歌的歌词:

你们哪里人呀——妃护人

妃护在哪儿呀——在马本

马本在哪儿呀——在仙波

仙波山里呀——有狸猫

猎人拿抢呀——射死它

煮了它呀,烧了它呀,吃了它呀!

拿了菜叶呀藏骨头

樱井一脸凶很地抓住年轻男子的手臂,只差没一口咬上去。“喂,这首歌……”

“嘘!”男子以手指抵住嘴唇,等女孩把拍到最后的皮球藏进裙子里,旋即热烈地鼓掌。

“童谣真是有趣呢。”男子神情悠哉地说:“不晓得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创作的,也不晓得是怎么流传开来的,而且靠的是口耳相传哦,所以即使是同一首歌,各地的歌词都不尽相同。这首歌也是,和我小时候听过的歌词有些出入,像是‘妃护在哪儿呀在马本’这句,我记得的是‘肥后在哪儿呀——在熊本’。”

“我们这

里的小孩唱的全是‘在马本’。”

“这样啊。我明白了,因为这个地方叫妃护,有马本温泉和仙波山,当然会唱成‘在马本’了。虽然去追究童谣的哪些部分是原谱、哪些是变形,还满傻的,可是……”

“请等一下,不必分析童谣演变给我听,你认为这首手球歌和这次的命案……”

“当然有关系。绰号叫狸猫的男子被猎枪射死、被烹煮、被焚烧,还拿叶子盖起来隐藏,怎么想都不觉得是偶然呢。”

“那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的凶手……”

“如果根据歌词所述,就是猎人喽。”男子一派轻松地说:“又或许是名字和猎人同音的人也说不定。”

樱井不禁一阵战栗——自己不就叫做烈人吗?他登时大喊:“胡说八道!”

“先别激动,我这猜测的前提是这起命案真的符合歌词内容。如果你刚好叫猎人,那真是失礼了。”

“我……我的确是叫‘烈人’,不过……”樱井把男子从头到脚重新细细审视了一遍,“恕我冒昧,你真的是学者吗?”

“不,草藤老师才是知名的生物生态学教授,我并不是学者。我以拍摄云朵、埋葬虫、贝壳等为生。”

光学者这一行就让樱井觉得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职业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也觉得我很可疑吗?不知怎的,每次碰上刑警,我都特别容易遭到怀疑呢。”男子说道。

尽管如此,他却似乎不懂得怀疑别人,依然深信樱井是刑警。樱井开始觉得学者这行业满不赖的。“你不是提过一种怪名字的鱼吗?”

“哦,你也察觉其特殊之处了吗?不过不可思议的是,世上有不少偶然形成回文的名字哦。植物中有一种叫做‘续断’(ナベナ,na-be-na)的草,也是回文;更有一种学名叫‘锅无续断’(ナベナシナベナ,na-be-na-si-na-be-na)的续断。还有,在化学领域里,乙醛的同类当中也有一种叫‘全乙乙醛’(トヒデルアルデヒド,to-hi-de-ru-a-ru-de-hi-do)的物质。”

樱井佩服不已。男子瞄了一眼正在抽雪茄的草藤说道:“老师的名字也是回文哦。”

“那位老师也是?”

“草藤老师名叫十作。喏,草藤十作(クサフジジフサク,ku-sa-hu-ji-ji-fu-sa-ku),很完美的回文吧?”

樱井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草藤,问男子:“……那么你的名字也是回文吗?”

男子轻声一笑,“也不能说不是回文,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回文。因为我姓单一个字‘亚’。”

“呀?”

“‘亚流’的亚爱一郎,名字是爱一郎。姓氏名字全部连在一起的话,很遗憾,无法成为回文,因为倒过来念是‘郎一爱亚’。”

亚爱一郎故意将“郎一爱亚”发音发得像“啦咿哎呀”。

女孩毫不厌倦地拍着皮球,歌也唱个不停,樱井觉得她宛如一台坏掉的唱机。

“可以叫她别再唱了吗?我听得都不舒服起来了。”

歌曲结尾老是让樱井脑中浮现阿岩尸体的模样。

“由美,谢谢你,已经可以了,大哥哥已经全部记起来了。”亚爱一郎从口袋掏出一枚外国的大钱币送给小女孩。

“哎呀呀,好高兴!”女孩说着跑了开来。

“那个女孩不叫元子,真是有些可惜。”

“如果她叫元子会怎样?”

“那就可以编出‘唱儿歌的元子’(コドモウタウタウモトコ,ko-do-mo-u-ta-u-ta-u-mo-to-ko)这样的回文了。”

樱井环视四下之后,悄声问道:“凶手究竟为什么要做出那么荒唐的事呢?”

“因为对凶手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吧。”

“非常重要的一环?怎么说?”

“这我就不清楚了。”

樱井看了看手表,那须刑警应该还在现场吧。他无论如何都要亲口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那须刑警。

“听好了。”樱井语带恐吓地对男子说:“这件事绝对、千万不许告诉任何人,知道吗?这可是逮捕凶手的重要线索。”

“当、当然了。这么恐怖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亚爱一郎这个人显然虚有其表,胆小如鼠。樱井放下心来。

一会儿之后,音造拿着湿淋淋的显像纸从暗房出来了,一看到亚爱一郎,立刻冲上前伸出手,“你是专家!”

“是的。”

“就是呗,要不然才拍不出这么赞的照片。俺可以把俺相中的一张放大吗?俺要摆在店头。”

“这怎么行呢?”红衣女站起来,抢下洗出来的毛片一看,眼中浮现失望之色,“全都在这里了吗?”

“是。”

“没有漏洗的吧?”

“才没有咧,你算算底片张数就知道了。”

女人哼了一声,把照片丢到桌上,轻蔑地瞥了亚一眼,扔下一句:“你这人根本没有半点美感!”便离去了。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亚爱一郎对樱井说。

“今后可要再谨慎点啊。”

“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交代一下你们住宿的地点吧。”

“我们住在新格兰饭店的马本店。”

那是马本仅有的一家木造商务旅馆。

樱井不难想象,电话另一头的那须刑警脸色逐渐变化的模样。

“这是你发现的吗?”

“是的。”樱井觉得爽快极了,这比逮到交通违规要威风多了,“凶手是个恶魔般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男的?”

“这么残酷的事,女人不可能做得出来吧?”

“有些时候,女人是强过男人的。”

樱井想起红衣女。“对了,还没向您报告偷拍事件的结果,那位被告是清白的。”

“辛苦你了。”

“我已经训诫被告今后要谨慎行事,今天就先放他回去了,也问过他住宿的地方了,要向您报备吗?”

“……不必了吧。”

“好的。反正只要有什么新发现,我会第一时间联络您的。”

“你还会有新发现?”

“好比我推理出凶手是谁呢?警方会有什么动作吗?”

“……应该会颁总监奖给你吧。”

“不能当上刑警吗?”

“没有学历的话,很难吶。当上了也没意思啊。”

樱井挂断电话后,下定了决心。他无论如何都要靠自己的力量抓出凶手,把功劳让给那须刑警。

但这是一件累煞人的工作。

樱井拜访了阿岩的所有朋友,还顺道去了他知道所有持有猎枪的人家。被他访问的对象几乎都晓得他的毛病,非常合作,还有人端出酒来鼓励他说:“阿烈加油啊!”不过关于绵贯岩男为何被杀,却问不到任何线索,反而是这些人好奇万分,抓住樱井不断提出各种问题,本来打算讯问老百姓的樱井反遭讯问轰炸。

“这岂不是反了吗?”

注意到时,天色已暗。樱井也拜访了和阿岩一起出国旅行的三人。

鹤田重吉在客厅和美女老婆一起啜飮白兰地,一边擦着他的霰弹枪。他的态度虽惹人厌,讯问之后,樱井发现他拥有不动如山的不在场证明,难怪能够如此悠哉。

“我老公才不可能杀掉狸猫阿岩呢。”美女老婆说。

第二位是日比野市长的儿子信光,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枪,但樱井认为枪枝能够私下弄到手,而且信光这个人从小就眼神凶恶。关于阿岩此行的状况,信光是这么形容的:“阿岩这趟旅行中喝了很多酒,简直像是酒精中毒似的。要说有酒瘾我还能理解,不可能是毒瘾啦。”

第三位则是桶谷医院的武夫,这人看起来体质虚弱,和都市出身的桶谷医师很像。武夫说他旅行回来后就有点感冒症状,一直待在家里没外出。樱井暗示走私毒品一事,他答道:“毒品?我家药局里多到都能卖了,何必走私。”

一趟下来,樱井完全没査到任何新事证。他累得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深深感到独力进行捜查是有极限的。他唯一想得到阿岩被杀的理由是——阿岩是狩猎巡逻员,个性十分好辩,假设阿岩发现了非法打猎者,依他的个性,一定会纠缠不休地盘问人家吧。万一他惹错了对象……好比对方个性冲动,或许会当场拿枪对准阿岩。

可是接下来樱井就不懂了。阿岩遭枪杀后,尸体不但被煮,还被烧了。凶手为何要这么做?而且凶手还知道阿岩的绰号叫狸猫,不大可能是外地来的猎人。樱井试着模仿亚翻白眼,却只是把自己搞得头昏脑胀。这天晚上,他睡得不省人事。

隔天的电视、报纸及广播,报导的全是这起案件。特别是地方电视台,简直吵翻天了。各家媒体争相报导童谣与杀人命案奇妙的不谋而合,想尽办法要解开其中的意义。

电视屏幕中,当地的童话作家正一脸讶异地对着记者伸出来的麦克风说话:“……是啊。诸多手球歌当中,这首从‘你是哪里人呀’开始唱起的童谣并不算古老。据我的调查,这首歌在昭和初期曾流行于全国各地,每一节都以‘呀’结束,对吧?非常琅琅上口,很有现代感呢,旋律也动听易记,在当时相当受儿童欢迎。手球歌的规矩是边唱歌边拍球,唱到最后的‘藏骨头’,同时把球藏进裙子或袖子里,只要将球完全藏住看不见的话,就算成功了。作者当然不详。发源地吗?从歌词来看,应该是肥后的熊本,不过这里的人显然深信是妃护的马本啦。再去找找,或许还有同音的地名。童谣都是这样的。另一段歌词吗?不晓得耶……我没听说有第二段歌词。”

樱井骑着欧米茄去车站买下所有报纸,回房里摊开来,电视也开着,兀自思考。

不同媒体所关注的焦点略有不同,这起事件在当地报纸当然是占据了头版。电视媒体对童谣和杀人命案的巧合很感兴趣,报纸则重视阿岩曾担任狩猎巡逻员一事,也注意到他遇害前曾经出国旅行。

线索很充足,甚至可说太多了,却完全不晓得命案的核心在哪里。那须刑警现在在做什么呢?想到这,樱井不禁想再次前往现场。警察连续剧里,那些很像那须的刑警不是常说吗?——“捜查靠的是踏破现场”。

今天一如昨日,也是个爽朗的晴天。绿意深浓,红叶更显鲜艳,沸泉的蒸气白得刺眼。樱井先绕去北汤一趟。

北汤老板音造迫不及待地抓住樱井,“阿烈,不得了了,你的名字上报啦!”

不久后,我樱井的名字就会以解决神秘命案的大功臣身分出现在新闻标题上吧。——樱井本来想这么说,还是打消了念头。

音造追根究柢地想问出樱井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他昨天一天下来已经被问得够烦了,随口敷衍了音造两句,紧接着打听有没有可疑人物出入。

“最近出入的人里面,最可疑的就数那两个学者,还有红衣女跟你。”

“干嘛把我算进去?”

“抱歉,不小心说溜嘴了。刚才俺也跟刑警这么说了呗。”

“刑警来过了?是那须先生吗?”

“不是他。咦?这么说来,那名刑警也很可疑吶。”

“对方问了我的事吧?”

“是啊,刑警说凶手叫‘猎人’呗。”音造以奇妙的眼神看着樱井。

竟然连音造也怀疑他,真是够了。可恶的凶手,看我抓到你之后要怎么处置。——樱井暗自叨念。

樱井离开北汤去到大马路,上山路骑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和昨天相同的地方停着那辆眼熟的吉普车。

一定是草藤和亚。樱井停下车步行,一走进小路,他突然想看看熊之汤。好一阵子没去巡视了,而且昨天发生那样的事,不晓得露天温泉那一带是否一切如常。

首先映入樱井眼帘的是更衣处。那屋顶旧归旧,裸露的柱子看上去却意外地牢固。

他忽地察觉有人,定睛一看,发现更衣处角落挂着一套女装。

紧接着热水池的岩石后方传来尖叫:“不要过来!”

听到叫他别过去,樱井反而更在意。他往岩石后方探看,发现有个三角脸的小个子老妇人正以毛巾紧紧地掩住腰部。

“我……”樱井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

“我知道,你是色狼刑警!”

“这里以前有熊出没。”

“我知道,我还知道再过去那边有杀人命案!”

“你不怕吗?”

“色狼要可怕多了。你快点走开!”

樱井实在不懂女人心。看了要生气,不看又要不高

兴。

他折回小路,却差点迎面撞上一位脸色大变的男子。

是亚。仔细一看,亚的长裤湿透了,显然遇上了非同小可的事。亚挥舞着一只手说:“太好了!刑、刑警先生,快救救我!”

这个人怎么老是在求救?

“你又偷拍人家裸体了吗?”

“不是的。这附近有医院吗?请告诉我医院在哪里!”

樱井望着亚湿淋淋的长裤问道:“你不舒服吗?”

“不……不是我,我只是坐到溪里去了。”

亚爱一郎当时手上没拿相机,所以草藤没出手救他吧。

“那,是草藤老师不舒服吗?”

这时草藤按着肚子从树林后方走了出来,脸色有点发白。他那模样彷佛在走台步,手扠腰的姿势也很刻意。

“老师突然肚子痛。请带我们去医院。”

“嗳,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是饭店的餐点太糟了啦。”草藤干咳了一声。

“要是老师生病的话,我会被学会怨恨的。请快点去医院吧。”

“好吧,那找一间有美女的医院,带我过去吧。”

“别奢求了,马本只有一家医院。”

樱井骑上机车冲了出去,吉普车跟了上来。樱井打开装设在欧米茄上的警笛,这是他为了预防万一而装的,鸣笛的声响真是太悦耳了。

骑到一半,后方亚按了几下喇叭,樱井于是停下车,吉普车也停下,草藤下车跑进草丛,三、四分钟过后,草藤从草丛站起来,回吉普车上,亚又按喇叭通知樱井,樱井打开警笛,又冲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吉普车喇叭又响了,两车停下,草藤又冲进草丛。

抵达市街这一路上,亚按喇叭通知樱井暂停了五、六次,直到进入市街后,草藤的情况似乎稍稍稳定下来,没再听见亚按喇叭了,这下樱井一路鸣着警笛驱车狂驶,当然也没理会红绿灯,一行人就这么直奔至桶谷医院前才停下,草藤憔悴至极地下了吉普车,挤出微弱的声音说:“这家医院有厕所吧?”

院内的消毒水味非常刺鼻,当然所有医院都有消毒水味,但即使如此,这味道会不会太呛了点?是护士弄翻药瓶了吗?看看亚爱一郎,才一推开医院的门就翻白眼了。

护士称不上美女,但草藤还是让她搀着进入了诊疗室。而且被叫到名字时,草藤摇摇晃晃地倒向护士,分明是装的。

“托你的福,得救了。”亚爱一郎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在候诊室的椅子坐下,“昨天发生那样的事,刑警先生你也很忙吧。”

就算知道是客套话,樱井听了内心还是颇受用,“没办法,这是为了大家。”

“不过,破案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呢。”

时间问题?樱井望向亚爱一郎,“此话怎购?新闻又没这么报导,你怎么知道捜査进度?”

亚爱一郎登时蜷起背来,瞅着眼说:“呃,没有啦,只是我这么以为而已……”

“这么以为?为什么你会这么以为?光是以为,不会说出什么‘只是时间问题’。你一定有什么根据对吧?”

亚爱一郎被樱井一逼问,背蜷得更厉害了。樱井递了根烟给亚爱一郎,帮他点上火。亚轻轻吁出烟来,“……唔,我不晓得那算不算是根据,不过,一考虑到凶手为什么要拿树叶盖住绵贯先生的尸体……”

“这原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是为了配合童谣的最后一句‘拿了菜叶呀藏骨头’啊。”

“那样的话,为什么凶手没有完完全全依照歌词内容使用菜叶呢?”

“可能是附近没有山菜吧。”

“就算没有山菜,能够替代的草叶多得是。尽管如此,凶手却没有选择长在地上的荨麻、寒葵等草叶,而是使用树叶,这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收集落叶比拔草要省事吧。”

“这么说来,凶手是个怕麻烦的人喽?但是绵贯先生的尸体被动了那么多手脚,我实在不觉得凶手是个怕麻烦的人……”

樱井盘起胳膊。亚说的确实有理,但是,这个人究竟想到了什么?

亚爱一郎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下去:“……我昨天也说过,童谣非常有意思,同样一首歌,因着传唱地点不同,歌词也常会有所不同。因为这是小孩子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因此难免出现误差,或被改为当地语言容易演唱的形式。例如我曾经听过一首手球歌《一乘二乘》,最后的‘有人问了我是谁我要去给九州岛鹿儿岛切腹的爹爹扫墓去’这一句,在传唱至某个地方之后,非常具体地被唱成‘有人问了我是谁我是九州岛鹿儿岛西乡隆盛亲女儿我要去给明治十年战争中战死的爹爹扫墓去’,很令人吃惊呢。而这次的《你们哪里人呀》,和我记得的歌词也有些出入。”

“这我昨天听过了。你说我们这里是唱成‘妃护在哪儿呀在马本’,而你记得的是‘肥后在哪儿呀在熊本’。”

“还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

“这我就没听说了。”

“我本来想说的,但刑警先生你说不必分析童谣演变给你听,不是吗?”

樱井记得自己这么说过,可是那时是因为手球歌与尸体的巧合让他太激动了,顾不到别的事。

“另一处不一样的地方是最后一句‘拿了菜叶呀藏骨头’,我记得的是‘拿了树叶呀藏骨头’。”

樱井终于明白亚为什么昨天会要女孩一直反复歌唱了。“这么说来……”

“凶手直到最后,都忠实地照着《你们哪里人呀》的歌词塑造现场,但凶手并不是照着这块土地流传的歌词,而是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拿了树叶呀藏骨头’的歌词,所以才不是拿草叶,而是拿树叶盖住尸体……”

“也就是说,凶手不是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人……”

“刑警先生你已经明白了吧?凶手不是本地人,而且认识绵贯先生,还持有猎枪。只要循着这几个线索追査下去,逮捕凶手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此时诊疗室的门打开,桶谷院长出来了,看到樱井和亚爱一郎,笔直走了过来。

“是你陪草藤先生一起来的吗?”院长以异样严肃的眼神看着亚。

“是的。”亚爱一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草藤先生需要进行更精密的检查,目前不能移动他,所以……”

“这不行的。”亚爱一郎异常顽固地说。

“草藤先生的病况很糟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草藤老师只是食物中毒,请帮他开药就行了。”

“门外汉懂什么?”

“这种程度的小病,门外汉也诊断得出来的。那么我直说好了,医师,草藤老师绝对不是得了霍乱或鼠疫。”

桶谷院长当场怔住,太阳穴一带转眼浮现青筋,脸上渗出汗珠,“你、你在说些什么?”

“如果你不让草藤老师离开,我就把一切都告诉这位刑警先生,这么一来……”

桶谷院长当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说:“求、求求你千万不要……”

这儿是旅馆大厅的一角。

“我说我拉肚子,他就突然拿医疗器具插进我的直肠里呢,我还是第一次碰到那样的诊疗。”草藤抱怨道。

亚爱一郎一脸同情地看着草藤。草藤的眼眶冒出了黑眼圈,但意外地有精神,从他拿着雪茄的手翘起小指便不难看出。

“不会有人追上来吧?”亚爱一郎担心个没完。

方才的后续是,亚救出草藤,坐上吉普车一溜烟地逃回旅馆来。

“要是追来就有得瞧了,亚的身手很厉害的。”草藤说。

樱井觉得草藤一定有所误会,亚明明一直发抖到刚刚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四张椅子与一张桌子,桌上积了薄薄的灰尘。

“遇害的狸猫阿岩,不是从东南亚带毒品回来吧?”樱井问。

他细细端详亚英俊的面容,开始觉得,这个人无论碰上什么样的难题,都能够理所当然地当场解决,但是亚之前的行动里,却完全看不出知性和敏锐的影子,因此樱井做梦也没想到,亚竟然已经解出了这桩命案的真相。他看着亚爱一郎,觉得这个人非常均衡又极为不均衡,奇妙极了。

亚爱一郎怯生生地咳了几下,开口了:“嗯,不是毒品。不过绵贯先生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就某种层面来说,比毒品更恐怖——是霍乱弧菌。”

“我终于了解那个医师为什么会对我的症状那么神经质了。”草藤说。

“绵贯先生发现身体不适,前往医院求诊时,桶谷院长并没有怀疑他的症状是霍乱,这就是一切错误的开端。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换成桶谷院长以外的人,也绝对想不到在这种深山僻野的乡下小镇里会出现霍乱。可是现在航空技术发达,每个人都能随意地出国旅行,几个小时就能飞到东南亚了,像这样的误诊案例,再偏僻的乡下都有可能发生的。”

“发现阿岩得的是霍乱时,已经太迟了呢。”

“是的。等到桶谷院长终于得知绵贯先生刚从东南亚回来,绵贯先生已经回天乏术了。然后桶谷院长知道儿子武夫、市长儿子信光以及鹤田重吉也在同一班飞机上,大惊失色。”

“绵贯真的得了霍乱吗?”草藤问。

“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呢,伤寒和痢疾的症状也和霍乱是一样的。”

“就凭一介乡下医师拿着显微镜观察,辨别得出霍乱弧菌吗?霍乱弧菌有很多种类耶。”

“但是对桶谷院长来说,光是绵贯先生有可能得到霍乱,就是个大问题了。桶谷院长必须依照法律规定,通报卫生当局。万一确定真的是霍乱,会怎么样呢?”

“整个马本会天翻地覆吧。”樱井说。

“是啊,一定会爆发远比这次的命案更惊人的骚动。那种状况下,再也没人敢上桶谷医院看诊,和绵贯先生一起去旅行的三人也会遭到隔离。要是日比野市长家和鹤田家被封锁,想也知道,迫在眉睫的市长及市议员选举肯定会落败。”

“所以桶谷马上把这消息通知市长和鹤田了?”草藤说。

“是的。从刑警先生你方才那句话便不难猜出,市长和鹤田先生想必比桶谷院长还要慌。站在他们两人的立场,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绵贯先生的病,于是他们要求桶谷院长三缄其口。”

“霍乱的潜伏期是数小时至一、二日。”

“桶谷院长立刻隔离绵贯先生,紧接着极机密地对三名旅伴做了彻底的健康检查,也到三人家中消毒,同时对医院人员下了严厉的封口令……”

樱井想起桶谷医院那惊人的消毒水味,他还想起北汤的音造说过,鹤田重吉老婆的香水味很像消毒水味,看来那个味道不是香水味,肯定是残留在消毒过的轿车内的气味。

“不过结果呢,三人都没发病,身子也没出现任何异状,桶谷院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樱井先前上门讯问时,桶谷院长的儿子说他旅行回来后就一直有点感冒症状、一步也没离开医院。桶谷院长应该是特别留意这个平常身体就不怎么强壮的儿子吧。

“只有阿岩一个人吃到带有细菌的脏东西吗?”樱井问。

“这倒不一定。”草藤说:“霍乱弧菌进入人体后,是否发病,要看个人体质差异。就算吃了同样的东西,也有人完全没事。相反地,胃液酸性过低,或是胃肠不好、腹泻、酒精中毒的人,都算是高危险群。”

“听说阿岩在旅途中喝酒喝得很凶。”

“他一定是把肠胃搞坏了吧。总之,发病的只有绵贯先生一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但确定这件事时,绵贯先生已经病入膏肓了。该怎么处理这样的绵贯先生呢……?”亚爱一郎把声音压得更低,彷佛在策谋什么坏事,“疑似感染霍乱的尸体,必须烧毁才行,但伤脑筋的是,这块土地没有火葬的习俗,人死了全都采取土葬。如果桶谷院长强烈要求绵贯先生的家属为他的遗体火葬,家属一定会怀疑死因吧。那不然干脆把绵贯先生连同他的住处一起烧掉算了呢?……这也有其风险,万一火灾发现得太早,火灭得太快,屋里的尸体才烧到一半就被发现,事情就更棘手了。如此这般,桶谷院长肯定头痛极了。最后他想到了一招妙计——把绵贯先生的尸体以将近百度的沸腾泉好好地煮过,彻底杀菌。”

“医师是处理尸体的专家,这点技术,桶谷院长一下子就想到了吧。”草藤说。

“可是,如果绵贯先生的尸体在沸腾泉中被发现,这种极为异常的死法,很可能惹来警方诸多揣测;而且搞不好有人很自然地联想到煮沸=杀菌,连带想起绵贯先生刚从国外旅行回来一事。”

“换句话说,模仿手球歌的歌词布置是一种伪装喽?”

“要掩人耳目,方法之一就是在想隐藏的

事物周遭放上种种多余的东西。桶谷院长从煮狸猫联想到《你们哪里人呀》这首童谣。或许本地版本歌词当中的妃护、马本、仙波等地名,与他印象中的歌词有些出入,对他来说本来就是很有意思的一首歌吧。总而言之,桶谷院长除了‘煮’了尸体,还对尸体做了不必要的‘枪杀’、‘焚烧’、‘吃’、‘以树叶藏’等手脚,试图让最重要的目的‘杀菌’变得不醒目。”亚爱一郎说着望向草藤,眼神似乎意有所指,“世上啊,有些人非常有意思,天生就极度讲究意趣。有个江户时代的作家,坚持为自己的作品取了个任谁来看都觉得极不自然的回文标题,但是对他来说,比起作品的完成度,意趣更为重要。”

“我爸也是这样。”草藤说:“如果婴儿能说话,我一定会反对我爸给我取现在这个名字。我恨死十作这种鬼名字了。”

“桶谷院长也是一样,他把儿子取名叫桶谷武夫(オケタニタケオ,o-ke-ta-ni-ta-ke-o)而沾沾自喜。这种人一旦被手球歌杀入事件的意趣给迷住,就无法自拔了。于是他甚至等不及绵贯先生病死,便亲手实践了射杀他的疯狂想法。”

“如果换成我爸,一定也会这么做吧。”草藤不悦地说。

“接下来就如同我们所知道的,警方的行动完全被桶谷院长的计划牵着走,比起绵贯先生为何被煮过,人们更在意命案为何会符合童谣的内容,拚命地想解开其中的意义。”

樱井点点头:“我因为名字叫烈人,一时之间还被怀疑了。”

“那真是太倒霉了,连同行都怀疑你吗?”草藤露出一脸同情。

“那当然了,刑警是没血没泪的。”樱井说着走向电话。他开始觉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刑警这个职业是多么地枯燥无味啊。

他拨着电话,右手离开拨号盘后,下意识地将四指插进裤袋,唯独拇指骄傲地露在外头。

樱井穿着高领毛衣,戴了新买的猎狐帽,鼻子下方刻意留了撮小胡子。

因此,那须刑警一直等到樱井来到身旁才认出是他,而且没想到樱井只是向他点个头致意便继续前行。那须刑警一脸诧异追了上来,“喂,你不是来看现场的吗?”

桶谷院长遭逮捕,现场正重新进行勘验。

“不看了。”樱井从口袋取出雪茄点上火,同时拍了拍斜背的白铁采集箱。

樱井醉心于发现新品种植物,而且他只找荨麻一类。至于新品种的名字,他早就想好了,当然是叫“樱井荨麻”(サクライイラクサ,sa-ku-ra-i-i-ra-ku-sa)喽。

为了实现大业,他可没时间和刑警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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