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换气症可以靠吸二氧化碳治愈。”磐上对着塑料袋吐气,让佳菜子呼吸。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救佳菜子,而是为了拉她做陪葬。由美教导佳菜子发作时如何应对时曾说,外界盛传吸二氧化碳就会好,但这样做其实非常危险,很可能丢掉性命。但佳菜子早已身心俱疲,即使想抗拒,也一点力气都没有。

正当她打算放弃一切时,有人敲门。

“敦,是我。”听到这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磐上像弹簧一样弹离佳菜子。

“开门。”

“有什么事吗?”

“别闹了,快开门。”淳三郎语气转为强硬。磐上老老实实地整理衣衫,打开门锁,又立刻回到佳菜子身边。

“敦,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位初老的男性身材高挑,鼻子下面留着一撮胡子。

佳菜子想到自己可能获救,稍微恢复元气。

“父亲想做什么?”

“原来就是这位小姐啊。你把人家抓来干什么?”

“我并没有抓她。”

“救命!请救救我。”

“别吵了。”磐上抓住佳菜子的手臂,把她拉到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淳三郎,“我想我们有些误会。我只是没经过她的同意,要她当我的模特而已。”

“不是,不是这样的。”

“闭嘴!”磐上朝佳菜子怒吼,“父亲也不能阻挠我画画,谁敢阻挠就排除谁。”

“排除是什么意思?”

磐上从简易床架下取出一把收在原木剑鞘中的匕首。

“你连这都拿出来了吗?”

“磐上家家传的‘肋差白鞘拵’。你看这把肋差,做工精细。”磐上把肋差从原木剑鞘中拔出挥舞,刀身上印着类似云海图案的刀纹。

“不要!”佳菜子尖声大叫。

“你最好住手。冷静一下。”

“和这名女性一起死,才能终止我的绝望。”

“我才不要,绝对不要。”

“别做傻事!”

“别妨碍我。”

佳菜子听着父子的对答,不禁觉得淳三郎根本无心阻止儿子的暴行。言语中似乎还带着“你一个人死就好”的意味。这个父亲到底把他儿子当作什么?佳菜子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门静静地开了。“是谁?”听到磐上这么说,淳三郎把话吞下去并回头。

“由美姐!”佳菜子大叫。

那是脸庞白净、长发后束、全身穿着皮衣骑士装的由美。

“为什么你找得到这里?”磐上懊恼地怒吼。

“被你们骗得团团转,我们找得好辛苦。磐上淳三郎老师也真过分,指引我们去一间没人使用的工作室。”

“指引他们到工作室?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磐上表情狼狈地问淳三郎。

“有一个侦探问我你平时在哪儿逗留,不过我可没说是这里。”淳三郎心虚地说。

“为什么你找得到这里?”磐上转向由美,警戒心升高,左手抓住佳菜子的手腕。

“靠你留下的胡粉。”由美一边往右边走一边回答。

“胡粉?”

“没错,人真的不能做坏事。”由美蹬着地板,走向墙壁。

“可恶,别动。”

“这些都是半成品?拿来当完成品也无不可。”

由美无视磐上的命令背对着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鉴赏起挂在墙上的画。

她毫不畏惧,光明正大。看到由美如此表现,佳菜子心中逐渐鼓起勇气。

“你的同伴也来了吗?”磐上的询问略带胆怯。

“你说回忆侦探社的同伴?”

“无所谓了,你们全都是阻碍!”磐上用力拉扯佳菜子的手。

佳菜子的手被拧痛了,不得不站起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粗鲁,佳菜看起来很痛苦。”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男性要绅士点,怎么可以对女生这么粗鲁?”由美继续看着墙上和桌上的画。

“这张图和影印的那张一样,画失败了?”由美站在被佳菜子喷洒墨汁的那张画前。

“当你的同伴到达这里时,我和佳菜子小姐已经到很远的地方旅行了。”

佳菜子脖子上传来刀器金属的冰冷感。

“别冲动。这些都是日本画的原料吧?质地真细致。”

“别碰。”

“好,那我让你冷静一下!”由美抓住装白颜料粉的容器,一口气把颜料都洒出来,剎那间四周一片朦胧。

“佳菜!过来。”佳菜子朝由美说话声音的方向跑去。她感觉自己的手臂不知被谁抓住。那是一双柔软的手。是由美的手。被由美拉去门边的途中,她看到两道动作迅速的黑影与她们擦身而过。

体格壮硕的应该是浩二郎,身材高挑的应该是雄高。

“磐上敦。束手就擒!”浩二郎的怒吼声回荡在工作室中。

趁磐上眼睛吃进由美泼洒的胡粉而全身挣扎时,浩二郎用身体撞他。他毫无抵抗力地往后跌倒。浩二郎坐在他身上,夺取肋差往后扔。

“你竟敢对佳菜子……”浩二郎举起拳头往磐上脸上砸。

“呜……”磐上呻吟。

“实相大哥,够了。”身后传来雄高的声音。雄高把肋差收进白鞘,用挂在画上的白布包捆起来。这可是重要的物证。

浩二郎扶磐上起身。磐上嘴巴流出鲜血。

“敦,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剩下的事交给律师就好。”淳三郎站在远处说话。

“雄高,帮我联络永松好吗?”交代完后,浩二郎强迫磐上坐在大桌旁的椅子上。

“我是十年前负责橘家惨案的刑警。”

“我知道,我在调查佳菜子小姐的时候,连你也一块儿调查过了。”磐上一边确认口中受伤的状况一边回答。

“敦,你什么都别说。”淳三郎朝他走了几步。

“磐上先生,在警察来之前,请让我跟令公子说几句话。”浩二郎目不转睛地瞪着淳三郎语气坚定地说。淳三郎眼神闪躲,不甘不愿地走到屋外。

这时雄高刚好和他错身走进来。“事情的经过我都向永松刑警报告过了。佳菜的话,由美姐正将她送往饭津家诊所。”雄高说完直接坐在磐上旁边,预防他逃走。

“辛苦了,这里交给我就好,你到外面替我监视他父亲。”

雄高用眼神表示了解,走到屋外。

浩二郎的视线越过雄高背部,盯着一张画看。画中白色盘子上放着一块起司,一旁放着一把餐刀,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静物画,但就日本画来说,构图很少见。浩二郎目光离开那幅画,转身对磐上说:“十年前的那桩案件是你干的?”

磐上沉默不语。那态度仿佛在说:你又不是刑警,没必要对你说。即使如此,浩二郎仍很想问清楚。

“动机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哦,不说关西腔了啊。”浩二郎这才了解为何刚才在外面偷听他们说话时,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因为他的用字遣词和从录音笔中听到的差很多。

“果然你也是这种人,喜欢从外表和谈吐判断人。你以为坐轮椅的就是弱势群体?”

“你的意思是被骗的人活该?”

“我的意思是你们看不到人的本质。”

“十年前,你为什么要杀死佳菜的父母?他们并没做错什么。”浩二郎自己也明白这种说法很老套,但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做错什么?”磐上直直地盯着浩二郎的脸。

“难道你认为他们有罪?”

“当然。”

“他们犯了什么罪?”

“我不过想要追求终极的美,而他们阻挡了我,居然把追求美感的人当作跟踪狂。”

“这就是你的动机吗?”

“你根本不懂。”

“你打心底厌恶你的父亲,但又因为超越不了他而觉得懊恼。像小孩子闹脾气,这就是你真正的动机吧?”

“你想说什么……”

“你以为人活着可以完全没有抱怨吗?”

“抱怨?如果你以为这就是我的动机,那我可就伤脑筋了。我追逐更崇高的理想。”磐上转过脸,张望工作室内自己的作品。

“杀害橘氏夫妻是崇高的行为吗?”

“我不想和不懂的人谈论这件事。”磐上遥望远方似的半眯着眼,语气不屑。不想谈论,这是浩二郎当刑警时常听到的回答。会说这句话的,通常都是内心有很多想法,而且亟欲在别人面前高谈阔论的人。至少浩二郎在侦讯室里遇到的嫌犯都是这样的。

沾染犯罪恶习之人,通常在年幼时期,心中就已埋下种子。而播撒犯罪种子的人,通常是家人。当然,家人并不会直接诱发他们犯罪,只是预先撒下种子。包括溺爱导致过度保护、忽视、家庭暴力、性侵害、权力霸凌等行为都会成为犯罪的种子。他们十分渴望别人能理解这些种子如何在他们心中生根、长枝,直到犯下罪行。在说故事的渴望让他们的胸口隐隐作痛之前,他们会说“我不想谈论”。这或许可视为他们预先布下的当自己不被理解还能自圆其说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已经不是刑警了,不需要分析动机,只想知道折磨我同伴的元凶是谁?”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你只是用美这个字来掩饰你的罪恶,你还不懂吗,磐上敦是个污秽之人。”

“你说我污秽?”磐上睁大眼睛瞪着浩二郎。

“没错,懦弱又令人作呕。”

“令人作呕?”

“你十年前留下的怪异螺旋,丑陋至极。这次的素描画也有画出,可见你很喜欢这个图案。但它乱七八糟,无法辨识。”

“闭嘴,你这个外行人,明明连它的意义都不懂。”

“这么丑陋的图案,不懂也罢。”浩二郎刻意露出冷笑。

“那是神圣的文字。是在感性丰沛的时代中,东巴族想象的‘血’之形象。你看,它长得很像双螺旋。”

“那只是妄想。”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想懂。”

“你不是问我动机吗?磐上淳三郎,表面伟大的父亲,其实是个色情狂。他贪求女人到连我都搞不清楚我现在有几个兄弟姐妹。我妈就是因为这才变得疯疯癫癫的。可是你看世间的人怎么看他?在日本画界,磐上淳三郎换越多女人,身价越是水涨船高。世间的人都瞎了眼,只看他镀金的外表。我父亲真正污秽的部分,是他的血液。他曾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不是只有从纯粹中提炼出来的东西才叫美,有些纯粹的美必须从污浊中诞生。你看看我,我继承了这种人的血液,因此,我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一定要从纯粹美好的东西中创造出极致的美。佳菜子小姐对我来说,就是极致的美。”

“所以你缠着佳菜不放?”

“一开始我只想请她当我的模特而已。我有好好地跟她父母解释。没想到那两个人只凭我的外表就认定我是跟踪狂,根本没看见我的本质。”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浩二郎。

“你搞错了。”

“什么?”

“你视障碍为敌人,但没有障碍真的就是好事?”

“我只是排除阻碍我的人而已。”浩二郎想起磐上对他父亲说的话,他会排除妨碍他的人。他真的无法忍受眼前出现障碍。

“你太孩子气了。”浩二郎叹气。

“是纯粹。”

“听好了,障碍不全然是坏事,有时甚至会带来助益。”

“怎么可能?”

“我对绘画一窍不通,就像你说的是外行人,但我看你挂在门口的那幅静物画,却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它表现出西画和日本画的冲突,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能画出这样的画,全因为你把淳三郎这片高墙视为你最大的阻碍,否则你永远只能当淳三郎的追随者。要将障碍视为助力或是敌视它,像小孩一样闹脾气,全在你一念之间。”

“这种事,怎么可能……”他仿佛要接着说“办得到”,但又把话吞回去。

这时,警车的鸣笛声逐渐清晰起来。

“实相大哥,真的很抱歉。”永松把磐上铐上手铐后,对浩二郎低头。

“哪里,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浩二郎没多说什么。被永松带走的磐上,走到门前停下脚步。

“侦探先生。”磐上开口。

“什么事?”

“你刚才说这画很有魅力和冲突,说得头头是道,确实不像个门外汉会做的评论。不过,如果你不嫌弃,这幅劣作就交给你处理。”语毕,磐上走出门外。

“敦,你一

句话都别说。你身上带着病。”淳三郎站在雄高旁边,对着坐上警车的儿子大喊。

“病?”浩二郎走到目送红色警示灯远去的淳三郎身边。

“那小子脑部受过伤。”

“脑部受伤?”

“没错。十年前那桩案件,我隐约知情,所以才让他去欧洲留学。但他的言行举止依旧很不正常,最后我只好把他送去法国的医院诊断。后来才知道他脑中掌管价值判断的额叶受损。这个病使他往往重视自身的快乐大于对善恶的判断。”

“他的快乐来源就是美吧?”

“应该是。”

“为了美甚至不惜杀人?”

“我儿子没有正常的担负责任的能力。”

“磐上先生,难道你也希望把你儿子排除……”

浩二郎无话可说。

两天后,永松来到回忆侦探社。他带消息过来,因为磐上敦的脑部核磁共振检查报告结果出来了。病名是腹内侧前额叶皮质损伤引起的“高阶脑功能障碍”,判定他有责任能力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住进饭津家诊所的佳菜子。因为,无论如何,只要磐上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佳菜子的内心就无法获得平静。

“实相大哥,磐上的画你要怎么处理?”雄高问。

“我想等现场采证结束后再来拿。”

“那人画的东西令人好不舒服。”由美颤声道。

“他的画有股难以言喻的魅力。我希望有一天,佳菜能够将他的画当作一般的画作欣赏,我相信那天一定会到来。”

回忆确实有难受的时候。但不管辛苦也好,悲伤也好,层层堆叠起来,就是人生。

浩二郎对自己如此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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